大溪和學校之間有道籬笆,學校的水井就在籬笆邊上。它特別大,大得像個小池。池水清澈透明,陽光照入井口,五、六米深的井底便一覽無余。井水終年滿滿當當,幾百號人吃用,從不見少。井口上方建有木架,木架最高處有個方桌大小的平台,平台中間有方孔,一根帶水桶的竹竿穿孔而過,竹竿上端連著用橫、豎兩根毛竹制成的巨大天平,天平的另一端綁著一塊重量相當的條石。每天早晨,做飯的師傅用這簡陋的設備把水提上平台,水通過毛竹管流進一個水泥池,供伙房使用。學生用水都要到井邊。過膝高的石砌井欄很寬,上面放著許多帶柄的毛竹筒,俯身伸手便可舀到水。
周日,學校的早餐與往常一樣早。飯後,伊敏和大慧先去井口,舀些井水洗淨飯罐,到伙房的買米窗口買好中午吃的米,回到井口淘米放水,然後,把飯罐放在標有634班字樣的正方形木質大蒸籠里。伊敏今天買的米特別多,大慧就知道要幫她做些掩護,讓她偷偷把一些米添在石泉的飯罐里。這段時間,她們已經這樣做了好幾次,每次添的米不多,因為覺得不能被石泉察覺,更不能被其他同學看見,所以每次兩人弄得像做賊似的。
回宿舍的路上,伊敏咬著同伴的耳朵輕聲說︰「大慧,我還有事情求你。」
「你的事情特多!還有啥事?神秘兮兮的!」大慧驚訝地問。
「圖畫課布置的自畫像你完成沒有?」
「還沒!」
「那就陪我走一趟吧!」
「你幫我畫?」
「我哪能幫你!畫了好幾次,實在沒法看!石泉答應幫忙,今天去山上,還讓我背上琵琶。」
「哦,明白了,難怪你今天穿得特別漂亮!」大慧恍然大悟,上下打量著伊敏,把「你」字說得既長又響。
「別嚷嚷!」伊敏真想掩住大慧的嘴巴。
大慧的聲音立即降低八度︰「他幫你畫,我去干什麼?」
「也讓他畫一張。」
「石泉又沒有答應我!」
「他會的。」
「你能代表他?」大慧的食指差點兒按在伊敏的鼻尖上,一句話逼得她斷了退路。
「陪我去吧!求你了!就一次,到山上玩玩!」
「自己答應了人家,到時候又要拉我去,我才不做蠟燭呢!」
「去玩半天,又不是干什麼!」伊敏臉開始紅了。
「既然沒有什麼,人家會把你吃了?真是!」
「一個人多不好意思!」
「有什麼不好意思?你要他畫畫,又不是干什麼!」大慧學著伊敏的腔調,忍不住笑出聲來。
「有人問起來……」
「哦!原來要我做擋箭牌!這好說,沒人會管閑事。真有這樣的人,我給你頂著,不過午餐前一定得回來!」
「琵琶怎麼辦?」
「琵琶我幫你拿,陪你走出校門!夠意思了吧?」
伊敏點點頭。朋友就是不一樣,一眼就能看出對方的難處,又立即伸出手來幫你。
早晨起床之後,伊敏一直在擔心,一個人背著琵琶怎麼才能走出這個校門?星期天,人多眼雜,踫到同學、老師,隨便問一句,都會逼你鑽地洞。現在,大慧答應幫她去宿舍取琵琶,還陪著走一段,使她寬心多了。
四明山的盛夏是詩境的,沒有把饑餓的歲月放在心上。鋪天蓋地的翠竹,面對前面等待它們蕭殺的秋天根本不予理睬。溪流旁,成群結隊的學生在金色的霞光下似乎對饑餓和秋天也毫不知情。
兩人有說有笑、若無其事地走出校門,沿公路向南,轉過路邊日夜轉動著的水碓,踏上橫跨大溪的石頭長橋。
夏季,經常有雷陣雨,橫沖直撞的山洪把溪中近幾年淘沙煉鐵挖出的坑坑窪窪沖刷得無影無蹤。山彎遠處便是茂密的毛竹,絲絲晨霧在竹林上空飄蕩,猶如一幅剛剛收筆、墨跡未干的水墨畫迎面撲來。她們來到屏風山東側叫落地梅花的地方。其實這里不過是片荒山野地,唯一值得稱道的是山彎處的幾方小池,它們互成環形,像朵怒放的臘梅,池中年年都開滿荷花。近幾年鬧饑荒,秋天池水未干,池塘里的藕連根都被挖掘一空。可是次年谷雨前後,荷尖兒一個接著一個地冒出水面,沒多久,荷葉照常鋪天蓋地,入夏,仍能見到一池的荷花。每當清晨,花間彩蝶飛舞、蜜蜂成群,滿山彎花香撲鼻。
送到目的地,大慧即刻往回走,沒多遠就踫上背著圖板袋的石泉。她告訴他,伊敏就在前面等他。
幾天前,圖畫老師要求學生畫自畫像,可以對著鏡子畫,也可以對著照片畫。作業布置下來,全班一片嘩然。
只有石泉走到室外,把圖板的下沿靠在腰上,面對著畫室南面那扇玻璃窗,看著窗上自己的影子很快完成了自畫像。畫中的石泉,濃眉銳目,鼻梁端正,眼窩微凹,淺淺的唇溝和稜角分明的嘴唇。同學們都圍上來看,卻都不敢拿自己的形象讓石匠涂抹。回到座位上,坐在旁邊的伊敏探過頭來看了看畫稿,然後找了個機會悄悄對他說︰「可以幫個忙嗎?」
他沒有立即接受她的請求,也可以說沒有膽量在這樣多的眼楮前面代她畫像。過了一會兒,他輕聲地說︰「星期天去‘落地梅花’吧。」
「周日早飯後,我去那里等你!」伊敏把話寫在圖紙上,把畫板轉向旁邊的石泉。她從眼楮的余光里看見石泉點了點頭。
進校讀書之後,石泉心里面總覺得城里人是高不可攀的一類人,特別是城里的姑娘,她們來到世間命中注定是要吃商品糧、拿工資的,她們也因此往往對來自農村的學生不屑一顧。可是,伊敏這個城里的佼佼者,悄悄走進他的心靈,關注他、關心他、欣賞他的嗩吶和詩歌。假如說前幾天,和他一起值勤是學校和命運的安排,那麼今天提出代她畫像是她主動示好,他陶醉了。
石泉不知道這幾天是怎麼過的。白天他在思考這張畫的各種形式,甚至課堂上也弄不清老師在講什麼;夜晚,他竟然朦朦朧朧地夢見和伊敏在一起,他的心已經提前飛到了星期天。
等到大慧的身影在山彎里消失,這兒又成了他們的兩人世界。粗獷的山彎與幽靜、清雅的氛圍讓他們覺得別樣愜意。
伊敏很少到這樣的荒山野地來,更不曾單獨與男同學一起來,可是今天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力量促使她不顧一切地來了。
她覺得石泉勤勉好學、聰明活潑、多才多藝、有想象力,常常給她帶來意外的驚喜和快樂。他困苦的處境更使她內心滋生微妙的感覺,讓她經常暗地里關注他、幫助他
自從一起值勤之後,伊敏心里總蕩漾著緊張、羞怯、渴望和騷動不安的情愫,石泉更是不敢正眼看她。表面上兩人交談變少了,暗地里卻更加關注對方,互相都在不約而同地創造機會,能再次單獨相處是他們心期已久的結果。
確定要來「落地梅花」之後,這星期剩余幾天里,伊敏的心一直忐忑不安,還暗自做了不少準備工作。穿什麼衣服?梳什麼頭發?彈奏什麼曲子?開始應該講什麼話?甚至連最後怎麼謝他她都細細想過。昨天晚飯之後,她一個人跑到學校外面一個僻靜處把石泉送給她的照片拿出來,預習了一下兩人面對面的情境。
當大慧離開,一個清瘦、高大的身影漸漸向她走近,石泉俊朗的臉龐,清爽的眉宇,具有穿透力的眼神,挺拔的身姿,越來越清晰,她緊張得能听見自己劇烈的心跳。
「暑假越來越近,你還打算去四明湖嗎?」伊敏的第一句話好像是那天值勤的延續,她希望把兩人的距離推得開一點。
「害怕了吧?」
「你不怕,我怕什麼?」
「你不會游泳呀!」
「我只答應去你船上幫忙,又沒有說幫你下水去撈!」這時,伊敏才發現自己預先準備的話都用不上,急得臉都紅了。
「最近幾天,我好幾次夢見你在水底呢!真的!」石泉越來越膽大,越來越放肆。
「別胡扯!晚上做的夢醒來早忘了,哪能記得這麼清楚?」伊敏轉過頭去,右手情不自禁地掩住口,卻阻擋不住笑聲從指縫間噴出來。平時她的臉上總是掛著微笑,像朵含苞欲放的花蕾,石泉的*正如夏日的朝陽,突然照在花蕾上,讓它帶著聲音開放了。
「不知怎麼搞的?我就是沒有忘!這樣的夢能忘嗎?可能今生今世都忘不了!」石泉步步緊逼,說完也跟著她哈哈大笑起來。
其實,整個山彎除了荷香外,石泉能聞到另一種特殊的清馨,醉得他不能自持。也許是因為與伊敏靠得太近,這是她的秀發和肌膚散發出來的芳香。
兩人的笑聲是一種釋放,讓氣氛和心情一下子變得十分輕松。
笑聲未過,伊敏急于給眼前的處境降溫。她說︰「得抓緊時間,太陽再升高一點,這兒就會熱起來。」
石泉滿臉喜色怎麼也收不住,听了伊敏的話,便趕緊走到池邊找了塊大石頭,扯把草掃了掃石頭表面,對伊敏說︰「你就坐在這兒吧!」
伊敏走過去,坐了下來。
伊敏看來,石泉是同學、朋友,更是知己,和他在一起顯得那麼自然。對石泉的熟悉和親近好像沒有理由可講。她曾經暗地里詢問過自己︰這是不是那些冗長的小說中重復過無數次的字眼——愛情?
每每想到這里,她會感到陣陣臉熱,而且每次都持否定態度,因為愛情似乎離他們還太遙遠。她只覺得兩人之間有股無形的磁力,使她經常產生莫名的牽掛。他們在同一個學習小組,每天同桌用餐,近來,看到這位組里最高大、最壯實的男生,飯罐里的粥卻最少、最稀,就會讓她心酸。全班的女同學都為他捐了飯票,她自己也盡過一點心意,可是,內心總感到不足。她希望能更多地與他接觸、交流,要他幫自己畫像,其實是向他表達她的誠意。她覺得他的肌體需要食物,他的精神更需要信任和鼓勵。
今天,石泉成了一名真正的畫家,伊敏是他的模特兒。出生以來,他從來沒有獲得過這樣的善待。
「放松一點,不要太緊張。」石泉終于回過神來,對伊敏說,好像也在對自己說。
「你經常來這兒?」伊敏心里免不了有點緊張和羞澀,畢竟又一次和他單獨相處,她希望談些無關緊要的話題,能排解眼前的尷尬。
「是的。新生報到那天下午,听說有一處叫‘落地梅花’的地方就找來了,後來又來過多次。它的名字很有靈氣,吸引人。城里能听見這樣的地名嗎?」
「沒有!大約詩人都生在山里、長在山里。縣城街、巷的名稱都很直白︰江北、江南,解放街、江濱路、桐江橋、筍行弄、學弄,都是干巴巴的,听不到生命的氣息。」
「可能大城市要好一點?」
「我到過西安和上海。西安是城,它的街道涇渭分明,路名也是經一路、經二路,緯一路、緯二路,排列得整齊劃一,到那里的第一印象不是走進城市而是踏上了棋盤。上海是市,擁擠、嘈雜,讓人覺得雜亂無章。生活在上海的人也都是‘門檻精來兮’和‘實惠來兮’的小市民,不太可能再有詩情。他們把泰山、黃山、華山、天目山等名山都拿來壓縮高度、抽去靈魂,成了泰山路、黃山路、華山路、天目山路。」
「你這麼喜歡山、捍衛山,山民一定會感謝你!」只是石泉不敢說自己感謝她。
伊敏笑笑,沒有答話。她用手理了理粘著山間晨霧的頭發,前後拉了拉襯衣的下擺,還提了提褲腿兒,讓襪子和鞋子露在外面,雙腳交叉擱在石頭上,兩手斜抱胸前的琵琶,頭向前微傾,眼楮低垂,十分閑散又十分優雅,修長的身軀成了玉雕。她在展示,展示美。
石泉想,人生就是在不斷地展示自己,各人的喜好不同展示的角度也不同。有人展示衣著,有人展示力量,有人展示風采,有人展示權威,有人展示金錢,有人展示心靈,有人展示凶狠,有人展示善良,伊敏所展示的美,有他們雙方各自的理解。
四明山的竹林如萬頃碧海,漫山遍野、無邊無際。春筍已經長成剛勁挺拔的毛竹,周邊的小竹子層層疊疊,使竹林更有層次感。
荷花池四周點綴著黃色、紫色、粉紅、淺藍色的小花;灌木叢中充斥著知了和無數蟲鳥的鳴叫。在這翠翠的竹蔭間,盛夏也滿身涼意,有時風輕輕吹來,竹子微微搖曳,有了青煙薄霧的意境。
早晨有些許風,吹動她後頸窩新生的短發,也吹動了池中的荷葉和滿山竹林,不時有山雀穿空而過,發出啾啾的鳴叫。
石泉選了一個在他看來比較合適的角度,坐在她對面的石頭上,取出圖板,把那張早已準備好的鉛畫紙用圖釘固定住四角,左手抓著圖板擱在膝上,右手五指指尖橫向握著炭鉛,在畫板上方晃動。一開始他沒有立即畫,只是反復地、上上下下地觀察伊敏,又低頭打量這張潔白的鉛畫紙,心被喜悅塞得不留一絲縫隙。
畫家的眼楮具有特殊的穿透力。石泉雖然稱不上畫家,可是他的眼楮同樣猶如相機的變焦鏡頭,不停地把伊敏攝入底片,有遠景、近景,也有特寫,然後在他心靈的暗室里把它們成串地還原。在眾多影像里,他要挑出最動人的瞬間固定在畫面上。
伊敏並不驕傲,但眉宇間透露出一股特別的自信,這是一種男生也很少具備的自信。她兩條短辮與肩齊平,略靠耳後,刷子似的在白皙的細頸上來來回回地刷動。她的鼻翼,兩勾曲線,微微翼動。今天,她穿著一件短袖襯衫,襯衫上有淺紫色三帆船圖案,剛出山頭的太陽照著她身後的竹林、荷池,使她的輪廓尤為生動。
石泉想起班里的女同學給她起的外號——鷺鷥,一種長頸、長腿,全身有著白色羽毛,無論是天空飛翔還是落地而行都顯得十分美麗而優雅的動物。
面對伊敏,石泉仿佛真的面對著一只鷺鷥,讓他再也不敢大聲喧嘩,唯恐驚飛了一個神聖、敏感的精靈。
此刻的石泉覺得不是在畫畫,而是又一次受刑、受煎熬,或者干脆就是夏日正午烤著一堆熊熊燃燒的烈火。
石泉臉上發燒,他甚至低下了頭,閉上了眼,但美的誘惑是不可抗拒的。當他再次抬起頭來,環視四周,除了他們倆,再也沒有其他人。十九歲的伊敏,豐盈嬌美,散發著女性成熟、青春的逼人氣息。雙手抱著琵琶的伊敏似乎不再是他的同學,宛若一位古色古香的仕女,帶著音樂的古典美,呈現在他面前。
石泉開始有點怕了,說不清自己在怕什麼。怕什麼呢?看著伊敏的襯衫,她白淨的臉和脖子,逆光下她粉色半透明的耳廓,她的肩、她的手臂、她豐滿的胸部、她的腰、她兩條修長的腿,一種美妙的感受不知不覺在心中生起。從哪里下筆?手中的筆要勾勒出一個輪廓都會激動不已,不要說仔細描摹她的五官或者身體的任何部位。
太陽漸漸升高,明亮的側逆光,肆無忌憚地從背後侵入伊敏的襯衫,*的輪廓在石泉眼前若隱若現,她仿佛成了一個透明體,玲瓏剔透,找不見一絲雜質。石泉的心幾乎要蹦出胸腔,原以為可以游刃有余地完成伊敏的畫像,沒想到此時見到伊敏,他的心會跳得無法控制,捏著炭鉛的右手顫抖得不听使喚。
怕被伊敏發覺,石泉的眼光不得不又從她身上收回,低頭佯裝檢查圖板上的紙,右手把炭鉛放在石頭上,掌心在襯衫下擺處不動聲色地輕擦。他覺得奇怪,用眼觀察,掌心怎麼會像春天的山石,濕漉漉地冒汗?
伊敏抬起頭來,眼楮朝石泉方向斜睨,微笑著問︰「畫完要多長時間?這樣坐下去還不讓人僵直!」
石泉經她一問,緊張的心情反而松弛下來。其實,他早就希望像剛才那樣隨便聊聊,打破這種相對尷尬的沉默。
「不會花很長時間。可以隨便一點,不要這樣認真。」
「你為什麼老不動手?好像有什麼心事吧?」
「怎麼會呢?畫之前你總得讓我先完全看透才能下筆。」石泉月兌口說出這句在他自己听起來也非常放肆的話。
「想什麼呢?能說出來听听?」伊敏的聲音很輕,讓石泉的心咯 作響。
「襯衫上的帆船讓我的腦袋開小差了,想起以前和父親一起撐船的日子。」
「是嗎?你還是船老大?真看不出來。」
「你一定非常喜歡船吧?」石泉只得順著打岔。
「你怎麼知道的?」
「襯衫上全是三帆船,不喜歡能穿在身上?」
「你也喜歡船吧?」
「是的,不僅喜歡,我們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會搖船。村里興吃魚尾,听說吃了魚尾會搖船。搖船是小孩子以後的希望,長大了有生活能力。」
「你一定吃過不少魚尾吧?」
「是的!大人怎麼說,孩子就怎麼做。」
他們之間的交談變得輕松起來,石泉的眼楮和手也听使喚了。他急忙拾起放在山石上的炭鉛,迅速地勾勒伊敏的輪廓,並且強逼自己的嘴巴別停下來,怕停下來又會被伊敏的美醉得東倒西歪。
「我們村北面有個牟山湖,出湖便是魚米之鄉寧紹平原。平原上有縱橫交錯的運河,船是那里的主要交通工具。據說,牟山湖和運河都開鑿于大禹治水的年代,已經有四千多年的歷史了。它大小配套,非常合理,簡直是一張集灌溉、排澇、交通運輸于一體的巨大網絡。平時,湖水與運河相通,春汛前,湖口的‘雙眼閘’關起來蓄水,一直等到夏、秋大旱的季節,運河的水幾乎見底,平原上的水稻急需用水的時候,湖口的閘門才會開啟。它能供平原稻田關鍵季節灌溉用水三、五天!另外,為了解決湖底常年的淤積問題,湖邊建起許多磚窯,專門從湖心取泥燒磚,使這項工程能使用四千年而不廢。它比秦代李冰建造的四川都江堰水利工程還要早兩千多年呢!大禹死後葬在紹興會稽山的大禹陵,治水的巨大工程一直沒有停下來,它需要經常擴充、修正,需要經常挖掘河底的淤泥。前幾年冬季,興修水利,農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參加,我也去河底挖過泥。所以說,不要小看農民,我們都參加過大禹治水呵!」
伊敏撲哧一笑︰「瞎編!」
「不!不!不!不是瞎編!不信,你有空可以到大禹陵考察,弄弄清楚這里的運河是不是大禹治水時開始動工的?如果是,我就參加過!」
「不瞎編你就講下去吧,我听著呢!」其實,伊敏打心眼里就想天天听他的故事。
得到伊敏的認可,石泉就更來勁兒了︰「小時候,父親搖船我拉綁,順風就撐起破帆。那也可以算是帆船吧,與你的襯衫上的帆船沒法比,有點像《老人與海》中老人聖地亞哥的那張帆。船上的桅桿只是一根毛竹。進橋洞前先要把帆落下,把桅桿拔出,背在肩上,過了橋,立即把它豎起來,迅速升上帆。遇到逆風,就只有拉縴了,我很小就會拉縴。」
「拉縴我知道,你說的拉綁是什麼意思?」
「幫搖船的人來來回回地拉船櫓上的那根櫓索。」
「噢!」
「讀初中那幾年,放暑假,就幫父親去青山運石頭,吃、睡都在船上。晚上,整夜 哩啪啦地打蚊子。天沒亮就起來弄點吃的,吃完早飯就把岸邊的石頭裝上船。父親常常租只漏船,租金便宜,裝滿石頭就不能停。開船後,父親搖櫓,我向外舀水,順風就扯起帆。到達車站旁邊的碼頭,父子倆立即把石頭抬上月台。干完活才吃中飯,收拾東西,其實那時已經是傍晚了。空船不再漏水,父親做飯我搖船,船慢悠悠地往青山走,迎著晚霞我們才可以松口氣。听說山上的青石是運往上海造大房子的,父親一定要我讀書,以後做城里人,到上海去,看看青石用在哪幢樓上?哪一塊是我們爺兒倆從山上抬下來的?」
「有意思!他還讓你到上海尋家鄉的石頭?」
「其實是要我好好讀書!」
听到這里,伊敏莞爾一笑,笑得如孩童般純淨、天真,笑得那麼誘人。剎時,石泉似乎見到她身上淡紫色的三帆船結隊起航,順著溪流,駛向大海。他知道這是幻覺,也許只因為那帆船圖案與她的氣質、表情、行為如此融洽。
「當模特也不容易,看樣子這樣干坐下去我真的受不了,還是給你彈首琵琶曲吧。」
石泉點點頭,他的畫正需要她演奏琵琶的神態。
伊敏調了一下琴弦。開始,沉默了一陣,全身紋絲不動,仿佛沉浸在瞑想之中,然後,猛一抬頭,左手四指在弦上跳動、揉滑,右手五指在這四根弦上彈撥起來。時而是有稜有角的快,時而是飽含情感的慢,讓你能從樂曲里見到山、听到水、感受風。琵琶彈撥起來。一臉嬌羞的伊敏進入音樂便恢復了她豁達、開朗的本性。樂曲不是伊敏平時最拿手的《龍船》、《大浪淘沙》或者《高山流水》,而是她自己的創作。她手指細長,指甲大小適中,輕輕單撥,五指各有特色;快速輪指,使音色透亮、圓潤、飽滿,高、低、緩、急搭配得出神入化。此時,她把整顆心、整個魂都投了進去,她的身體成了樂曲的和弦,她的手、她的頭、她的全身都似乎很平靜,但實際上卻在伴著樂曲翩翩起舞。此刻不是伊敏一個人在彈,石泉自己的手指似乎也在弦上,因為這樂曲不是音樂而是他們的共鳴!
這樂曲難道不像是一個溫暖的擁抱嗎?伊敏的氣息,她內心的熾熱和忘情的姿態,都給石泉一種確實的感覺。對于一個貧窮的石匠來說,還有什麼可以比得上被一個姑娘滿身心擁抱更能忘我的呢?
在這種特殊的交流中,石泉被深深地打動了,琵琶的訴說,娓娓動听又哀婉溫柔,聲聲都發自伊敏的心靈。她臉上隨著樂曲忽喜忽悲的樣子,都那麼讓人感動!慢板的樂段,伊敏抬起頭來,望一眼石泉,當石泉抬起頭來,望向她的的瞬間,她又馬上轉過臉去。
夏日的光線透過竹葉間的縫隙落在地上,碎成無數不規則的光斑,跳躍著幻化它們的千百個形狀和位置。
在一同奇妙的幻化中,石泉雖仍坐在原地畫著,可總覺得自己在迅速地向伊敏靠近,似乎近到能觸及她柔潤的肌膚。
他的炭鉛,追趕著伊敏的心曲,追趕著這不斷流逝的時間和生命。
他盡力把眼楮眯起來,使自己不致于陷落在那些誘人的細節里,可是無濟于事,無論是整體還是局部,他都沒有辦法把眼前的伊敏看作抽象的線條。尤其是伊敏顫巍巍的胸部,他怎麼也下不了手把它們落到畫紙上……
女性會有這樣的美,這樣的美是抗拒歲月的。
畫像終于完成了,他輕輕松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把畫從圖板上取下。
伊敏急忙走過來從他手里接過那張畫。
她端詳著畫中的兩個伊敏,一個伊敏在忘情地演奏琵琶,另一個伊敏伸出右手去抓她的耳朵!
她歪著頭,牙齒咬著嘴唇,似乎有很多話想說。
「應該是一張油畫,可是今天只能畫成素描。真對不起!」石泉向伊敏致歉。
「真好!你把我畫成了雙胞胎姐妹,我媽見了,一定會喜歡得要命!你說能把它畫成油畫?真的嗎?以後有機會一定幫我畫,要什麼顏料和材料,你開個單子,我自己去準備。」她抬頭看著石泉,切切實實地向他點了點頭。
「一言為定!」石泉把圖板和畫筆收拾起來,放入綠色的圖板袋,把袋口的兩根帶子照舊系好。
「怎麼謝你呢?」她環視四周,見沒有其他人,嬌嗔地說︰「為你唱支歌吧!」
「好啊!你唱歌,我伴奏。」
石泉把圖板袋掛在身邊的小樹上,順手摘了一片竹葉,雙手抱拳,把竹葉夾在兩只拇指中間,手向右斜,頭往左偏,吸足了竹林中清新的空氣,開始吹奏。旋律在林中蕩漾,伊敏的歌聲也跟著摻和進來。鳥雀和知了的鳴叫突然消失,剛才還在陽光下飛舞,體輕如煙、五顏六色的昆蟲紛紛降落在灌木叢中,微風停下了腳步,荷葉不再翻卷,整個山彎靜听著這深情的歌︰
你含苞欲放的花,
一旦盛開更美麗;
你含苞欲放的花,
盛開更美麗……
音符從她脆弱的聲帶里蹦出來,在饑餓的歲月里,讓這荒山野地添了幾分神奇。石泉窮困的心被撫慰著、溫暖著,仿佛伊敏在他靈魂深處私語,帶給他仙界從未有過的消息。
歌聲剛落,她的臉倏地紅了。如果說,歌聲是伊敏給他的回報,還不如說是石泉對她美麗的贊譽,從她兩顰再次染上的紅暈看得出,她的心里也非常清楚。
人生旅程走到這樣一個時刻,也許終于開始了自我的神秘起航,一切感情沖動無拘無束地破土而出,即使是微弱振動的竹葉也能喚起心靈的共鳴。他們的世界里見不到人間煙火,竹林成了他們的世外桃源,成了兩人的伊甸園。兩人多麼希望在這里多待一陣,可是太陽毫不留情地直上中天。各人都很清楚︰飯桌上缺了他們二位,全校將會產生怎樣的新聞效應。因為在那饑餓的年代,這是不可能發生和從來不曾發生過的事情。
伊敏抬頭看了看天,她在估計準確的時間。
「不早了,我們回去吧。」石泉邊說邊把圖板背起。
「好吧,一起走。謝謝你幫我畫像!」伊敏卷起畫稿,把琵琶裝入布袋,也背在肩上,向石泉點點頭。
「應當感謝你!」石泉說得很輕,但決不是客氣話,他是從內心里感謝伊敏對他的情感。
兩人都非常珍惜這次相處,他們沒有立即回學校,而是不約而同地並肩繞著荷花池漫步,路窄處,石泉讓伊敏走在前面。沒有更多的語言,也不需要更多的語言。
過了石橋,石泉讓伊敏先走,兩人漸漸拉開了距離。伊敏只留給石泉一個背影,可是,無論是側面還是背面,無論離他有多遠,石泉從她微細的動作中能認出她就是伊敏!
快拐彎時,伊敏回頭向石泉揮了揮手,然後像只小鳥一樣,從石泉的視野里突然消失。
此刻,面對著留給他的曠野,石泉真想大聲地喊,可是他能喊什麼呢?
未必嘴上喊愛就會有愛,沒有說愛就是不愛;互相之間的牽掛和吸引,看不見,模不著,就是存在。
石泉走進校門的時候,午飯的鐘聲正巧敲響,幾百名學生同時叫嚷著涌向飯廳。他走進空無一人的宿舍,把圖板掛在床鋪內側,轉身出來,尾隨這股洪流到了飯廳。蒸籠里只有最後一只瓦罐了,伸手去取,突然覺得有點異樣。早晨買的米不多,蒸出來的明明應該是稀飯,怎麼成了干飯?再仔細看一眼,沒錯,的確是自己用了一年的瓦罐。抬起頭,發現伊敏正注視著他,向他眨了眨眼,他完全明白了。
這是他進師範以來第一頓難以下咽的午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