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石嶴 伊敏情書(19)

作者 ︰ 施松岳

石泉︰

今天孩子降生了,雖然,他是無花果,但始終孕育著我對你的牽掛和思念,應當屬于無果的花。

做女人就意味著會有很多痛苦等待你,做母親可能是沖淡這種痛苦的天然良方,所以女人都希望做母親。我也一樣,我是背負著最大的罪孽孕育這個新生命的。當我第一次抱起我的小寶貝,那純潔的,溫暖的,肉乎乎的生命,在胸前*我的乳汁,我的一切痛苦都煙消雲散了,即使日後會有更艱辛的坎要我去跨越,我也會有力量挺過去!

孩子取名磊,除了希望他像你一樣有顆光明磊落的心,還真的希望他姓石,你、我、他,成為三塊互不相連又組成整體的石頭。

愛並不自私,愛要愛得光明磊落,像星球與星球之間的吸引。我懷念山、懷念星星、懷念你,懷念的都是石頭。我把這三塊石頭壘起來,一塊是你、一塊是我、一塊是兒子。三塊石頭互不相連又互相依存。

兒子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就是你的,他是我們的孩子,對嗎?我真的糊涂了,我總覺得是這樣的。

孩子長得像我,一點不像他,可能與我單獨生活有關系。

當他知道我要離開他去另一所學校任教,曾經千方百計地阻攔過我。他說︰「伊敏,這又何苦呢?你一個人生活,能行嗎?誰為你買菜、燒飯?誰為你買米、買煤球?誰為你生爐子?俗話說得好︰只有中意,沒有做意。婚後,我每天從早到晚忙得團團轉,還是吃力不討好。一日三餐,買菜燒飯,倒尿盆、拖地板、疊被子、洗碗、洗衣服,哪一樣不是我在干?就缺向你跪下來磕頭了!天大的罪,也不過是去勞改農場勞動改造。已經道歉過幾十次,幾百次了,你就是不肯原諒我!你就是向他鐵著心!他有什麼好?我哪一點不及他?論人品,我也不是走不出去的人;論地位,我是人民教師;論經濟條件,我和你一樣,每月有固定工資,我們倆才叫做門當戶對呢!我是為你著想,愛一個連飯都吃不上的家伙,值得嗎?愛一個農民,值得嗎?難道你打算用你的工資去養活石匠?」

他的話太現實了,仿佛有點像在做生意,相比之下,誰能出得起價?我成了一件實用商品。見到顏色、大小、款式都合適就被他選中了,便不擇手段地把我弄到手,拿來結婚,既快又方便。

他接著說︰「他有什麼?沒有工作,沒有房子,沒有學歷,沒有居民戶口,更沒有糧食戶口。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臉,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把女人徹底地物化了。女人是男人們搶吃的肉嘛?

我平靜地說︰「是的,他窮,什麼也沒有,不過我也不是天鵝。我們有愛,你懂不懂?」

「愛?笑話!他生在農村、長在農村,現在又回到農村,為什麼不去愛農村里的女人?說白了,他愛的是錢,自己沒工資,要找個帶工資的老婆!絕對的虛偽!你眼眶里有沒有長眼珠?長著眼珠怎麼會看不清?真的太幼稚了!他不過寫了幾句破詩,就能把你騙得團團轉。依我看他是個十足的騙子,或者是只麻雀,嘰嘰喳喳,乞丐裝風雅!生活是實實在在的事情,幾句破詩值幾個錢?浪漫的愛情能當飯吃?還是回到柴、米、油、鹽中來吧!人生讀書糊涂始!我看你啊,小說讀得太多,誤把小說看成了現實!再說,寫幾句破詩有什麼難?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湊!你想要,只要‘您老人家’說一聲,我去讀,讀熟了、讀透了,也給你湊幾首!」

我仿佛見到他把我心中的愛情樹砍倒,鋸成一段、一段的木頭,大的做成了床和家具,小的碎塊在太陽底下曬干了,放在火爐邊,碼放得整整齊齊,準備當柴燒。綠色已經完全消失,眼前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沙漠。

見我不再說話,他變本加厲︰「石匠就是石匠,不可能改變!要走出石匠,不可能!要結束石匠,更不可能!能怪誰呢?只能怪他自己投錯了胎,活該!城里人有的是,他為啥投到石匠家里?你常說他為人厚道、懂音樂。厚道算個屁!音樂頂個球!沒有工作,沒有錢,一切都是空話。」

他越說越露骨︰「我說石泉不是男人,至少是性功能有缺陷。真正的男人應該像我,不可能像他!更甚者,這麼長時間沒有給你一點兒音信,愛你能不給你信嗎?說不定他已經翹辮子了,你又何苦呢?我有錯,我不對,但這就是愛!愛你,才會這樣干!」

「不要褻瀆愛了!你這樣的人也配談愛?愛是心靈的交融,不只是語言!更不是自己說愛就有愛了!請你看看自己的行為吧!」我一邊反駁一邊只顧整理自己的衣物,已經決定到另外一所學校任教,不可能經他磨一番嘴皮子就能改變的。

見我不听他的,他扯下面具露出了真相︰「學生期間你們就亂來了,當時就鬧得滿城風雨,你以為我不知道?是你的同班同學告訴我的,還有假嗎?婚前的丑事,我不跟你計較,結婚後,你就是有夫之婦,連最起碼的三從四德都沒有做好,還配稱人民教師?愛就要專一,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嫁給我,就是我的,該走不該走,由我說了算!」

「專一就是歸你所有?你知道愛嗎?你這個冷血!」我冷冷地回答。

不是穿上時髦的服裝,做頭新潮的發型,或者找把顯赫的椅子,就可以改變人的思想和氣質,他的骨頭架子套著的仍舊是長衫、馬褂,越說越讓人看得清楚。

我的冷漠態度給他當頭潑了一盆涼水,眼看他的警告不起任何作用,便亮出了最後的殺手 ︰「好吧,你走吧!你不要後悔!你以為你是誰啊?信不信由你,從今天起不滿三個月,我再娶位黃花閨女給你看看!」

此時,我連看都懶得看他。

「其實,你有心髒病,我看在你臉蛋標致的份上,一時糊涂才來追你。現在,誰願意要誰要去,讓他為你賠上一口棺材!」

他的表白,真的把我氣瘋了,憤怒地對他說︰「行!徹底!今天,把你想說的全說出來,我洗耳恭听!」

只听見他大聲地說︰「既然你鐵了心要離開我,你就不能要這個孩子!今天立即去醫院把他做掉!」

他一把拉住我的左手,直往門外拖,嘴里反復地說︰「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孩子是陸家的血脈,要還是不要?得由我說了算!」

我哪有力氣與他較量,只得拼命大喊。學校的老師、鄰居听到叫聲都趕了過來。此時,他發現不可能把我拖走,便一腳向我的小肚子踢過來,幸虧鄰居們拉得及時,我和孩子才幸免于難。

假如以前我對他還存一點點企望;假如剛才還帶著細微的自責或者還有些猶豫不決的思考,此時已經蕩然無存。我的淚水直往肚里咽,但沒有哭,我生下來只會流淚不會哭!

我氣得全身戰栗,再也忍不住,話從嘴里像機槍子彈一像噴出來︰「這個孩子到底屬于誰?屬于你?屬于我?還是屬于孩子自己?我,孩子都是人,都是有思想、有愛好、有靈魂的人,不是物質,不是你可以任意支配的‘東西’!你沒有權利決定別人的愛與恨,更沒有權利決定別人的生與死!孩子是個活生生的生命,生命只屬于他自己。如果他不屬于愛,那麼不屬于我,更不屬于你!我是女人,決不會丟掉孩子!」

見到我憤懣地瞪出眼珠,他突然變得沉默無語,垂下雙手,半張著嘴,一副打不出噴嚏的吃相,說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在同事和鄰居們的護衛下,我整理完自己的一切,最後回頭對他說︰「我可憐你!的確,非常可憐!」

說完走出了這個令我傷心的家。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火,感到自己和孩子的生命從他的手里奪了回來。奇怪的是走到門外,空氣比往常新鮮,陽光比平時明亮,近期的壓抑一掃而光。

他就是把女性當私貨,視自己為貨主的典型男性思維。愛情在他看來,只不過是一種可恥的苟合行為罷了。

愛情需要理智,他是失去理智的昏庸之輩,我怎麼能原諒他對我過去和眼前的雙重傷害?到底誰粗野?並不以他的職業和服裝決定的,而是根據他的行為。

他月兌下了斯文的外套,完全變成了我的主子。我是什麼?難道是一架機器?一架他從路邊撿來、隨時可要可不要的為他傳種接代的機器?要對這樣的人有愛,需要庸俗的思想和白痴的心。

到了這種地步,就算他有一萬個亂七八槽的理由,也不可能把我留住,他只能呆呆地站在那兒,看著我安靜地離開。

自從告別師範參加工作,也告別了往昔天真爛漫的童心,親身感受到婦女翻身解放的道路是多麼漫長艱辛。

在幾千年的男權社會里,女人沒有做人的基本權利,山上的墓碑清楚地記錄著這樣的歷史,她們死後姓葉的成了葉氏,姓劉的成了劉氏,姓張的成了張氏,所有的女人生前是男人的附屬品,死後連自己的名字也不給留下。有空到山村里走走,發現中年婦女從嫁到夫家的那天起就不再有自己的名字,出身山村的叫她山頭人,海邊嫁過來的叫她海頭人,鎮上來的叫她街里人,章村過來的叫她章家人。老年婦女更甚,不但被纏成小腳,而且連自己的名字都無可提及。她們全部都是文盲,極大部分人都不清楚為什麼自己精神上套著如此沉重的枷鎖!

有位老年婦女叫周家人,廿幾歲,丈夫去世了。她少言寡語,從來不跟其他老年婦女一樣信佛、念佛,卻非常善良。有一次,我邀她去看電影,她說不去。我問她原因,她說她自己就是祥林嫂,一句話,說得我毛骨悚然。可見,她們中間也有明白人,只是世俗不讓她們明白而已!

我現在真的沒有什麼奢望,只求能做一個明白人,做一個明白的女人。

1965年8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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