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深,磊磊一路奔波累了,我先安頓他睡下。老鄉們見狀便說,路上勞累,先歇著,有空再來,我也不再挽留。
把老鄉們送出門口,剛要關門,有大群穿舊軍裝的礦工找上門來。仔細辨認,都陌生,沒有一張臉孔是熟悉的。
「請進來坐坐。」我嘴上這麼說,心里卻七上八下,吃不準他們找我干嘛?
進來七八個人,把小小的宿舍擠得水泄不通,余下幾個只得站在走廊上‘放哨’。
宿舍里除了床沿之外無處可坐,大伙站著,我也站著。
雙方沒有一句客套話,互相只點了一下頭。為首的中等個子,濃眉大眼,他自我介紹,聲音很輕,卻說得丁是丁、卯是卯,毫不含糊︰「我叫舒文武,這幾位都是弟兄們同一個采煤隊的礦工朋友。弟兄們被捕後,我們當即派了兩個代表去找軍管會反映情況。軍管會要我們相信群眾,相信黨,可是一直沒有真正解決問題。」
我趕緊向大家點頭表示謝意。
舒師傅接著說︰「我們當時心里很急,有病亂投醫,又去找了工會,因為石泉本來是工會會員。我們希望工會出面為自己的會員說幾句公道話,可是工會主席卻說︰‘石泉已經逮捕,是敵我矛盾,工會相應作了開除處理,他現在已經不是工會會員了’。我們反駁︰‘現在不是會員,逮捕的時候總歸還是會員。會員被人家捉去了,工會應當過問一下,弄清楚他是真犯罪還是假犯罪。真犯了罪,也要幫他解決一些生活上的事情;如果有冤枉,就要找有關部門反映,設法把他救出來。工會是工人的娘家,工人被人家捉去了,娘家人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一聲不吭呢?’這位主席卻說︰‘工會哪有權力過問黨委的決定?’」
「事後礦上還專門召開工人大會,大會上礦長說︰‘有些人在為反革命分子翻案。還有個別共產黨員帶頭為反革命分子鳴冤叫屈,他的坐到哪里去了?組織上要警告他,再這樣下去,他的黨籍還要不要?’」
舒師傅說話的時候臉上帶著輕蔑的神色,最後他又說︰「你來得正好,石泉的事情總算有了主心骨!我們到底還是局外人,心有余而力不足,使不上勁。見到你來礦上,我們幾個合計了一下,連夜起草了一張‘申訴狀’,反映一下當時的真實情況,簽上了我們的名字。你先看看,這樣寫合適不合適?如果認為合適,明天就可以帶著它去城里,找人民法院,把具體情況反映一下,說不定有點作用。我們就是不相信政府機關里個個都是糊涂官,就沒有講理的地方了!如果法院要我們去做證人,你就告訴我們,我們都願意陪你去!」
我趕緊擠上前去,緊緊地握一握每位礦工的手,並在每個人面前鞠一躬,鄭重其事地說聲‘謝謝’!最後,眼淚忍不住涌出來,喉嚨突然梗塞,連‘謝謝’兩個音都發不出來。
他們的手十分粗糙,在每雙手的掌心都能觸模到堅硬剌人的老繭。此時,不知道為什麼,突然產生了新奇的念頭,很想擁抱這批弟兄們,也渴望這幾雙粗壯的手能擁抱我一下。
不久,他們就離開了,臨分手時說︰「我們都住在這排宿舍里,踫到什麼難事兒,隨時隨地都可以叫我們幫忙。」
我連連點頭。
等到他們離開,我關上了門,然後小心翼翼地攤開那張‘申訴狀’。首先跳入眼簾的不是‘申訴狀’的內容,而是簽在上面的十個名字︰舒文武、鄭仁福、姚石土、童雙岳、黃華太、薛炳根、廖沙子、洪瑞昌、廖樟福、蘇丁堯。
我仔細地端詳著這十個名字,希望它們與剛才見到的十位弟兄一一對應起來,可是這又怎麼可能做得到呢。
如果說我在走出家門後,心里有些後怕,現在看到這些可信賴的人,踏實多了。他們的身材並不魁梧,他們的面目並不英俊,繁重的體力勞動已經讓他們失去了軍人的威嚴,外表上看完全是幾個穿著破舊軍裝的農民,可是他們全身充滿著正氣和力量。他們在部隊里是一名普通的士兵,煤礦里是一名井下挖煤的礦工,可是今天在我的心目中,他們個個都那樣的方正、那樣的強壯、那樣的尊貴!
魯迅幾十年前曾經說過︰「我們自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這就是中國的脊梁」。
他們就是中國的脊梁,真正是頂天立地的‘工’字和大寫的‘人’字組合而成的中國工人!他們就是這樣的一批中國軍人︰是小米加步槍打敗了武裝到牙齒的日本鬼子和美蔣匪幫的軍人!盡管他們已經退伍,窮得叮當響,但是他們的骨頭還是中國軍人的骨頭,無私又無畏。他們身上的每一塊骨頭都是世界上最硬的。他們的話語不多,識字也很少,簽名更與書法沾不上邊,但是他們簽在這張薄薄紙上的姓名,每一筆、每一劃都錚錚作響,深深地感動了我這顆破碎的心。
我知道,與國家機器相比,與政府官員相比,老百姓的幾句話肯定無人會听,但是它給我的力量是巨大的。我激動得整整一夜沒有很好合眼,每睡一會兒就會醒來,醒來就拉亮電燈再讀一遍。
靜下心,細細想,我已經走進了你的生命圈,這里的一切都與你聯系在一起。你已經不再遙遠,或者說已經近在咫尺。
離別的痛苦正在漸漸消失,覺得自己不再膽小、不再害怕了,好像我的姓別也在變,正在變成男性,和你、和這批礦工並肩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