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要做的事情已經排起了長隊,都等著我去面對。我考慮再三,還是帶著磊磊硬著頭皮先去找礦長。
礦長是個老頭,頭頂微禿,眼楮不大,戴著深度近視眼鏡。早听說他姓高,個子卻有點兒矮小,背微駝,表情冷漠,臉上尋不見一顆快樂的細胞,見人愛理不理,先用眼角瞟人,在他的眼光下,我似乎成了一個被他時刻監視著的小偷。
隔著辦公桌,我把大隊的證明交給他。不知哪里來的勇氣,鄭重其事地說︰「高礦長,我是石泉的妻子。听說石泉犯了罪,大隊派我來,請您把他犯罪的情況告訴我。」
听說我是石泉的妻子,他冷著臉,沒有站起來,也不叫我們坐下。見他冷著臉,我也冷著臉。辦公室里擺著一圈沙發,我沒有去坐,就站在他的辦公桌前。
他的眼楮一會兒盯著我,一會兒又盯著磊磊,接著又瞟一眼那張大隊證明,一直沒有說話。眼鏡背後那雙滴溜溜轉動的眼楮卻暴露出他在想什麼︰沒听說過石泉結婚,怎麼憑空冒出妻子和兒子?手上的這張證明確實是心石嶴大隊出的,應該沒有錯,可為什麼眼前出現的是一個城里的女人?
奇怪!這個女人出言不遜,眼光逼人,根本不像是個農民的妻子。
我讓他盯得頭皮有點兒發麻,雙手摟著磊磊的肩。沉默了好長時間,他沒有答復我,卻問我︰「這是石泉的兒子?」
我點點頭,心想果然不出所料。
磊磊很乖,見我點頭他也點點頭。
他冷著臉,上身前傾,雙眼放光盯著磊磊,用審問的口氣問︰「小朋友!你老爸叫什麼名字?」
我流過心的那股血突然凍住了!怎麼也不曾料到他會來這一手,剛見面就緊緊地卡住了我的喉嚨!
「石泉!」磊磊大聲回答。我滿心歡喜,直夸兒子,可是臉上又不敢有微細的表露,只緊了緊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把心中的夸獎傳達給他。
我還來不及高興,高礦長好像發現了突破口,接二連三地向兒子發起攻擊︰
「你叫什麼名字?」
「磊磊!」
「姓什麼?」
「媽媽說,磊就是三塊石頭,一塊是我,一塊是媽媽,一塊是爸爸!」磊磊一點也不含糊。
大約平時我自言自語多了,他听進去,記在心里。
我不能讓他再問下去,萬一被問出破綻,就會誤了我的正事,但又不能做得過分引起他懷疑,就趕緊輕聲對磊磊說︰「大人談正事,孩子是不能插嘴的。」兒子點點頭,轉過身來,把臉埋在我的衣襟里,不打算理他。
老頭听孩子回答得這麼堅決便信以為真,也就不再繼續提問。接下去,他的話更使我意外,聲音不大,听得出是預先準備好專門對付我的︰「石泉已經不是我們單位的人了,你要問就去問公安局!」
「石泉逮捕前總是你們礦的礦工,他犯罪的時候就在你們礦上,你有責任向家屬通報他的犯罪情況。」
「我有責任?我有什麼責任?我的責任是要告訴你︰听說你昨天晚上住在集體宿舍里,這是不允許的!限你今天立即搬出去!」
寥寥數語讓我不再抱什麼希望。
離開前,我告訴他︰「謝謝提醒,我立即去搬!」
走出辦公室,我真想抱起兒子親他。可機關剛上班,門口有很多人,他們和她們都盯著我們娘兒倆呢!
我蹲下去,要背磊磊回宿舍,可是兒子不讓,他說︰「我有兩條腿,走得動!」這個小家伙不想再做個小孩子,拒絕了我一時興起的慈愛,強調起自己堅強的性格。
離開機關衙門,見山路上前後沒有人,我實在熬不住,不知道哪里來的力量,雙手突然抓住兒子的腰,把他高高舉起。磊磊高興得大笑、大叫,在空中拼命掙扎。他落下來正落在我的懷里,我把他緊緊抱住,不斷地吻他的小臉,他也抱著我的脖子親我。
我問他︰「今天磊磊為什麼這麼勇敢?」
他要我蹲下來,然後拉著我的耳朵輕聲說︰「他們都說我沒有爸爸。我說我有!」
我故意問︰「誰敢說你沒有爸爸?」
「隔壁的小紅姐姐!」
「你怎麼回答她?」
「我就說有,爸爸名字叫石泉!」
「是外婆告訴你的?」
「听媽媽說的。」
「我好像沒有對你說過呀!」
「你說過的。有一天午睡做夢都在叫石泉,外婆在我面前叫你‘死丫頭’呢!」
我笑了,發現在已經長大的兒子面前,已經沒有什麼可隱瞞的了,便問他︰「想不想去見爸爸?」
「當然想羅!媽媽不是也想見爸爸嗎?」
真是個小人精!此時,發覺身旁多了一雙監視的眼楮,這個小腦袋一直在觀察著我。他讓我警覺,讓我更多地檢點自己的言行。兒子的長大使我既興奮又犯愁,近在咫尺的你畢竟在牢中就像遠成天涯,何日才能回到我的身邊,讓磊磊真正成為你的兒子?何況思前想後,幾年來都是我一廂情願。你在想什麼,為什麼不與我聯系?
這些不可知的變化阻礙著我,而現實中也是困難重重,說要去小農場看你也不得不一拖再拖,我只得先回去把住所安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