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太陽已經升起老高了我們才起床。簡單地弄了點吃的,可是心里一直惦記著新娘子的聲音。等了一會,我就出門去找她,走到隔壁一看,她家的門由‘鐵將軍’把守著,看來小兩口子都不在家。
旁邊有人見到我,一臉驚恐地說︰新娘子家出事了!新郎官死在礦井里!新娘子半夜就去了,一直守在井口上,到現在都沒有回來!
他們還讓我明白,這位新郎官就是昨天下午把我們母子倆從溪里救上來的那個人!
我的兩條腿像被抽掉了骨頭,怎麼使勁也立不穩、走不動。手指甲抓住牆上的磚縫,身子靠了上去,上氣接不上下氣,終于把臉埋在手臂里艱難地嗚咽起來。一股不祥的預感使我悔恨、恐懼,一定是我們落水,把死神的晦氣傳給了他,本來每天都好好的,為什麼救了我們再下礦就出事了呢!
昨天是個凶險的日子,下午我在惡夢里,晚上新娘子家真正走進了惡夢。
站了好一陣子,才拖動腳步回到家。進門後,一坐在床上,抱起磊磊大哭。
磊磊見我哭,也嚇得哭起來,他邊哭邊勸我︰「媽媽,媽媽,別哭了!我們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是的,我們活了,可是昨天救我們的那位叔叔死了!」
「沒有死,沒有死!不許你說他死!他能救我們,怎麼會死呢?我見他活得好好的!」
「是的,叔叔一定不會死!我們去礦井口看看他!」
磊磊點點頭。
我趕緊站起來,把門鎖上,帶上磊磊,問著路,向井口發瘋似地跑去。我知道,這種場面一定慘不忍睹,孩子幼小的心靈會受不了,可是,我已經顧不了那麼多,只認為我和磊磊的生命是他救的,已經和他聯系在一起。今天是他受難的日子,如果我們有這樣的能力,也一定要去救他!但願像磊磊說的那樣,你不會死,不可能死,只是村民傳錯了消息!
此時,我多麼希望听到的是假話,是胡言亂語,或者他只是暫時被困在礦井里!
我一邊跑一邊心里暗暗祈禱著,為我們的恩人,也為活著的人。如果他真的走了,我們怎麼受得了?最揪人心的是新娘子,是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個女人,一個孩子……
娘兒倆趕到那里,還沒有看到他,新娘子突然從椅子上蹦起來撲向我們,失聲的喉嚨發出淒慘的聲音,我一下子痛哭起來,磊磊也大哭,三個人抱著憾天慟地地哭。
如果他沒有遇到我們,也許一切都會不同,陰差陽錯的死亡會做出另一種選擇。幾個小時之前,他把我們從生命邊緣救回來,現在他走進了本該由我們走進的鬼門關。
我真希望新娘子用牙齒狠狠地咬我、撕我,渴望讓她咬碎、渴望被她撕爛!可她的眼里只有悲痛,不是憤怒的痛苦,而是悲涼的哀傷,她溫柔地依賴我們!她的喉嚨全啞了,心哀氣短、言語哽咽,可是我能懂︰「昨,昨天,天還好好的,半,半夜里就走,走了!永,永遠不,不回來了!我——我不要他這個樣子!寧可讓他和你的弟兄們一起去坐牢呀——!」
我的心被一把大鉗鉗著,一陣一陣的緊,一陣一陣地痛。仔細想想,新娘子說得沒錯︰人,能夠忍受生離,卻很難面對死別。
好幾個女人過來把她從我們身上拉開,把她拉回到原來的椅子上,圍著她勸她,讓她安靜下來︰「已經這樣了,不要太激動!懷有身孕呢,活著的性命要緊!」
我只听見她嚇人地喊︰「他走了,我和孩子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我,我,我也不要這條命了!我要跟著他走!」
有人用濕手巾為她擦去滿臉的淚水,按住她的嘴,幫她安靜下來。
我閉上眼楮,一坐在身旁的椅子上,把磊磊的頭緊緊地摟在懷里。
新郎官的尸體放在擔架里抬上井口已是當天下午,我和幾個人一擁而上,可幾個礦工把我們擋在旁邊,不允許我們走近仔細看一眼,匆匆忙忙地抬了過去。
從我們眼前一晃而過的是煤,淚眼更認不清是人,擔架上橫躺著一堆人形的‘煤’,一路滴落著黑水和煤屑。抬擔架的是四尊‘煤’的雕像,只是他們在奔跑,跑向浴室,眼白包圍著的那對眼珠閃著光。臥躺的‘煤’堆里卻尋不見一丁點兒閃光的東西。那盞礦燈也熄滅了,倒掛在擔架下面,晃蕩著,不時地和地面踫撞,發出剌耳的聲音。
我攙扶著新娘子。她張著嘴,圓睜雙目,驚恐萬狀,發不出聲音。磊磊一只手拉著我的上衣後擺,另一只手抱住我的大腿,躲在我的身後,只敢時不時地探出半邊臉來張望。
大家都緊緊地跟著擔架走。新娘子已經不像平時那樣風風火火,雖然高舉雙手、伸長脖子,可是兩條腿怎麼也邁不開。其實,我也自覺身子的每個零件都在顫抖,連下巴、嘴唇都停不住的哆嗦,不听使喚,腳步更是邁得艱難。可是,在她和磊磊中間,我咬牙也得挺直腰板扶著她,幸虧她的另一邊還有人。
走到門口,所有的人都被擋在門外。
又有一副新的擔架抬進去,等了好久,才見到這副新擔架把新郎官抬出來,停放在隔壁的休息室里。
他洗去了滿身煤粉,換上了嶄新的工作衣,找不見襯衫。腳上沒有襪子,套著平時的一雙舊解放鞋,臉色慘白,雙眼緊閉。
我拼命地想從擔架上找回昨天那張四四方方、雕像一樣的臉,那雙鮮活的眼楮,然後把他抱起來交給新娘子,可是找不著。
新娘子突然掙月兌我們沖上去,撲倒在新郎官身上,幾個人上去拉,怎麼拉也拉不開。人們不忍心再拉,便松開手,扶模著她的背。新郎默默地任由新娘緊緊擁抱著。磊磊不再害怕,拉著我要去看一眼救過我們性命的叔叔。
娘兒倆蹲在擔架旁邊,仔細望著新郎的臉。他的耳孔、鼻孔,還裝滿著煤,眼縫、嘴角、眉毛和頭發根都是淡淡的灰色,也是煤。活著挖煤,死了和煤融合成一體。
有一種說法,教師像支蠟燭,燃燒自己,照亮別人。大概這是教師自己在贊美自己,因為有文化,可以把感慨記錄下來。
如果真的按照這樣的邏輯,一個合格的教師可以驕傲地以為自己是一根光亮的蠟燭,然而在‘煤’面前將顯得多麼暗淡無光!煤不但一樣毫無保留地燒盡自己,給了人間光明、熱能、電能、鋼鐵……而且從不曾听到過他們的自譽,連辭世的告別儀式也如此簡單,簡單得讓人心寒!
也許這種工作不過是生活所迫下的選擇,可是面對這樣一個人,面對這些人,我禁不住這樣想……
就在這時,和新郎官同班的礦工們又上班來了。大夜班和白班進行搶救工作,現在這項工作已經結束,恢復了正常的生產作業。他們多像沖鋒的戰士,一個倒下了,其余的戰友仍舊奮勇向前沖,怪不得他們中間有這麼多退伍軍人。
下井前,他們穿著粘滿煤屑的工作衣、戴著礦帽、提著礦燈,走到擔架前面,與曾經朝夕相處的同伴作最後的送別。
礦工們都安慰新娘子,可是他們的安慰和我們不一樣︰
「一年要走三十幾個,只是今天輪到了他。該吃的吃,該喝的喝。不怕死才到煤礦來,怕死的早就逃回去了。」
「不能太傷心!人啊,想明白了就是這麼一回事,遲早而已。」
「礦工工傷的家屬或者子女可以頂職,上面有規定,這是鐵板釘釘的事兒,得自己抓緊去辦,別磨蹭!尸體未葬,事情好辦。」
「趕快托伊敏老師寫張申請。其他什麼條件也別提,就說你自己要頂職,女職工可以開絞車,或者去充電房,工資和男職工一樣多。」
「尸骨未寒,得抓緊辦,否則這時候你傷心,一旦火化了,賠你點錢再也不會有後話。」
尸骨未寒!尸骨未寒,就要她去考慮這些事實在是太殘忍,沒有時間去悲痛,活著就要時時刻刻忍受這個世界的紀律,走下的每一步都要去做出對策,否則只能走得更悲慘。
我突然感到自己能為新娘子出點力,可以為她做這件事,于是我當下就向他們詢問起了有關細節。在得到新娘子的應允後,立即回家幫她寫申請。
申請很快就寫完了,我認認真真地抄寫成三份。
站起來剛打算走,轉身見到床上那只他們新婚用的繡花枕頭,就想起擔架上還沒有枕頭呢,便順手抱起那只枕頭,拉著磊磊向外走。
磊磊說︰「我也要帶點東西給叔叔。」
我問他帶什麼,他回到屋內,把自己最喜歡的那幾顆花生女乃糖拿出來,親手把它們塞進繡花枕頭。
它已經變成名符其實的「甜蜜」的繡花枕頭,不知道新娘子是否將這樣想,但願他忘記他愛的她的不幸,得到安寧,沒有悲痛的真相,只有美和愛,將永遠托付著他的蒼白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