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夜風像個好奇心極強的小孩,偷偷掀起窗簾的一角,溜進房間,在空蕩的地板上打了個旋兒,又爬上古色古香的大書桌,輕輕拂過剪成碎片的油畫,青裳的臉便在扭曲變形中分散開來,其中一片更如一只蝴蝶般悠悠蕩蕩地飄落到下來。我俯子將紙片拾起,那上面畫著一雙眼楮,微微上翹的睫毛,明澈清幽的雙眸,深邃的目光凝視著前方,有需索,有冀望,更有一份不由分說的執著。青裳,你是個怎樣的女人?在風華正茂的年齡,你到底遇到了什麼,又做了什麼?有人說時間能改變一切。但那些曾經刻骨銘心的過往,真的能被時間徹底淹沒嗎?如果可以,那麼今日承受的種種考驗付出的種種堅忍,于來日豈不是毫無意義了。所以,我相信時間不過是一場沙塵暴,或會在所過之處盡數掩埋,而當另一陣風吹過時,那些塵封的凸凹不平的表面會有所顯露,即使不是全部,也能讓人窺見一斑。就像青裳的故事,我知道她就在那兒,透過那雙眼楮,望著我。我忽而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雙眼楮,像誰呢?我歪著腦袋想了半天,仍然無法在記憶庫中鎖定某個相像的人。也許只是相似吧,我勸慰自己不再堅持。打開電腦繼續我的工作,雖然不時會被桌上的那幾片碎臉所吸引,無法全神貫注,但隨著夜闌更深,我漸漸擺月兌雜念,進入忘我的狀態。四周很安靜,安靜得仿佛壁上的鐘都停止了滴答。我的手指不停地敲擊著鍵盤,那些大段大段文字從我的指尖飛出,在電腦屏幕上匯聚成一片密密麻麻的黑色蝌蚪,它們頑皮地擁擠在一起,當我想仔細去端詳它們時,視線卻已經模糊不清了。合上眼楮,我的淚腺立刻分泌出大量的液體滋潤著干澀的眼球,有一些甚至溢出眼角,沿著面頰慢慢流淌下來。「你,哭了嗎?」一個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很溫柔,很綿軟,也很飄渺。我倏然回頭,房間里黑黝黝的,看不見有誰,站在黑暗里。我一躍而起,跑過去打開頂燈,驟然變亮的光線刺得我的眼楮又痛又癢,更多的眼淚洶涌而出。我一邊擦眼淚一邊環顧四周,除了在魚缸里游弋的緋兒,我找不到其他有生命的東西。「緋兒,是你在說話嗎?」我湊到魚缸前輕聲問。緋兒兀自擺著薄如紗羅的大尾巴,不屑地朝我吐了個泡泡。我不禁自嘲起來——緋兒不是《追魚》里面的那個鯉魚精,它變不成人形,又怎麼會開口說話呢?我回憶起外婆當年跟著收音機里播放的《追魚》選段搖頭晃腦陶醉其中的情景。外婆說那是一篇生死與共不離不棄的愛情贊歌。不是每一段人妖相戀的故事都能有大團圓的結局,而這出戲給了她想要的圓滿收場。我還記得書生張珍唱段中的幾句︰「說什麼姻緣本是前生定,又誰知人情紙一張……又听得一聲聲鯉魚躍浪,把月影散成了萬點銀光……」在斷斷續續地哼唱時,我的心中仍然暗自納罕︰不是緋兒,那麼是幻听嗎?我用雙手捂住耳朵,一秒,兩秒,三秒,再放開。周圍是死一般的沉寂。我從不在自己寫的故事里用死亡來形容寂靜。想想那些葬禮上的吹吹打打和哭天搶地,哪一場死亡不是喧囂而又紛擾的?但此刻,我找不到更恰當的比喻,並且有種令人窒息的困悶,從四面八方朝我擠壓而來。我推開窗,把頭探出窗外大口地呼吸。夜涼如水,遙遠的山巒約略成一抹黛色,在視野的盡頭若隱若現。而經常燈影閃爍的于焉的家,此時已淹沒在夜色里,我幾乎分辨不出它所在的方位。看來于焉今晚沒有觀鳥的計劃。于烈說過每次于焉夜晚出行,她都會為他留一盞燈。「有你在,燈亮著。」我想那團不滅的燈光,一定是于焉走夜路時最貼心的陪伴。而那個遁入黑夜的紙燈籠又指引了誰的腳步呢?我的思緒如煙靄般氤氳飄搖,不受約束地延展開來。那個在錦廬花園里徘徊的人影,她是在尋找還是在等待什麼?我的貿然入住是不是打破了這個不願被侵擾的地方的平靜?錦廬現在的主人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