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登月坐了過來,捏了捏彭賽賽的手說︰「以後還真得讓你多參加一點社會活動,今天晚上,你像是一下子年輕了十歲。」
「那個女經理挺漂亮。」
「也許吧,不過一身的風塵氣。」
彭賽賽想起張雪一穿的那件低胸露背的黑絲絨晚禮服,想起她說話時四下顧盼的目光,覺得方登月說的也許是真話。
方登月從浴室里洗了澡出來,彭賽賽正坐在那兒看《動物世界》。
「……春天,是萬物生長,水草肥美的時候,也是糜鹿發情的季節,鹿王追逐著那些年輕健壯的雌鹿交配,而那些老弱病殘的雌鹿,卻沒有這樣的機會,也許正是物競天擇的自然法則決定了這一切……」
彭賽賽臉上的紅潤和光澤已經消失殆盡,眼楮里浮起了深深的倦意。
方登月關了電視,拉著彭賽賽的手走進臥室。
床頭那盞淺桔紅的玉蘭燈,被調成最暗的亮度。
方登月一向喜歡在這種昏黃的燈光下和女人。昏黃的微光會把女人的胴體涂上一層油畫般的亮色,晶瑩而柔和,朦朦朧朧中,那些凹凹凸凸的線條也會隨之婀娜起舞,變得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美侖美煥。于是那愛也就有了幾分沉醉,幾分飄渺,幾分寫意,在這樣的意境里筆走龍蛇,行雲布雨,讓人怎不淋灕酣暢、欲仙欲死?
方登月把彭賽賽摟在胸前,輕輕吻著她的頭發問︰「還記得我們倆頭一回跳舞的情景嗎?」聲音無比的柔和。
彭賽賽沒說話也沒動。
「哎,回想起來真可怕,那哪兒是跳舞呀?簡直是摔跤比賽。你兩條胳膊向前直伸著,把我架在五十公分以外,腳底下走的也不是三步四步,是拌著蒜的弓箭步,那架式,就像是要隨時找機會把我背摔出去。」
彭賽賽笑了起來,推開方登月,仰到了枕頭上︰「簡直是誣蔑!是你不會跳,低著腦袋盯著地,一心想撿錢包的傻樣!」
方登月沒有笑,一下子摟緊了彭賽賽,過了許久才說︰「賽賽,你這回住院,真把我嚇壞了,孩子沒了不要緊,可要是沒了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說著,覺得自己又真誠,又做作。
彭賽賽幸福又痛苦地閉上了眼楮,想笑笑不出來,想哭也哭不出來。
「賽賽,有了這場災難,我才知道什麼叫可貴。感謝老天,來吧,今天是我們的第二個新婚之夜。」
方登月說著習慣地伸手去月兌彭賽賽的上衣,彭賽賽卻騰的坐了起來,一臉恍惑地擋著方登月的手說︰「等等,等等。」然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我去洗洗。」
一塊剛從灶堂里夾出來的紅火炭,被「噗」地澆了瓢冷水。方登月有幾分沮喪。如果說幾分鐘之前,他還確實動了點真情,那麼接下來的事情會怎樣,他自己都難以預料。
……上大學的時候,听過單口相聲《珍珠翡翠白玉湯》,講的是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一統天下之後,突然想起當年做乞丐時曾經從一個富豪之家要來過半碗殘羹剩飯,美味無比,問人家這東西名為何物,答曰︰「珍珠翡翠白玉湯。」于是讓御膳房如法炮制。用料精良勝似當年,廚師手藝勝似當年,就連餐具之精美也勝似當年,卻再也吃不出當年那種美味無比的感覺了。
七年的婚姻,嘗遍了珍羞佳肴,還有美味可談嗎?何況……更何況……
幾秒鐘之內,方登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余立兒,想起在深圳那些近乎乞食的日子,也想起昏光下與余立兒赤果相向的第一次。他趕忙下了床,從抽屜里翻出半盒香煙,點燃了一根,讓眼前那些裊裊飄散的輕煙,帶走那些揮之不去的黑色回憶。
……自從當上公司經理,吃飯簡直成了一項任務。有人吃飯為了胃,填飽肚子,增加能量。有人吃飯為了味蕾,遍嘗美食,尋找感覺。有人卻為了應酬,為陪別人。當吃飯不是為了胃也不是為了味蕾的時候,吃飯就成了一種悲哀……
還有呢?眼前?這麼戰戰兢兢地等著完成的一場愛,有多少熱情?有多少?有多少真實?
浴室里的彭賽賽同樣誠惶成恐。
淋浴篷頭灑下的千絲水線順著彭賽賽的身體流了下來,就像流過一片極度荒旱的土地。那條手術傷疤在愈合的時候有過輕度感染,長得有點抽抽巴巴,泛著暗淡的紫色,就像一條僵死了的軟體爬蟲,拋尸在蒼涼的原野上,全無半點生命的跡象。
彭賽賽緊裹著睡衣,下意識地用手捂著那道傷疤,回到床前,順手熄了燈。
他真的需要我嗎?
她真的需要我嗎?
黑暗中,兩個人幾乎同時冒出了同一個念頭,不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相知,不是忽如一夜春風來的渴望,倒有點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悲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