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壽殿里無人說話,三足青銅燻爐燃著孟太後喜歡的香料,裊裊繞繞好不愜意。有些事情做得多了到底有些害怕,孟太後本來就信佛,近幾年更變本加厲了些。清顏記得整個安熙宮的香都是護國寺大師們護過法的,據說能得上天庇佑。
「皇上帶著眾位大人一起到御梅園賞梅,茹雪一時不覺忘了閃避,皇上仁慈並未責怪茹雪。只是茹雪心中惶恐不知如何自處,還請姑母示下」孟茹雪心里大覺不妙,孟太後在宮中多年,性格潑辣霸道是出了名的。可能在先帝如此寵愛宛妃的情況下保住後位的,又豈是泛泛之輩。膝蓋磕在地上的聲音清顏听得都肉疼,把玩梅花的孟太後卻看都沒看一眼,和丹顏遞了個眼色,這茹雪小姐怕是自作聰明了。
「你既知皇上仁慈,何來惶恐。皇上自幼聰慧純孝,若僅是為此就降罪與你豈不是于暴君無二。」孟太後放下手里的梅花,轉過頭臉上再無笑容,只是那雙眼楮里流露出的威懾讓孟茹雪吃了一驚,心中這次是真的害怕,看來對于自己的態度孟太後並不喜歡。
「茹雪知罪」純白的宮裝裙裾逶迤垂地,像一朵盈盈而立的蓮花,縴細蒼白仿佛再不能承受再多的驚懼。
「既然知罪,這幾日就不要出門,好好在宮里面壁罷。」頭頂傳來的聲音就像一座高山壓得孟茹雪抬不起頭,心里害怕多過不滿,這是第一次孟太後對她如此不假辭色。
丹顏看了心中略有不忍,孟小姐不是個不識禮的人私下沒少給她好處。正想著上前說幾句,袖子卻被一旁的人扯了扯,剛抬起的腳就暗暗落下。
清顏看著好笑,收了點小物件就真看不清自己的身份了,太後娘娘什麼脾氣丹顏也忘了。只是今日一過,孟小姐怕是在難讓太後娘娘上心,以後還該避著點。
太後沒讓起身孟茹雪也不敢動,答了聲就規規矩矩的跪著,膝蓋早過了方才沒知覺的麻木鈍鈍的疼痛慢慢傳來。
大概過了半柱香的功夫,孟太後才揮了揮手讓丹顏送她出去。康壽殿里的奴才早在孟茹雪下跪之時就都退了出去,現在只剩清顏一個人伺候。
桌上放著剛沏上的貢茶,此刻還有些微余熱入口剛好。清顏恭順上前拿出描金鳳紋杯倒上,過了這些年孟太後還是喜歡用當初做皇後時的器物,只因花樣華麗貴氣,也不怕禮部彈劾。
描金鳳紋杯模在手心有一種冰涼的觸感,清顏不知怎的心里也像覆上涼涼一層。
「太後娘娘何必生氣,孟小姐年幼失怙,心里害怕才會失了分寸。」轉過身的時候臉上早已一片笑意盈盈,跟著太後這麼多年,有些話、怎麼說清顏還是有分寸的。
「你說的不錯」貢茶入口帶著余味醇香縈繞舌尖不去,孟太後心里方才那股火氣也慢慢熄了。「只是哀家向來不喜歡自作聰明的人,今日她到時給哀家提了個醒,這樣的人放在小皇帝身邊到最後就是棄子。就她這點小心思在蘇落川面前還真不夠看,與其讓他們當了笑話還不若哀家自己除了去安生。」
清顏心里微微詫異,太後娘娘這意思是要除了孟茹雪。又有些恍惚,往日的恩寵疼愛原來也是可以因為一個微小的理由在頃刻間化為冰冷無情,還是這原本才是帝王之家。
安熙宮的宮殿當初都是依循祖制修繕,到如今整葺多次帶著以往的威嚴貴氣。從這邊看去正好能看見窗外的殘雪,隱隱有金光,竟是太陽出來了麼?她孟嫣然從出生到現在,憑著自己的手段要什麼沒有,如今真個大宇都是她的,可是為什麼還會有不安,難道是小皇帝日漸長大。
「茹雪小姐這次是有所欠缺,只是就這般被抹殺會不會有些可惜,到底是費了娘娘一番心血的」那孩子眼中有難以掩飾的野心,只是過早暴露出來惹起太後的殺意。
「不到萬不得已,哀家並不想走茹雪這步棋,若她聰明就該看得明白,做好自己分內之事」杯里的茶已經過了最好的時候,漸漸有苦澀蔓延開來,孟太後放下杯子。大宇歷來的傳統都是皇上到十五歲方能即位,小皇帝已經十三又越發顯出不凡來,她還想大宇在自己掌控之中,這個時候出現的孟茹雪不外乎是步好棋。只是若棋子不甘心做棋子而是想自來下棋,她不介意換一枚听話的棋子。
「娘娘,有些話奴婢不知該不該說。」清顏囁嚅開口,這還是她伺候在身邊第一次這般態度。
向來沉穩的清顏既然這樣說,孟太後也有些好奇她要說什麼「直說無妨,恕你無罪」
「聖上今年已經十三了,大宇歷來的規矩是皇上到了十五才可即位,可這些都是約定成俗的,沒有哪條令法上列出來。這次年宴要是辦得不錯,國公大人說不定會想法子……。」清顏的話沒有說完,孟太後已經知道是什麼意思了。
大宇確實沒有律令說皇帝到十五才能即位,才出生就被預言為天降帝星的軒轅初若將這次年宴辦成,那些忠于軒轅氏的朝臣少不得又要出來興風作浪讓皇帝早日登基。這個時候孟茹雪的存在就顯得必要了,皇上既然已經即位,皇後之位也不易久懸。這個人當然要是她們的人,到時候只要小皇子一出生,這位就算再是‘天降帝星’也要退位讓賢。
太後沒有說話,清顏也不再多言,太後並不喜歡自作聰明的人。
桌上的貢茶徹底涼透了,清顏準備去換壺水。太後依然看著桌上的梅花出神,在她端起杯子的時候想突然想起來說了句︰「讓守在乾坤宮的人撤回來」
清顏不動聲色卻在轉身的時候控制不住彎起嘴角,太後想讓孟茹雪當皇後的第一步自然是向皇上示好,那些守在乾坤宮的人又靠近不了內殿守著也是浪費時間。
一切都好像在慢慢變好,在靠近年關的時候下了一個冬天的雪也慢慢化開,還堆積在樹枝上的殘雪也在夕陽的下染上一層細細的金邊,美得不似人間景。
莊嚴大氣的丞相府前停下一頂青昵軟轎,守在門口的侍從認出是小姐中午才出去的轎子忙開門。哪里想到正好遇到騎著馬從宮里出來的大少爺,寧華心早听到哥哥坐騎的馬蹄聲,趁轎夫行禮的時候跑出來。
寧華風正在想事情,沒注意眼前就覺得一團粉白的影子撞在身上,這小丫頭還是這麼沒心沒肺,都多大的人了還沒個分寸,難怪爺爺有事沒事愛訓她。
不過又能怪誰呢?華心現在這樣自己得付一大半的責任,家里她最小不寵著她寵誰。闖了禍都一力替她擔著,深怕受了點委屈,看見一點不好的東西。想想那個在宮里的人也和華心一般大,卻比華心穩重不止一點,其中艱辛不言而喻,他又如何再忍苛責她的冷血無情多疑善變。
只一愣神就想抽出自己的手,他明白這樣的保護對華心反而是一種危險,這兩年朝中越發不安寧,肅親王打得大鄢節節敗退,孟太後又清除異己。原本先帝在時清明朝堂早已不復存在,皇上正是用人的時候,自己總不能時時刻刻在她身邊。「還在大門口像什麼話,讓爺爺看見又該訓你了。」寧華風話里罵著,只是難以听出責怪的意思,寧華心在這個哥哥面前向來都是有恃無恐的,自然不會害怕他這外強中干的恐嚇。
不但不加以收斂反而變本加厲,干脆摟住寧華風的胳膊,那姿態依賴得緊。今日和李小姐游湖本來很開心的一件事,後來卻被李小姐帶來的其他幾人有意無意的試探攪得好心情全無,此時心里正委屈的很。
察覺到身邊的人有心事想了想終究舍不得,把馬韁交給侍從也不管就由著她去。
寧華心見到寧華風就想起自己一個人溜了的事,對軒轅初她總是存著一股敬意的崇拜,今天和李小姐玩得並不開心就想著要是留在宮里就好了。
「哥,你們今天給酒封泥了嗎?怎麼樣,有沒有好好照顧我的寶貝」他們這幾日都忙著自己釀一壇子酒,她一直嫌太累偷懶,大部分都是孟宣光幫她做的。她一直管自己那壇子酒叫寶貝喜愛得緊,本來是要親手封泥的,後來又覺得游湖的誘惑太大。現在想想越發覺得還不如留下來照顧自己的寶貝,也不知道孟宣光在沒有自己的監督下有沒有好好完成最後一道工序。
「封泥的事交給宮里釀酒的匠人了,皇上改變主意去御梅園賞梅」也只有這傻丫頭真以為他們喜歡釀酒呢!
「啊,這麼無聊。哥,你說你們是不是終于明白我存在的重要性了」寧華心自我感覺良好,听寧華風一說更覺得自己獨自出去敗了大家的興致,心情更不好了。
「對啊,對啊,你就是我們的開心果,你不在你皇帝哥哥就不開心,我們就都跟著不開心了」寧華風看出小丫頭心情不好就跟著附和幾句,多是開玩笑的意思,不過寧華心可沒看出來,真覺得自己對不起大家,對不起皇帝哥哥。
他們一路打打鬧鬧進門,沒注意到穿著便服修剪花枝的老丞相,所以在人站在自己面前的時候寧華心還沒來得及收起臉上不開心的表情。
「誰讓我們家華心不高興了」寧橖遠笑盈盈的把手里的剪刀遞給一旁候著的僕從,接過汗巾擦手。在丞相府無人的時候他就只是一個慈祥的爺爺,對寧華心只差沒放在心尖尖上寵著了。
听爺爺這麼說寧華風才注意到小丫頭好像不僅是心情不好那麼簡單,拉開抱著自己胳膊的手。這丫頭什麼情緒都寫在臉上,這皺著的小眉毛下垂著的眼瞼是真的不開心了。看見這樣的寧華心,寧華風早忘了自己方才還想著不能那麼寵著她的話,現在即便寧華心想要天上的星星他都恨不得給她摘下來。
寧華心一時被看得害羞,低著頭不說話,最後實在抵不過那兩雙火熱的目光說了句‘沒什麼’就跺腳跑掉了。
「我們家華心是害羞了嗎?」身後傳來老人爽朗的笑聲,不知道為什麼就讓寧華心有些惱怒,跑得更快了。
寧華風也看著好笑,難得看見寧華心這般小女兒情態,不知道為什麼也有種吳家有女初長成的喜悅。
看了看身邊還在笑的老人,怕寧華心害臊拉了拉寧橖遠的袖子,「爺爺快別笑她了,我換身衣服去看她」
「你啊,就是太慣著她了」寧橖遠有些責備,語氣里確實掩飾不了的笑意。
「家里就這麼一個寶貝疙瘩,不慣著怎麼辦。」你不慣著寵著,她能這麼肆無忌憚。自己家的小姑娘就是被他寵成這樣的,要說晉城里的大家小姐有哪個敢在長者訓話的時候跑掉。寧華風心里想著也不說,只能應付爺爺幾句,老人家要面子他懂。
寧華風告了退回去換了身衣服,看看天色還沒到晚飯的時候,就去了寧華心的院子。
也不知道僕人都去哪兒了,院子里安靜的很。圓形石拱門上纏著幾支枯了的藤蔓,一到春天藤蔓會把這道門都纏成綠色,站在外面看倒有幾分滿園春色的意思。進門本來是一個小花圃,種著四季花,現在卻只有一株梅樹遺世獨立。梅花開的不好,遠沒有今日御梅園里的梅花精神,不過勝在不加修飾天然縱橫多了份風骨。
繞過梅樹就能看見經過打磨得十分整齊的石階,他們家的小姑娘正一臉落寞的坐在石階上,兩手托著巴掌大的臉怔怔望著遠方出神,竟然沒有發現自己進來了。
華心都有心事了麼?這麼冷的天也不知道加件衣服,走進發現還好墊了軟墊,否則還不得染上風寒。
「這是怎麼了,坐著像什麼話」席地而坐是哪家大家閨秀會做的事。
寧華心看了寧華風一眼,挪了挪不起來反而留出半塊軟墊,示意他坐下。
寧華風被她這動作弄得好笑,說不出她這習慣是怎麼來的。自己隨意慣了到是給小丫頭留了個不好的榜樣,反正沒外人就順著坐下來,心里想著以後一定要注意。
「哥,我在想事情。」寧華心只讓出了軟墊,姿勢還是沒變,臉上的表情嚴肅而認真。
看她那模樣寧華風也不得不強裝嚴肅,小丫頭有心事也不是壞事,誰都不能像小時候單純的,否則怎麼應對外界風雨。
「你給哥說說,說不定哥也能幫你想想」他到真有幾分好奇寧華心在想什麼,想吃熊膽不送鹿茸的祖宗有什麼苦惱。
寧華心用那雙充滿懷疑的眼楮盯著寧華風看了一會兒,好像最後才勉強確定說不定哥哥會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答案。
「李小姐邀我游湖,我很開心」索然無味的回答哪有很開心的樣子,一點都沒有平時眉飛色舞的樣子,寧華風都不想拆穿。
「開心怎麼會這幅樣子?」看樣子小丫頭這次是真的有心事,又不知道該怎麼說,這是讓他自己問呢。
「哥,我是不是很壞。今天李小姐並沒有說什麼,可是我很不舒服,有點憤怒又有點失落」小丫頭認真的看著寧華風,後來又想開始自我懷疑低下頭。她是真的很壞吧,夫子平日授課要胸懷寬廣容納山河,李小姐只是打听了皇帝哥哥幾句,自己就覺得不開心。
「憤怒和失落,每個人都會經歷,華心不要為這個否定自己。只是要學會控制這種情緒,做到這樣的話……。華心就是很不錯的」雖然不知道寧華心為什麼這麼說,可是這樣的自我懷疑顯然不好。寧華風想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最後只能用‘很不錯’來總結。華心或許驕縱些,卻是怎麼都稱不上壞的。
寧華心抬起頭,眼楮里好像有什麼,心里也慢慢清明。沒有人一出生就是聖賢,她盡力做到就很好了。
「李小姐說了什麼?」寧華風這才想起來始作俑者,李小姐這時候約華心游湖本來就不正常,還是是兵部尚書的意思,想靠上丞相府?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問了很多皇帝哥哥的事,喜好什麼的」寧華心並不傻,她們問這些的時候她就懂什麼意思。她習慣皇帝哥哥對她好,就像哥哥一樣,一想到有一天皇帝哥哥會對別人那樣她就有種失落感。好像自己最喜歡的東西,突然間成了別人的。
寧華風听完愣在那兒,他自然明白這群人什麼意思。不過是試探寧華心的態度,說不定還存了拉攏的心思。兵部尚書向著肅親王,心里打得怕是還在觀望的態度。
權謀之計他心里清楚,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像被干草點燃成燎原野火,小初才十三歲還沒有即位,他們就打上了後宮的主意。宮里已經有一個孟茹雪虎視眈眈,宮外還有這麼多人想進去,她的處境豈不是更加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