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蒹葭練到香汗涔涔,從霓裳殿出來,早有關雎宮宮人送來滋補的湯膳。
這些湯膳是太後自她開始練舞便命人準備的,只這些許的恩典,終是讓她記懷的。
她謝恩用完,準備打水回屋子擦洗時,兩名已打好水的乾曌宮小宮女正在樹影下竊竊私語。
「你說的是真的?郝容華娘娘懷的不是皇上的孩子?」
「噓,輕點,這事呀,上面壓著不許亂說的。」另一名小宮女神神叨叨,又壓低了嗓子道,「我親耳听見,彤史傳以前在王府伺候的張嬤嬤問話,證實,皇上這半年來,都沒有去郝容華房中呢。」
「這不是犯了死罪啊,上面發落了麼?」
「就等著皇上說個意思,唉,眼看著,一尸兩命吶。」那小宮女嘆了口氣,忽警覺的喚道,「誰!」
隨著吊桶 啷啷地放到井沿下,倆人這才看到,蒹葭站在井池邊打水的身影,她們識得蒹葭,吐了下舌頭,趁著蒹葭未說話,忙一溜煙地奔離。
在宮里最忌諱的就是背地議論主子的是非,與其被人听去,添了禍端,不如她做一次黑臉。
郝容華郝憐,是西陵夙尚是皓王時的側妃,父親只是輔國大將軍麾下的副將,家世背景不算顯赫,入宮封為容華後,也甚少出扶芳宮,唯一讓宮人有印象的,無非是前幾日,對那假太監行刑時,暈厥倒地的柔弱樣子。
而那一日,被行刑駭到失態的,唯有郝容華一人。
難道——
四月的井水,是冰冷的,她的手被井繩勒緊,覺到疼痛時,才斂回心神,把桶迅速提了上來,然後,匆匆提著水往屋子走去。
她走得太快,乃至于,轉過回廊時,竟是徑直撞到一人的身上。
那一桶的水悉數把那人的袍裾濡濕。
淡淡的龍涎香縈繞開來,竟是西陵夙。
蒹葭忙跪俯在地︰
「奴婢罪該萬死,驚擾聖駕!」
「萬死?呵呵。」西陵夙的語音里並沒有一絲慍意,只淡淡笑著,「如要萬死,也該是你在壽誕之時,讓朕失望,方夠得上。」
「沒規矩的奴才,還不起來,伺候皇上更衣!」一旁傳來海公公的訓斥聲。
他伺候西陵夙的時間沒有鄧公公長,但畢竟是伺候過先帝的太監總管,這點眼色總是有的。眼見皇上並沒有要責罰的意思,又在這樣的夜晚,讓眼前的女子伺候皇上更衣,不啻是個好主意。
西陵夙不置可否,只從回廊的一端往寢殿踱去,蒹葭忙應聲起來,緊跟他的步子行去。
這才發現,西陵夙身旁僅跟著海公公一人。
而,他走在前面的身影,是寂寥的。
隨著伺立在寢殿門口的宮人紛紛行禮,將這短暫的寂寥碎去,海公公停在殿門口,只讓蒹葭一人跟了進去。
她將干淨的衣物從雲紋櫥內取出,西陵夙站在層層紗幔後,已然寬去明黃色的朝服,長身玉立地站在那,燭影的光亮,抵不過同樣明黃色的中衣。
只是這份光亮,如今,卻不似以往般迫人。
哪怕,西陵夙的薄唇邊沒有掛上一抹素來有的笑弧。
「皇上,中衣也濕了,奴婢替您更衣。」她輕聲稟道。
未待西陵夙頷首,旦听得殿外傳來鄧公公的聲音︰
「啟稟皇上,郝容華娘娘薨了。」
蒹葭的手一震,只听得西陵夙的聲音在她頭頂徐徐傳來︰
「傳朕旨意,按昭儀之禮出殯,另,準郝副將扶靈。」
「是,奴才遵旨。」
一切復歸平靜。
可,分明有什麼是無法平靜的。
蒹葭抬手,甫替西陵夙寬去中衣,披上干淨的衣裳,才要系上盤扣,他卻驟然捏住她尖尖的下頷,迫使她抬起頭來,直視于他,他的眼底依舊是能顛覆眾人生的璀璨眸光。
這一次,他只這麼凝著她,卻並不說一句話。
這一次,她有些局促,想低首,又低不了的窘迫,讓她看起來,少了以往的清冷恭順,添了嫵媚嬌柔。
是的,她其實是極嫵媚的一名女子,這種嫵媚不同于刻意矯飾出來的媚態,只是不經意間的流露,讓人不自禁地想要憐惜、呵護。
他的弟弟,翔王,應該就是因為這樣,才對這名女子沒有任何抵御力的罷?
可,她是太後安排給他的司寢,是太後棋局的一枚棋子。
曾幾何時,他和太後風初初的關系,已演變到今日這般田地。
所以,他不能讓這枚危險的棋子繼續下去,乃至起到離間他和翔王之間的手足情誼。
即便,這一刻的她,看上去,確是讓人生憐的。
但,後日壽誕一過,終究,這枚棋子只是盤活了他的棋局。
他的唇邊露出一抹弧度,修長的指尖松開她尖尖的下頷,就這樣敞開著衣襟,手勢一揮︰
「退下。」
「是。」蒹葭的臉上微染了紅暈,燙得讓她連退下的步子都有些不淡然。
往日所聞,大抵都是這位皇上對郝容華並無多少情意。
但,如今,若真是郝容華私通了那名假太監,他竟還願意全了郝容華逝後的聲名。
當然,以郝容華的家世,即便不全這聲名,又何妨呢?
可,他卻是全了。
對一位並不心儀的女子,都能這般顧及,他的心,並非表面那般冷冽罷?
是,從初次見他,在他和煦如春風的笑意後,她讀得到的,只是這位九五之尊的心,很冷,很冷。
是以,哪怕得了太後的授意,她都刻意地保持和他的距離,生怕被這層冷冽凍結。
如今呢?
在方才,對上他眸華的剎那,她竟有了不合時宜的期待。
期待著,他能說什麼——
搖了搖頭,摒去這些思緒,出得寢殿,海公公仍佇立在那,瞧她出來,手中拂塵一揚︰
「司寢,後日便是太後的壽誕,尚服局已按著司寢的要求,趕制出舞衣。」
「有勞海公公了。」蒹葭微微俯身,這一俯身間,看到彤史捧著玉碟盤款款上得台階。
偌大的紅漆盤子上,僅有三塊牌子。
而海公公只掃了一眼,便道︰
「撤了罷。」
隱隱地,隔著那憧憧的宮牆,恍惚,有女子的慟哭聲隨風傳來,天際,卻是劃過一道閃電,開始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今年,第一場春雷來得不算很早,可,終究,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