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素有瘴鄉之稱,常年炎熱,且多雨潮濕。
安太尉所率的大軍抵達嶺南重城歸遠沒幾日,軍中大半將士就因瘴氣,發熱頭痛、嘔吐月復脹,幸得軍醫和當地的大夫,及時對癥開方,才算抑制了軍中的疫情蔓延。
而聖華公主集結的五十萬大軍業已突破坤軍在天塹的防守,雖傷亡慘重,但終是逼臨嶺南邊陲要城平洲,一鼓作氣,發動猛烈的攻勢,平洲守城將士不敵,以三百里快騎向安太尉告急。
安太尉本命輔國將軍和隆王率右軍先赴平洲解燃眉之急,但,翔王卻請命,願帶左軍先行前往平洲,雖這樣做,有些不妥,可,安太尉思忖片刻,仍是準了翔王的請命。
畢竟,無論從戰功,還是率軍經驗,翔王是遠勝隆王的。
但,此去平洲,戰況艱險,翔王的周全,也是安太尉務必確保的。是以,安太尉決定和翔王共率左軍三十萬去往平洲,著輔國將軍及隆王率右軍二十萬駐守在歸遠。
永安三十六年六月十八,安太尉和翔王徹夜兼程,抵達平洲。
城內剛結束了一場攻守戰,彌漫著硝煙、血腥和淡淡的藥草味。
翔王沒有往營賬暫做歇息,而是登上城樓,極目遠眺,在城外不遠的姆勒山下,隱隱跳躍的營火處,是連綿的軍營駐扎著,她,應該就在那里吧。
手不自禁地扶上城牆的邊沿,磚瓦的稜角十分之硬,咯疼了掌心。可,究竟是掌心的疼痛,還是心,開始在隱隱作疼呢?
很快,他就親眼見到了她。
然後,他明白,從抵達平洲的那一刻起,是他的心,在柔軟疼痛。
這三年,他只當她已經不在了,卻沒有想到她還活著。
雖然,她戴著一張猙獰的面具,但,當那抹玄色駕馳在馬上,當她腳踝的銀鈴漾進他的心底時,他知道,那就是她,聖華公主——奕翾。
然,他和她再次見面的場景,卻是在短兵相接的時刻。
那是他抵達平洲的第二日,拂曉時分,聖華公主的軍隊便吹響了出戰的號角,而他則率領三萬精兵出城迎敵。
戰鼓擂動,兩軍廝殺間,是血雨腥風,也是絕情殘酷。
在這場戰役中,他的目光卻始終追隨著那抹玄色的身影——
近了近了,在她馳著戰馬逼近他的那刻,在她舉起手里銀閃閃的長劍砍向他的那刻。
他甚至忘記了閃躲,血光濺出,是一名他身邊的護軍替他擋去了這一劍,代價則是那名護軍的手臂被生生地劈斷,但,護軍吭都沒吭一聲,只是竭力繼續護著在他看來失神的翔王。
翔王被這血霧終是震懾得回過神來,刀格開斜刺里放來直射那名護軍的冷箭,接著,將那刀直擲進射冷箭兵卒的右臂,那兵卒吃疼不已,弓箭離手之際,翔王一個漂亮的騰空掠去,只坐到聖華公主的身後,反手奪過她驚慌中刺來的劍,不顧手心的血淌落,只越過她,一手握住馬韁,一手用奪來的劍尖一刺馬的臀部,馬兒嘶鳴一聲,四蹄躍開,朝開闊處奔去。
整個動作一氣呵成,無論是坤朝的士兵,還是聖華公主麾下的士兵,都紛紛避讓,也不敢刀箭相向,生怕誤傷各自的主子,如此,很快,他們便絕塵而去。
聖華公主怒極,奮力要掙開他的相擁,但,卻听到他略帶沙啞的聲音附在她耳邊,低低說出一句︰
「奕翾,別再離開我,好麼……」
尾音被風吹散,帶著一絲不期而至的悲涼,聖華公主隨之停止了掙扎,任由他駕著馬,繞過軍營,順著山道,來到姆勒山的半山坳中。
這里,很安靜,也唯有這里沒有被山下持續的血戰所渲染,依舊碧草茵茵,山花爛漫。
他松開她的身子,率先下馬,注目于她。
縱然,她的臉上戴著面具,可,面具後的眼楮,卻是如彼時一樣明亮,在驕陽下,湮出淡淡的紫色光芒。
是她,真的是她。
「奕翾——你還活著,太好了。」他的聲音帶了些哽咽,這些哽咽,讓他本來硬朗的臉部線條都瞬間柔軟下來。
其實,他也只有在她跟前,會這樣,而因為,蒹葭像她,所以,在蒹葭跟前,他也做不到決然。
「你該很失望才是,尊貴的坤國翔王殿下,我沒有死,對你們坤國來說,不是噩夢的開始麼?」聖華公主冷冷地開口,不復當年的溫婉柔順。
但,當一個柔弱的女子經歷了生和死,經歷了看似背叛和利用後,誰,都不可能再像當初吧。
對于這些,當初的他並不清楚自己的心意,甚至回避自個的心意。而值得慶幸的是,上蒼給了他一個機會,她沒有死,讓他有機會對這件事進行彌補。
「奕翾,給我一個機會,讓我來彌補當年對你的傷害,好麼?」他上前一步,語音是誠懇的。
聖華公主本來只是坐在馬上,居高臨下,睥睨著他,待到他說出這一句話時,忽然咯咯笑出了聲,旋即,翻身下馬,她身著玄色的戎裝,玄色的披風迎風飛舞著,再不似當年,她只愛穿雪色裙衫的樣子。
「給你一個機會?那當年,誰給過錦國一個機會?連手無寸鐵的女子、孩子,你們都不放過,只因為,他們是錦國皇室的人,我真不知道,西陵夙和你的心是怎麼長的!」聖華公主愈說愈激動,她的身子禁不住地,在瑟瑟發抖,仿佛,又回憶起,三年前,那充滿殺戮和悲痛的一天。
「奕翾,這件事或許不是你想得那樣——」翔王想要說些什麼,聖華公主卻突然走近他,她離得他那麼近,他能聞到屬于她身上馨香的芷蘭氣息。
「呵呵,我能怎麼想象,你想讓我怎麼想,我今日這般,還不是拜你們所賜?」聖華公主驀地伸出手,抱住翔王,這個舉動很是突兀,突兀地讓翔王被她擁住的身子不由地僵硬起來,或許,這份僵硬還不是源于突兀。
而不容他細想,她已在他耳邊低喃︰
「是不是想懺悔當年所做的一切呢?那,我給你一個贖罪的機會……」
在說完這句話後,她輕柔地笑了起來,翔王從這句話里驚覺到不對,猛然道︰
「你——」
即便,他洞察到她要做什麼,卻沒有去避讓,其實,以他的身手,是完全可以避讓的。
但,他不想避,假如這樣能減輕她的恨意,能彌補曾經的傷害,他不會去避。
剩下的話,終是說不出來,一把極其鋒利的匕首刺進他的背部,匕首上面淬著最劇烈的毒——煞機。
見血封喉,說的,就是這種毒。
翔王的身子快要倒下的剎那,越過她的肩膀,看到,山腳下出現了軍隊的影子,還有,那張猙獰的面具上,綻放出一抹詭異的笑容。
其他的,他再也看不到了。
被聖華公主用力一堆,好像推掉一件令她覺得厭惡至極地東西一般,他的身子從半山坳上,墜落了下去……
歸遠城雖然臨近平洲,倒是一派祥和的景象。
除了那些水土不服,被瘴氣感染的士兵,常年居住在這的百姓,早就適應了這種濕潮的生活環境。
此刻,隆王換了一身緋色便袍,摒退隨行的護軍,獨自撐傘走進一處門口守衛森嚴庭院。
這是一座兩進的小院落,很是清淨,不大的苑子里,布局精巧,碧綠的溪水沿著回廊繞出一小泓池子來,上面除了浮萍,還養著些許的家禽。
在這些後面,隔著雨霧濛濛,一著青衫的男子正站于軒窗前,閑適地在一個紙鳶上描描畫畫,听到身後響起腳步聲,他稍轉了身子,望向隆王,卻沒有說話。
「太子殿下,你倒真是沉得住氣。」隆王說出這句,收起油紙傘,灑了兩下,在本來就潮濕黏膩的地上再添上些許的水漬。
「孤,早已不是太子,只是名廢黜的庶人。」青衫男子並不停下手中的豪筆,寥寥幾筆,紙鳶上的圖案卻漸漸勾勒清晰。
圖案十分簡單,落日斜陽下,有縴細的女子身影,倚著高高的梧桐樹眺望遠處。
這名青衫男子,顯然正是已廢太子西陵楓。
「既是廢黜的庶人,你不還是習慣了自稱孤?」隆王揪出這個字,行到西陵楓身旁,「習慣,有時候真的是一件可怕的事,譬如,習慣了對一個人好,漸漸,就容易連自個的命都忽略了。」
西陵楓露出一絲笑意,手中豪筆最後一揮,勾出女子翩飛的裙擺後,將筆徑直扔進書案上的筆筒︰
「平洲那邊怎樣了?」
「還能怎樣,翔王放不下那個女子,那個女子自然就能要了他的命。」
西陵楓听完這一語,把手中的紙鳶扔進一旁的炭火盆中,隨著 的聲音響起,紙鳶頃刻化為灰燼。
將近四個月的時間,他畫過十來只紙鳶,但,每一只最後的下場,都是還沒有來得及翱翔于蒼穹,就落進炭火盆中。
灰飛煙滅的景致,莫過于就是這樣罷。
而這炭火盆,也從春初,一直伴他到了如今的盛夏。
「孤記得,你和翔王之間的情誼,是比其他人都要親厚的。」
「親厚?這帝皇之家,如果親厚,也是表面上的,如果親厚,我又怎會眼睜睜看著他去送死,卻站在這里呢?」隆王說出這句話,收尾的語音里,確做不到干脆,反是隱隱有著些許什麼。
「孤如今只是庶人,你到孤這里,除了給你平添在帝君面前的罅隙外,不會再有其他。」西陵楓緩緩踏出步子,這一踏出,儼然,是一瘸一拐的。
「難道我不來,西陵夙就能放過我?你以為,他派本王到這里,目的僅是讓本王退去那些亡國的余孽麼?這位昔日的二哥,心計城府可是深著呢,借著太後壽誕,演出一幕刺殺,就堂而皇之卸了寶王和筱王的兵力,諸親王中,除去翔王,就唯有本王還有親兵,與其被他步步算計,將這些親兵悉數繳去,還不如反其道攻之。那件事,我替你應了!以你的名義。」
西陵楓听得明白隆王話語背後的意思,可,他的神色依舊無動于衷,只望著窗外的細雨︰
「你走罷,孤在這很好。」
雖然,眼下,下了這麼久的雨,歸遠離平洲並不遠,但,卻比平洲更潮濕多雨,也多在春末夏初,蚊蟲滋生之際,爆發瘟疫。
但,即便如此,能活著待在這,總歸還算是好的。
頓了一頓,他復道︰
「多加小心。萬事退一步,反能海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