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一個茶農的女兒,會學簫,是很奇怪的事。
然,現在,她不願多去深想。
西陵夙沒有立刻回她的話,許久,方淡淡道︰
「就叫失心罷。」
兩個字,很簡單,卻隱約透著些不祥。
「謝皇上恩賜。」隨著她這恭敬的一語,室外傳來喜碧的聲音︰
「娘娘,奴婢是現在呈上來,還是稍後?」
「進來吧。」她吩咐道,喜碧端著托盤躬身進來,將托盤放在幾案上,復識趣地退了出去。
「皇上賜下這首曲名,臣妾沒有什麼謝的,這是臣妾家鄉的一道小點,皇上若不嫌棄,就少許用點。」
她放下手中的碧玉簫,揭開青瓷碗蓋,下面是用時令的水果調配出的甜羹。看似平平無奇,比起宮中的膳點,甚至可用粗糙來形容,但,他隨意地舀起一勺,許是晚膳沒有用多少,許是想試一下她所說的家鄉味道,甫入口,里面有一種白色的圓果粒,卻是入口酥軟,收口,更帶著些許的甜意。
「這是芡實。」她輕聲,仿似知道他嚼到這不同尋常的果粒。
芡實,盛產嶺南。
「你家鄉在嶺南?」他問出這句話,終于明白,為什麼,今晚她以簫引他過來。
原來,並不是為了看上去懸而未決的,關于蘇貴姬險些小產,累及她的那件事。
也不是為了這演繹出來的聖恩隆寵。
而是,為了此刻在嶺南的什麼人罷。
「如今嶺南滋生戰事,欽聖夫人,是在為家人向朕請旨麼?」
「臣妾相信,皇上的大軍所到之處,必是無往不克的,至于臣妾的家人,也定會得到父母官的安置,這些,並不是臣妾該去關心的。」
她能怎麼說?以前,她不知道,他和太後的關系,如今,她總是知道了些許。既然,太後都答應已將她父母妥善接進宮來,她若再去請這道恩旨,豈不是,多此一舉麼?
再者,今日,從種種他反常的跡象,她隱隱覺得的不祥預兆,是關于翔王的。
可,他不說,她並不能直接去問,但,不問,不代表,她心里放得下。
她擔心翔王,不為其他,只為,入宮這短短的三個月,每次危險之時,在她身邊的,總是翔王。
隨著她的話,他又開始笑,這一笑,帶著冷冽的意味,他將勺子復擲扔回碗內,擲扔的剎那,濺起些許的湯液,這些湯液在淡藍色的袍襟上添上些許不和諧的污漬,她才要拿干巾替他去拭,他卻攫緊她的手腕︰
「朕警告過你的話,不要隨便就忘記。用這簫曲,用這心計,裝出關心翔王的樣子,除了讓朕對你厭惡外,不會再有其他,若不是翔王臨行前請朕定要護得你周全,今日,朕根本不會管你的事!」
果然是翔王。
他即便出征前,都給她安排好了一切。
可,除了擔憂翔王外,不知為什麼,當西陵夙說出這番話,她的心,又開始隱隱疼痛起來。
而,他攫緊她的手,清晰地看到她眼底,那一抹一晃即過的神色時,莫名的,松了手上的力度,只牽著她的手,霸道地往門外走去。
一路行去,有宮人要跟上,可他厲聲摒退他們,禁軍也不敢違背帝君的心思,只遠遠地跟著。
他牽著她的手,走得很快,走去的地方,她認識,是昨日,他騎馬帶她去的山谷。
今晚,月朗星疏,氣溫熱得讓人有些難耐,她被他牽著,又走得那麼急,很快,就香汗涔涔。可,他依舊沒有緩下步子,拖著她,朝那山谷行去。
走到那處湖邊,這一次,她不必涉水過去,源于,水位忽然變得很低,她可以踩在鵝卵石上,涉過湖去,但,今晚,這些鵝卵石很是燙灼,她薄薄的絲履底,走過去時,能覺到足心被灼到,隨著走上岸堤,足心被灼到的地方,每走一步都疼痛難忍,可她沒有吭聲。
她以為他要帶她去那小鎮,可這次他竟是帶她從一條極其崎嶇的小道,攀上了那處山脈。
登上山脈,站在一小方凸出的山地,俯瞰山谷,月華柔和的拂在他和她的身上,但,此刻的氣氛,卻沒有因著柔和的月華有一絲的緩和。
她清楚他不是單單想來賞月色風景這麼簡單,直到他的話語徐徐從薄唇中溢出,竟是一句︰
「知道朕的母妃是怎麼死的麼?」
她沒有應聲,縱然,她听宮人提起,似乎是在誕下翔王時,難產薨逝的。
可,或許,這並不是實情。
「朕的母妃是從這里吹著簫曲,跳著那支鳳闕,然後,跳下去,摔死的。」從齒間一字一字擠出這句話,她能听得懂他言辭里的悲痛,「朕從那一年,就沒有了母妃,在宮里,沒有母妃的孩子,要安然地長大,是很困難的一件事。可朕不僅活著走了過來,還把翔王照顧得好好的。這世上,他是朕唯一的親人,也是朕唯一的軟肋。朕不會容許任何人離間朕和翔王的感情,如果有,朕會親手殺了那人!」
她沒有想到,康敏皇貴妃是這般死的。
她更沒有想到,那支鳳闕簫舞竟是場絕跳。
然,她曾在他跟前,跳著那樣的舞,他又要抑制得多麼辛苦,才能抵去那心底再次被喚起的失母之痛?
她的自作聰明,原來是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
這一點,是她沒有想到的。
後半句的警示,她沒有听進去,或者說,對她而言,她根本沒想過去做他警示里的事。
眼底有朦朧蘊上,她想說些什麼,可嘴唇哆嗦,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
驟然,他松開她的手腕,第一次,扣緊她的頸部︰
「若不是阿垣,朕早該殺了你!所以,不要再試探朕的底限,好好地做你的欽聖夫人,好好地生下所謂的帝子!」
或許,不僅僅是翔王的囑咐吧,還有太後的關系。所以,才不殺她。
媚主、禍害其他妃嬪的子嗣,這些,她都無所謂。
只是,當他在她跟前,說出這句話時,她做不到不計較。
有些話,說開了又何妨呢︰
「皇上,臣妾對翔王有的,僅是感恩,絕沒有存其他的心思。不管皇上信與不信,臣妾這句話,問心無愧。至于這帝子,臣妾會照著聖諭,將他安然誕下。」
後半句話,她分明說得有一絲的酸澀,酸澀中,她覺得到的,是他扣住她頸部的手漸漸松去。
清冷的月華下,他撤開手,背光向她,她看不清楚他的目光究竟是怎樣的,但,卻覺得到,他身上沒有一絲的戾氣,有的,只是那無邊的悲哀。
「數日前,阿垣也跌下山崖,至今生死未卜。」終是緩緩說出這一句話,月光將他身影拉長,在此刻,更顯出寂寥的意味。
她的心,仿似被什麼猛砸了一下,翔王,跌下山崖?
她的不祥預感,竟是應驗了。
她不知道在這樣的時刻該說些什麼,或是,她又能說些什麼。
櫻唇微微一動,他卻繼續說著,一並阻了她的話語︰
「既然,你剛剛說,對翔王有的僅是感恩,今日之後,就好生待在你的院里,為他祈福。」他返身,準備下山。
可,沒有等她應出一聲是,忽然間,只听得巨雷般的一聲炸響,接著,是天地色變,他和她足下的山地,開始劇烈的震動起來。
他下意識將她攬緊,循著聲響望去,旦見,不遠處的溫蓮山上,濃煙滾滾,火光沖天,岩塊飛騰,瞬間,這熱氣就直逼她和他所站的位置,而他們足下的山谷,很快,便順著溫蓮山的山脈,蔓延下一種紅紅的漿體。
這些漿體滾滾的席卷而來,西陵夙陡然牽住蒹葭的手,止了要下山的步伐,轉身往山頂疾奔。
蒹葭雖不知道這是什麼,但從西陵夙緊張的神色來看,這應該是比地動還要可怕的東西,是的,在她有限的學識範圍內,她只知道地動,三年前,嶺南附近發生過一場不算大的地動,也是在那地動時,她感染了風寒,繼而記不起之前的事。
她抓緊他的手,努力跟上他的步子,往山上奔去,可,越往上,山道越是崎嶇,哪怕她努力跟著,卻始終漸漸成了他的負累。
她往後瞧了一眼,看到,那漿體漫過的地方,草木、湖泊,都不見了,包括,原本遠遠跟著,守在山谷那的幾名禁軍,哪怕快速地奔逃著,卻在發出淒厲的叫聲後,被那漿體吞沒。
很可怕的景象,帶著殘忍的絕對。
她不知道那紅色的漿體什麼時候會蔓上山來,她知道的是,驟然逼來的炎熱溫度像是要把人燒烤殆盡一樣。
空氣開始變得渾濁起來,間或,有飛石掠過,她下意識地,緊貼上他,他和她之間離得那麼近,那些呼嘯著的飛石,砸在她的腿部、背部靠下的位置是生疼生疼的。
她越來越跑不動,渾身的力氣,在慢慢地被抽離,喉口的腥甜卻越來越濃郁。
不,不能這樣下去,她看得出,即便他同樣沒有回頭,可,他在刻意地放慢速度,等她跟上她的步子,而她的手,抓得他那麼緊,他的力氣有一部分,會耗盡在拖她奔到山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