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不顧帶著刻意,更帶著心計。
因為,很明顯,刺客的目標是西陵夙,看似不顧安危,實際只需夠大的膽子,和夠深的心計。
所以,蒹葭才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坐到了這個位置,而她,充其量,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
先前,她一直很擔心,這樣一個聰明的女子是否能安然為她所用到十月懷胎的那日,假設被蒹葭察覺到她懷了身孕,會不會臨場變卦,反陷她于危險的境地呢?
只是,現在,她無須顧忌那麼多,如今的後宮,即便是把蒹葭軟禁起來,又有誰會知道呢?
此刻,她僅是在為這個決心增一份推力︰
「皇上如今在虛谷寺祈福,也不知道何時能聖駕返回。若不是你又身懷有孕,哀家理該讓你也過去伴駕才好。畢竟,若能常伴在皇上身旁,才不枉費了哀家的期許。」
蒹葭低眉斂眸,語音淡然︰
「太後,佛門自古是清淨的地方,即便臣妾沒有身孕,都不能在那常伴皇上。皇上心憂蒼生社稷,是萬民之福,臣妾只在這宮里,剪好這些福字,也算是聊表臣妾的一番心意了。」
這一番話,說得很是穩妥,听不出有絲毫的波瀾,太後微微一笑︰
「你這孩子果然是識大體的,如今皇上沒回宮,這宮里雖然冷清了些,卻是最適合你將養身子的。有什麼需要,只管讓喜碧去尚宮局支取。剛做了這些女紅,想必你也乏了,不妨再歇息會子,哀家就不陪你說話了。」
「臣妾本來一直想去給太後請安,喜碧姑姑說太後自行宮回來,就身子不適,所以才沒有過去,如今倒讓太後來瞧嬪妾,嬪妾甚感愧意。」蒹葭走出幾案,行到太後跟前,伸手扶住太後,「如此,就讓臣妾送太後一程。」
「也好。」
太後默允,由得蒹葭扶著她,緩緩朝殿外行去。這一行去,沒有人注意得到蒹葭的指尖微微震了一下。
送太後到宮門,直到目送太後的肩輦遠去,蒹葭方才由千湄扶著進得宮門。
甫進宮門,她竟是連抬起蓮足,跨過門檻,都險些被絆了一下,源于心神不寧。
剛剛,她的指尖故作不經意地扣到太後的腕上,證實,太後是懷了身孕的。
她不懂醫術,這幾日,不過強行記下自己的脈息,今日觸及太後的脈息,果然是一樣的——滑動如珠的脈。
縱然,喜碧能轉換脈息,那也僅針對于她罷了,對太後而言,沒有必要轉換脈息,若身懷有孕,自然是不宜過多用藥干擾脈相,所以今日,太後的脈相是清楚明白的。
也就是說,面具男子至少說對了一半,太後是懷孕了,是想借她的假孕完成偷龍轉鳳。
只是,太後和西陵夙之間,或許並非是一場合謀。
那晚,海公公告訴她的,是西陵夙為了她,只身引開叛黨。可,剛剛太後卻是說西陵夙是往虛谷寺祈福。
而眼下前朝的情形,方才,趁喜碧去端湯藥,千湄已隱晦地告訴她。
千湄是西陵夙跟前的御前宮女,雖然平日里嘰嘰喳喳,但不會說不相關的話,今日卻將才發布的昭告訴予她听,僅說明了,西陵夙的情況不妙——西陵夙並非相信神佛之人,又怎會去寺廟祈福呢?
一如剛才,太後瞧她剪這個福字,該是訝異的吧,所以,會在話語里對她試探。
加上這幾日,連海公公都見不到,說是染了風寒,內侍省全由副總管英公公在料理。
或許,連海公公都被軟禁了。
雖然,她僅經歷過一次宮變,可眼下的情形,聯系起蘇貴姬莫名其妙說的話,只帶著和一樣的危險味道。
假如說,西陵夙已遭不測,那麼,太後必是最可能知曉這事的人,但,她寧願相信,叛黨是和太後無關,太後所做的,只是為了穩定軍心或民心,也為了太後今後在後宮的位置,才會發出這道昭告。
待到十月懷胎期滿,她的‘孩子’誕下,倘是帝子,若再傳來西陵夙于寺廟駕崩的噩耗,這個‘孩子’不就名正言順地以唯一的帝子身份,登基了麼?
以前,倘若說太後的籌劃只是給孩子正名,如今這樣的籌劃,卻是從此,能給這個孩子一個最尊貴的身份,也給太後一個真正鳳臨天下的身份。
這樣的契機,顯然,是太後不惜冒險,也會去爭取的。
她的手緊緊握起,現在,她該怎麼辦?在這宮里,還有誰可以信任?
或者說,誰能幫她去查尋西陵夙真正的下落,如果,西陵夙目前還活著,想必處境堪虞。
他對她不止是恩,她對他,或許還有情,她更不能不顧。
情?驟然浮現出這一個字,讓她的心分明漏跳了一拍。
眼下,卻終是到了兩難的地步。
「千湄,本宮今晚想放孔明燈。」心里饒是百轉,甫啟唇,仍是平靜淡然的。
「娘娘,今晚風大,您這身子可是著不得涼啊。」
「無妨,風大,才好放孔明燈。本宮想為災民祈福,一會,你就去司飾司,替本宮找一只孔明燈來,本宮要把這些福字一並放上天。」
「是,娘娘。」千湄應聲退下,恰好喜碧端了藥盞從宮外徐徐進來。
蒹葭若有所思地睨了一眼喜碧,只慢慢走進殿去。
今晚,注定,不會是一個平靜的夜晚。
宮外,諸臣象征性地給甫入帝都的隆王接風洗塵。
宮內,只是看上去很是安靜。
放孔明燈,自然要在開闊的地方,雖然需要倆人同放,但蒹葭卻摒退所有的宮人,只獨自坐在後宮一處草坪上,慢慢貼上福字,才做完這一切,那青色的袍子已然出現在她的眼前。
不用抬頭,她知道,是他來了。
本來,她只是想用放孔明燈引起他的注意,讓他在見到後,能來找她。
但,應該說,她有這私心,她希望,他能在看到她放孔明燈時就出現,因為如今,她不知道,多熬一刻,是不是西陵夙的危險就會多一分。
而她無法安然地坐在宮里,等著他來。
第一次,她意識到,如今的宮里,或許只有他,才是她能信賴的。
這一次,他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以手示意她抱起孔明燈,接著,他的袍袖一揮,孔明燈下就燃上一團火焰,待到她覺到手中的孔明燈有上升之感,他終是低聲對她說了一句︰
「放手。」
簡單的兩個字,似乎帶著一語雙關的意思。
但,听的人,卻當是沒有听懂。
她的手只順著他說的放開,她是第一次放,先前,僅听千湄教了一下,該如何去放,當那孔明燈從她的手里徐徐升空時,紅紅的福字就著蠟燭映紅了彼此的臉,然,他戴著面具,她看不清他的神色,自然也錯過了他眼底稍縱即逝地一抹異色。
「有事?」
待到孔明燈完全離開草坪,他問出這句話,草坪的周圍環繞著一圈樹林,算是天然的屏障,加上她吩咐千湄率宮人在外守著,想是不會有人冒失地進來,只是,這樣見面,始終是危險的。
她緩緩往草坪旁的假山走去,他也跟她過去,借著假山的遮擋,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問︰
「是不是我求你什麼,你都會幫我?」
「我只會做一切和你有關的事,包括你的周全。」他糾正她的話,語意里沒有一絲的松口。
「那如果我說,求你幫我救一個人,你幫不幫呢?」她用出這個‘求’字,卻讓面具男子的手驀地握緊。
終究,她還是為了西陵夙來求他?
「你認為呢?」他的語音第一次這麼冰冷,冰冷到足夠讓任何人都畏懼去說下一句話,「他目前是還活著,可,我不認為我該去救他。」
但,她卻是沒有畏縮︰
「我求你……」
只是,這一句說得極其艱澀。
「我說過,你不可以愛上他。」冰冷轉為森寒,這層森寒的後面,是殺意驟現。
她的唇哆嗦了一下,眼底起了些許的霧氣,然,僅是盈在那,不墜︰
「他救了我,我只希望,他能好好地。」這句話,回得明顯有些避重就輕。
「你能發誓,對他沒有一點動情麼?你該知道,若救了他,那麼太後,或許只有死路一條,太後也是你的恩人,為了他,你忍心看她死?」一字一字說出這句話,語意是分明的。
可,眼下,她沒有更多的選擇,太後是她的恩人,她不會忘恩負義,這世上的事,其實若非那麼頂針相對,未必結局都是壞的。
「假如,讓他知道,是太後不忍呢?」
救他,卻讓他知道,是太後不忍,所以臨時收手,放他出來。
等到他回來,太後眼見勢敗,以太後的個性,該不會去做魚死網破之爭,而他也會念著舊情,饒過太後。
很完美的設想,可說出口,卻那麼澀,那麼苦,那麼酸。
「我不懂你究竟在想什麼!」他決然的返身,她的手卻拉住他衣袖的一角,這個動作,曾經,不止一次,有一個女孩對他做過,每每,他都沒有辦法拒絕,這一次,同樣,他停了才要踏出的步子。
「如果你願意救他的前提,是我不愛他,那麼,這樣做,應該夠了吧?一個愛上他的女子,是不會舍得把這份恩情讓出去的,可,將這份恩情給太後,卻是兩全。」
她說得很認真,卻也很堅定。
是的,這就是兩全。
但,這種兩全,只意味著,他最不願意看到的事,已經發生了。
唯有一種感情,能讓女子做出這樣的犧牲。
他看得懂,瞧得明白,更能預見到,這樣發展下去的局面,連他都無法控制,而他,並不能一直陪她下去。
眼下,明顯,這個局面已經開始失控了。
轉身,凝住月華下,那張憂心忡忡的小臉︰
「西陵夙沒有你想得那樣簡單。現在,我要帶你離開。」
「不——」她斷然拂開他欲待攬住她的手。
「留在這,已經不適合你。我不想讓你繼續錯下去。也不想,讓你受到傷害!」
他說的話越來越莫名其妙,她听不懂,可卻听出了,他語意里的悲傷。
「更不想讓你喪身在這里。不論這個坤朝,經過這一場的謀算,由誰當政,對你,都不會是好的!」
說完這句,他不容她拒絕,伸手就要強行帶她走。
遠處,依稀可以听到,嘈雜的聲音傳來,接著,是樹林外,千湄的聲音近乎急促的喊道︰
「娘娘,您能快點出來麼?娘娘!」
面具男子攬住她的手愈加用力,她根本抵不過他的力氣,卻在這電光火石的瞬間,她一拉衣帶,褪去外面那層紗袍。
如此,她嬌小的身子順勢,便躲過了他的相攬。
而,紗衣里面,她僅著了中衣,縱然沒有不雅,可,他握著手里的紗衣,卻知道,她的倔強,始終是他沒有辦法說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