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緒間,內屋有人步出,原是負責治療蒹葭傷勢的大夫。
「殿下,在下已給夫人換了傷藥。」大夫在他身後恭敬地回稟。
早前宮里那名婦科大夫自然是沒能跟他逃出宮來,此刻,該是早被西陵夙賜死了罷,這名大夫是先前跟他多年的軍醫,對這類刀傷縱然經驗豐富,可連日來,對蒹葭的傷勢恢復,卻也都三緘其口,並不願多說什麼,唯一說的,便是會盡力救治。
畢竟,由于逃離,蒹葭失血過多,哪怕頸部傷口不深,整個人都處在極其危險的邊緣。
現在,隨著大夫的話,他轉過身去,看著床上的人,冷聲問︰
「她還要多長時間才能醒來?」
「這——在下只能盡力。」大夫仍是沒有松口地回道。
「殿下,此事不宜耽擱,還請殿下早作決斷!」韓劍又催了一遍。
「殿下,恕在下直言,夫人的傷勢並不樂觀。」這一次,大夫竟順著韓劍的話,一並說道。
隆王知道這些下屬為的都是他好,耽擱在熙滬,遠非是他的志向所在。
而時至今日,他終究是敗了,偌大的坤國已然沒有他的立足之地。
「殿下,觴國既然發來密函,眼下,投靠觴國,總好比在這這束手就擒的好。」韓劍見隆王沒有應聲,復道。
是的,除了那批死士悉數盡忠外,他的二十萬兵力中的部分在宮變前,就被西陵夙偷梁換柱,在宮變時毅然倒戈,剩下的那批士兵,在那部分倒戈的士兵煽動下,眼見他成了叛臣賊子,若繼續效忠,難免落得一個淒慘的下場,紛紛投誠西陵夙,已被拆分編入到雲麾將軍、歸德將軍的帳下。
繼續留在這,以區區的死士相抗,不啻是束手就擒。
其實,他滯留在這,一方面是為了蒹葭的傷勢,最重要的,始終還是在等西陵楓的口訊,可,自從那一日後,即便,他謀逆的罪名被昭告天下,西陵楓卻是一個口訊都沒有給他。
然,這處聯絡點,西陵楓是知曉的。
或許,自己對西陵楓來說,根本是沒有那麼重要。
這個世上,對西陵楓來說,本就沒有什麼是重要的。
倘若說,西陵夙是看上去薄涼,那麼,西陵楓的薄涼則是深刻進骨髓中的。
而他,可以負盡天下人,唯一不能負的,也唯有西陵楓。
「替我回密函,本王接受觴帝的提議。」
「是。」韓劍這一應聲帶了明顯的振奮,他們的王爺總算是要重新開始了。
床上的蒹葭依舊渾渾噩噩地睡著,直到隆王集合死士,離開這處宅子,她的情況仍沒有好轉,當然,隆王沒有要她的命,雖然離開,還是留下大夫悉心照料于她。
十日後,她終是醒了過來,可,喉口疼啞,發不出一點聲音。
「夫人,您總算醒了。醒了就好,別說話,您的喉口受了重創,暫時發不出聲音,您若想要什麼,用筆寫給在下就好。」
隆王並沒有瞞住她的身份,雖然皇室礙于顏面,沒有張貼告示,可,對于隆王的行動,身為軍醫的他是知曉的。
蒹葭很平靜,也沒有要紙筆,只是環顧了一下四周,接著,很安靜地喝下他端來的藥。
大夫見蒹葭喝了湯藥,復遞上一用布包起來的物什︰
「隆王殿下吩咐在下待夫人醒來,將這交予夫人,說是夫人的舊物。」
她接過物什,打開一看,原是面具男子最後留給她的令牌。不知隆王是何時從她這拿了去,最後,卻是把這留給了她。
失血過多,使她沒有任何力氣,也使她整個人的氣色看起來十分糟糕,不想多問什麼,僅看了一眼周圍,便是確定了,她不在宮里。
也就是說,那一日,在她自求一死後,西陵夙還是放了隆王。
這樣,是不是說,西陵夙對她,終究不算絕情呢?
但,不管怎樣,如今,她已不在宮里,或許,將來,也再是回不去了。
回去又如何呢?她連扮假孕都不可能,對太後來說,早沒了價值,對西陵夙來說,也不再有配合演戲的必要了。
他放了她,或許,不過是一時的惻隱罷。她只能這麼想,不敢去想其他,怕自個的心會迷失得尋不回來。
而如今的她,終是洗去了鉛華,復回到民間,假設太後放了她的阿爹阿娘,她應該能在民間重新開始生活吧?
畢竟,隆王還讓大夫醫治她,顯見是要留她一命的。
只是,真能放下麼?
在她醒來後的第三日晚上,院子里便傳來了響動,接著,是整齊劃一的步履聲奔進院來,然,只停在房外,並不入內,而一直照顧著她的大夫卻是不見了。
屋里,空蕩蕩的,只有她一人,隨著室門被推開,千湄出現在門外。燈火散漫地凝于她的臉上,她的眼底,有著不可忽略的欣喜。
「娘娘,奴婢參見娘娘!」
千湄的箭傷由于不深,這大半月下來,已然恢復得不錯,這一次,听聞了蒹葭的下落,執意和海公公說了,要跟過來。因為,那一日,她清楚,蒹葭為了她,在隆王跟前順從過什麼。
蒹葭沒有聲音,實際也是她說不出任何話,看來,隆王不止救了她,還讓大夫在她醒來後,將訊息遞到了宮里。
連隆王都看出來她不敢正視的心思,還是連隆王都察悉,她不再適合宮外了呢?
千湄的身後跟著院正,院正極其仔細地診了她的傷勢,遂說,目前不適宜移動,還需再過幾日方能上路。
這個意思,千湄讓一名禁軍傳了出去,傳去的地方,自然是帝宮。
接下來的數日,是千湄伺候蒹葭的起居,千湄是不喜歡安靜的宮女,在她的絮絮叨叨下,不用蒹葭問,也知道,那一日,宮變後,是西陵夙吩咐士兵,以防有詐,無須緊追,並且,連下了數道旨,包括對一應涉及官員的處置。
後宮中,蘇貴姬因其父獲罪,終受波及,被貶為庶人,打入冷宮。胥司空雖亦受了懲處,但所幸沒有殃及宮里的胥貴姬。而太後,除了受到些許驚嚇,纏綿病榻外,還是周全的。
對她,是在昨日有密信遞至內侍省,海公公看了信上提及的關于她的下落,稟于西陵夙,西陵夙才讓千湄和一名禁軍副將帶了不多的精兵連夜趕到這,果然,是真的。
她越來越清楚,西陵夙這樣的男子,城府心計,實是太深太深,一步一步,或許,每一步都在他的籌謀之內。
可,這一次,哪怕她沒有了利用價值,他仍不願放她就此離宮,還她自由。
難道是因為,她靈前的自刎,不在他的籌謀內,讓他覺得例外,所以,不放?
唯有讓自己這麼想,才能遏制心底那不該有的東西蔓延。因為,有些東西,即便看上去,近在咫尺,就能夠到,可,最後,始終是她不能擁有的。
既如此,還不如一開始,就知道差距的懸殊,不去動那份不該有的心思。
千湄見她神思,在旁輕輕笑著道︰
「夫人,奴婢說句僭越的話,您可別生氣。」
不待蒹葭啟唇,千湄已呱呱地繼續道︰
「先前奴婢還以為皇上對夫人的好,不過是皇上對那些嬪妃不滿,又不能悖了前朝的意思,所以讓夫人做了遮擋,可自從夫人被隆王擄走,皇上看上去沒什麼,卻是連笑意都沒了。奴婢伺候了皇上這些年,再如何,皇上都是喜歡笑的一個人。」
千湄在西陵夙尚為皓王時,不過是名小宮女,雖不似眉嫵那般近身,有些卻還是瞧的分明的。
蒹葭抿了抿唇,眸光只凝向蒼穹中,那半彎皎潔的明月。
他不笑了?
從初見他到現在,她確實見過他無數的笑,或慵懶,或閑適,或曖昧,或疏離,仿佛,他薄唇邊的弧度已然成為他唯一的標志,卻沒有想到,在又一次平息宮變,剪除異己,奠定自己的帝威之後,他有什麼不繼續笑的理由。
可她不會真的以為,他不笑是為了她。
即便,這樣想,會讓自個的心底,洇出一絲絲的甜蜜來,但,她不能真的這麼去以為。
原來,她連去想一下的膽量都是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