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北閣」,一眼看去,與十年前相比沒什麼變化︰正中一張檀木雕花幾案,旁有一對福祿仙的精雕木椅;正對著主位兩把古樸的紫檀木椅……但臨窗懸著的一副字畫很新,衛雲不曾見過。仔細一看,竟然是江南第一才子陸寅的墨寶。
畫上面有兩只麋鹿,一只臥著,一只站著。兩只麋鹿神態各異,臥著的看似慵懶,眼角卻暗藏殺機;站著的看似神武,眼神里卻充滿恐懼。
衛雲正在思索畫里的深意,忽然听到一個沉沉的聲音問道︰「你是誰?」
衛雲神游之際,嚇了一跳,轉過頭去,只見一個沉穩厚重的男子正站在面前。
他一襲墨藍色的蜀錦長袍,顯得身材筆直如松;一對眉目璀璨如星,血氣方剛但不顯急躁。舉止高貴,器宇軒昂,衛雲心中已經猜出了幾分。
皇長子南宮惠,自被罷黜了儲君以後。雖然偏居西南一隅,卻一直沉穩低調,將不毛蜀地拓荒得小有成就,成了西南諸藩之主,也算有了些自己的根基。
衛雲向他曲身福禮,不卑不亢地低頭垂瞼道︰「衛雲參見南惠王殿下
南宮惠一愣,驚詫問道︰「你怎知我是南惠王?」
衛雲莞爾一笑說︰「周家素來訪客不多,且王爺氣質不俗,身份地位必然不同尋常。再加上王爺一身蜀錦,必蜀地;算起來,只有南惠王了
南宮惠目色一動,雖有幾分詫異,卻仍舊一臉嚴肅地點點頭,不再多言。
衛雲心中暗想,像他這樣沉悶嚴肅的王孫子弟,倒極其少見;但想到他十年前遭遇,再想到他身陷西南不毛蜀地的十年苦寒,卻也理解了幾分。
南宮惠乃周衍胞妹皇後周氏所出,是皇室嫡長,依照大盛朝立嫡立長的法度,南宮惠自出生後便被封為儲君,本該為大盛朝萬里江山的繼承者;可怎奈皇上自南宮惠出生時便就不喜愛他,相反對于寵妃陳淑妃所生的二皇子南宮裔十分中意。
一日,皇上同時考問南宮惠和南宮裔治國良法。南宮惠回答內重王孫親貴、外倚門閥外戚,皇上怫然不悅;南宮裔則爭鋒相對,回應內馭親王、外制門閥,龍顏盛悅。
南宮惠郁悶中,在東宮和幾個朝臣喝了一晚上的酒,說了幾句抱怨的話,卻不幸傳到皇上的耳朵里,惹得龍顏盛怒,廢棄了南宮惠的儲君。
其時,周皇後已經因為毒死南宮裔生母陳淑妃一事被打冷宮。有朝臣揣測聖意,上書皇帝,稱祖宗法度立嫡立長不利于江山社稷,主張論賢舉能另立二皇子南宮裔為儲君。
保守派不服,聲稱祖宗法度不能廢,長幼尊卑不能亂,上諫皇帝復立南宮惠。
兩派聲音旗鼓相當,皇上為難,只得讓南宮惠和南宮裔同時離開京畿,分封川蜀和淮南分別給兩位皇子治理,看其功績,再來判論誰將來繼承皇位。
十二月中旬,兩位皇子同時離開了京畿;此後皇上對待南宮裔越加器重,對待南宮惠也就越加不上心——兩位皇子雖然同時治理封地,且皆有成效,但皇上唯獨嘉賞南宮裔,不但替他娶了好幾位家中有勢力的妃妾,還給其同母胞妹南宮明昭指了一門好親事。
衛雲想著,不禁有些同情南宮惠︰同為皇家血脈,皇上卻如此偏心;別說此事落在皇家內院,便是在平民百姓家,父親如此偏袒,做兒子的也難免心冷。
正想著,忽然听到一聲渾厚的清咳,不怒而威,帶著三分霸氣,七分老成。
身未見,聲先聞;待看時,周衍已站在眼前。
衛雲抬眼看到周衍,心中微微一顫,拳頭不由得攥緊了幾分。
恍惚間,時間回到了蘇家斬首行刑那日。
蘇州城悲情的下著小雨,法場周圍十萬蘇州百姓素服跪下,將一張張血書「冤」字布條展開在頭頂,儼然一片嗚咽的血海,在雨中融化開來,順著一張張臉頰流下。
想來蘇縣令在蘇州十幾年,清廉正直,體恤下情,辦事明斷,深得民心,如今被冠上結黨營私謀反叛亂的罪名,蘇州百姓深感不服,紛紛為其叫冤。
爹爹蘇正清身著暗**的髒破囚服,背負「斬」字木條,傲然立在法場正中,看著跪了滿地的百姓,朗聲喝道︰「我蘇正清一生,能得百姓如此相待,這個官,當得值!」
話音剛落,鍘刀落下,一片殷紅,讓衛雲身體猛地一顫。
當年周衍安排姓衛的那家人把自己賣到鳳凰台,後來便听說那家人死掉了;爹爹當年替周衍擋罪時,可否知道自己舍命相救的人會如此心狠手辣恩將仇報?
周衍看到衛雲,眸中也不禁多了幾分訝異︰怪不得子亞一直惦念著她,竟然真是個不可多得的尤物,只可惜有蘇家的糾葛,否則的話,給子亞納個小妾,倒也並非不行。
衛雲和周衍盯著對方看,心中涌動著千萬種情緒。
周衍的目光在衛雲身上仔細打量,最後落在衛雲攥緊的拳頭上,不禁皺了皺眉,有些不悅道︰「也沒拿你怎樣,拳頭攥那麼緊干什麼?」
衛雲雙眸低垂,悄然將雙手藏在身後,抑制住情緒平靜答道︰「衛雲惶恐
周衍驀然一愣,半晌,問道︰「你現在……叫衛雲?」
衛雲身體一顫,動了動不斷顫抖的唇,得體的垂瞼福禮。
周衍眸色一動,上下打量衛雲半晌,不禁感慨道︰「原是個好坯子,可惜了……」
衛雲心中一搐,不自覺的又握緊了剛剛舒展開的拳頭。
南宮惠目光一掃周衍和衛雲,識趣作揖道︰「既然舅舅有客,佷兒擇日再來
周衍看向他,目色瞬間溫和了許多,柔聲道︰「你好不容易來一回,索性在府中多住幾日,我讓情娘弄些你愛吃的菜,我們舅舅佷兒也敘一敘舊
南宮惠目色沉靜,只拱手謝道︰「那有勞舅舅了
周衍見他如此生疏,眸中一濁,似有些濕潤,點了點頭道︰「去吧
南宮惠抱拳作了個揖,轉身退了出去。
周衍輕抹了一下眼角,退到廳堂的主位坐下。
衛雲抬眼看他,恰巧對上他一雙毒鏢似的眼楮,拳頭不自覺的更加捏緊了裙裾幾分。
周衍眸子中許多情緒一一閃現,忽的問道︰「听說,王家少爺看上你了?」
衛雲心中一痛,一字一頓控制著語調的平和︰「謝老丞相惦念
周衍眸中驚詫一閃,卻略帶嘲諷道︰「多少名門閨秀想攀附王家求索無門,你在鳳凰台中結識高官顯貴,梳攏的倒真不比出身名門的小姐差
衛雲握著的拳頭縮緊,指甲刺在手心,老鴇的打罵,善才的責罰,客官的**滋事,昔日的種種委屈浮現眼前,卻最終控制住情緒道︰「衛雲能有今日,得多謝老丞相當年的深謀遠慮。倘若衛雲當年留在周府的宅門中,斷不能有今日一番成就的
周衍目光一縮,將身體向後一靠道︰「但凡給了你安生立命的地方,本已比讓你隨爹娘命喪黃泉好了千倍百倍。不然,你以為憑著你戴罪之身卻該如何
衛雲一口氣悶在胸口,捏著拳頭,一字一頓說道︰「衛雲,謹記老丞相教誨
周衍斜瞥了衛雲一眼,懶聲問道︰「子亞回來了,你可知道?」
衛雲心中「咯 」一下,垂眸頷首,點了點頭。
周衍身體向椅背上一靠,語調溫和話卻刻薄道︰「你是個聰明孩子,你對子亞的心思我也明白。可你們的事情,若你爹尚且在世倒也能罷了;可如今你一個孤兒,且在鳳凰台那種地方,先不說子亞和木家已經訂了親,就算沒有木家,子亞也絕非你能肖想的
衛雲心中一冷,指甲捏得手心生疼︰他,怎麼可以說出這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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