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後
這一日,恰逢艷陽三月,草長鶯飛。
一輪傲嬌紅日拖著鼻涕泡‘吭哧吭哧’地趴在雲頭,背景是一排尖喙亮羽,時而飛成個s形,時而飛成個b形的烏鴉軍團。遠遠從亭榭里抬頭看去,極是和諧。
「凝秋覆風塵,映月照青汐。」
奼紫嫣紅中,風塵青衫翩袂墨發如雲,手里握了只通體瑩白的精致玉笛,滿懷深情地對著一院子狐狸們念出這句詩的時候,青汐嘴里正叼了塊桂糕在啃。
他念完後,迎著柳蔭裊裊,分外淡雅地回過頭來,唇角輕揚,含情脈脈地望著她,那聲音溫柔得幾乎可以掐出水來︰
「汐兒,這首詩是我特意為你做的,可覺喜歡?」
一陣清風吹過,帶動他身後那片玉蘭桂枝搖曳起伏,真是說不出的仙姿凜然,清華出塵。
小狐狸們甩了甩毛絨絨的尾巴,扭頭瞅著座上的素裙女子。
于是,青汐就在這樣詩情畫意的美景之中,‘噗’地一聲,將嘴里含著的那口茶全數噴了個干淨,彎下腰去,咳得不能自已。
照青汐?!
胡亂模索著抓住桌沿爬起來,青汐腦海里瞬間浮現出一汪皎月帶著睡帽,猶如泰山壓頂一般從天而降,活生生將自己壓趴在地上的曼妙場景。
————果然喜歡。
抽搐著嘴角抱起一只棕毛狐崽子,伸手撓了撓它腦袋上兩只尖尖的小耳朵,青汐甩去一頭黑線,勉強恭維道︰
「風塵君才華橫溢,妙語連珠,當真叫人敬佩。」
小狐狸舒服得‘哼唧’直叫,干脆躺平臥倒,四個爪子朝天攤著,露出白花花的肚皮。
也不知這世道的神仙們究竟是太過于講究朦朧美,還是礙于那些古板的教條天規。總之表達個情意也要像猜燈謎,先百轉千繞地繞上一個大大的彎,然後再若有似無地探出個心思的尾巴。如果對方接收電波的信號良好,那麼只要最後來個畫龍點楮就行。如果不幸遇到神經較之普通人稍微粗了幾寸的,估計還需要回頭翻新修改,力求能夠達到最佳效果。
青汐看著懷里的小狐狸,忍不住又是一聲哀嘆。
說起來,她與眼前這只整天有事沒事,就愛厚著臉皮,不顧白央君冷颼颼似刀剜一樣的眼神,隔三差五便跑來青丘一表衷心男仙之間的孽緣,還要從五十年前講起。
五十年前,玉帝的小兒子歷劫成功,褪去了一身黑啾啾的龍鱗,生得那個叫水女敕嬌弱,唇紅齒白。放在一群剽悍結實的遠古神祇里面,就好比一根火柴棒和一堆胖冬瓜的區別。
不過即使是根火柴棒,那也是正宗天家出品,自家的總比別家的好,而且還是天下無敵的那種好。
玉帝有心想要為這個兒子挑選一門好婚事,龍爪子在天界眾女間來回扒拉了好幾遍,不知怎的居然就看上了她這廢柴。此後就經常找借口召她上天庭來閑嗑牙,瓜子皮堆得與隔壁南天門一般高。
據說那陣子,但凡後宮里有能和北海拉得上邊的仙妃們,都被玉帝拎了來給她做思想工作。
眼前一列的環肥燕瘦唧唧喳喳,然而總結中心思想,來來去去也不過就一句話︰
「瞧我們家的小太子生得多俊啊,這簡直就是上天注定的金玉良緣,小丫頭你要是錯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看著金玉台上那位瘦不拉嘰的小美男,再扭頭瞅了瞅身邊笑容溫暖,眉眼如畫的白央君,青汐默默地拔了叢蒜葉,擋在自己臉上退散了。
玉帝眼見著一計不成,決定改變策略,采用迂回戰術。
結合先輩經驗,內外兼修,不惜花了大筆的銀子,從花神那里扛了一山的玫瑰回來。然後叫小太子每天捧著沙漏踩點光顧北海龍宮,嘴巴里叼根玫瑰,擺出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樣,想著若是長此以往,未必不能攻下這座堡壘。
北海龍王一邊打著噴嚏,一邊龍牙咬碎︰
「該死的老混蛋,明知道老夫對花過敏,居然還叫他天天過來折我的壽,簡直豈有此理!」
于是她家老爹怒了,怒了的結果很嚴重。
月中,住在東海之濱的東華帝君領了幾位仙友,一起來北海做客,其中有個叫風塵的仙人,形相清 ,談吐風趣,深得龍王歡心。
眾所周知,北海龍王一生金戈鐵馬,征戰無數,向來是頂著文臣的頭餃,去做那武將的事。因此對月復有點墨的才子,總是特別看重。
風塵本是棲居寒山之巔的一位仙君,鎮守天池已達千年。那地方偏遠得很,方圓百里,就連身上帶毛的禽shou都看不見一只,自然不可能成就什麼錦繡姻緣。所以當得知他如今仍是孓然一身時,當即心花怒放,有意招他做個上、門女婿。
眼前忽然一暗,青袖廣邊中,風塵修長的指尖緩緩伸出,眼看就要撫上她的臉龐,青汐條件反射,一把拎起懷里的狐狸︰
「毛球,上!」
小狐狸很給面子地當即張牙舞爪,一口尖銳白牙森冷泛光,只听得‘啊嗚’一聲,風塵白玉似的手指上,已然血流成河。
風塵似是一驚,收回了手,神色黯然︰
「汐兒,我…………」
落花紛飛中,他微微側過臉去,眉睫低垂,面容淒涼,隱含沙啞的聲音里,充滿了瓊x式的至情至傷︰
「縱使你我之間已無舊緣,我這顆愛你的心,卻永遠都不會改變。」
他這樣說完,驀然回首,眼底紅果果一片濃得化不開的痴情惆悵,肝腸寸斷誒!
嘔吐,嘔吐,驚起賤男無數。
青汐端著茶盞笑得無比猙獰,手指在盞壁上‘卡嚓’捏起一圈裂痕,面上卻還維持著端莊從容的微笑︰
「哦?沒想到風塵君這麼專情啊!」
她笑了笑,一雙眼微微眯起,單手支頷,狀似無意道︰「先悔婚在前,攜紅杏私奔在後,甩了我又恬不知恥地滾回來啃回頭草,你丫當我是薛寶釵呢?」
一杯熱茶迎面潑下,直接把仙風玉骨的青年男子從頭到腳淋了個頭,濕漉漉的,好似一只拔了毛的落湯雞︰
「就因為你當年的悔婚,害得我到現在都嫁不出去,直接去買塊豆腐自我了斷吧!」
想咱堂堂北海七公主,就算只是個混吃等死,見風使舵的牆頭草,好歹也算是二八年華風華正茂。
如此一枝花出牆的年紀,卻因為眼前這個不負責任的混蛋,而生生毀了大好名聲。
以至于在狐狸堆里蹉跎了幾百年,至今都沒能把自己給推銷出去——這對于一只要臉蛋有臉蛋,要身材有身材,要胸bu…………咳,的龍來說,這是何等諷刺的事情?!
老龍王向她簡單描述了一下自己見到風塵時的情景︰
「那就好比是從一堆歪瓜劣棗里,忽然蹦達出了一朵奇葩,仿佛渾身披霞帶彩,鸞鳳繚繞,讓老夫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本質!」
事後,青汐想,老爹或許的確是看出了他的本質,只不過是花心大蘿卜的本質。
風塵有一張不錯的臉,雖然比不得玄楓的妖嬈、白央君的溫潤,但也算得上是豐神俊朗。老龍王這邊拐了他去談了談,剛好兩人一個男未娶,一個女未嫁,湊成一堆並無不妥,風塵便應了。
迎親的日子定在正月十五,距離下聘只有短短十幾天的功夫。
青汐被龍妃關在房間里出不來,文秋將縫制好的嫁衣送來給她過目︰
艷紅色的水雲綢緞上綴了鴿卵大小的珍珠,鎏金瓖銀的繡線將腰處收的很緊,一條龍鳳戲珠的玲瓏腰帶閃亮耀眼,大紅的蓋頭,大紅的鞋。
文秋說︰
「不知為何,奴婢今日總覺得,這紅得可真不吉利。」這話本不該在公主出嫁的時候說,緋紅的嫁裙如炎似火,令人不由聯想起那來自無間的紅蓮業火。
青汐默默地將視線從窗外那一襲白袍勝雪的清俊身影上收回,回憶起白央君那雙隱含怒意的狹長鳳眸,寬面條淚︰
「………………要是在成親途中,有人能來搶親就好了。」
殊不知,一語成真。
只是,這人搶親是搶了,搶的卻不是花轎里待嫁的新娘,而是前面騎著青鳥的新郎風塵。更令人跌破眼鏡的是,以前都听人說,前來搶親的大半乃粗腰壯漢,這一次卻是個嬌滴滴的,粉面含春的漂亮女子。
她煞有其事地一斧頭砍掉了前排一干炮灰abcdefg,以一女當關,萬男莫開的強大氣勢,單腳踩在青鳥頭上,對著目露驚喜的風塵嫵媚一笑︰
「風兄,春娘來救你了。」
啊呸,風兄,咱還豐胸呢!
被華麗麗當眾拋棄的某顆小酸葡萄淡定揭去紅蓋,目送著本來是自己夫君的男人跟著小三,轟轟烈烈迎著萬丈夕陽攜手上演末路狂奔。
氤氳的晚霞此時顯得格外蕭條,隨著那兩條拖著一尾余煙翩然遠去的身影,青汐慢慢扭過頭來,看著身後白衣翩袂的溫柔男子,無奈聳肩︰
「白央,幫我把嫁妝抬回青丘吧,反正不拿白不拿。」搬回去,起碼還能給小狐狸們墊窩唰毛用。
白央君向她伸出手來,骨節分明的十指縴長漂亮,掌心卻溫暖如初︰「你爹挑夫婿的眼光似乎略有欠缺。」
從善如流地將手遞入對方掌中,感覺到熟悉的淡香瞬間將自己團團包裹住。青汐無視四周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張臂環上對方的脖子,埋首在他胸膛,笑得歡快︰
「所以,幸好我沒嫁。」
白央君輕笑了一聲,俯身抱她起來,愛憐地模了模她的腦袋︰「嗯,幸好你沒嫁。」
落日的余輝映入他眼中,薄薄的光暈在墨色里蕩漾擴散,那樣深邃而又恬靜的溫柔,猶如一陣春風,霎那間吹散了她心頭所有的郁悶。
于是過盡千帆,終究還是回來。
青汐笑著撲倒在他身上,將噴出的鼻血一股腦都抹在了他雪白的衣服上,語聲清脆︰「怎麼總是讓你看到我這麼狼狽的一面。」
白央君依舊笑得溫和,抱著她轉身離去。
經了這麼一出,大約是原先那些對她有念想的神仙們都開悟了,又或者是因為她與白央君之間的互動實在太過明顯。
總之,從那以後,青汐就收拾了個小包袱,屁顛屁顛地跟著美男永久定居青丘。
青丘的桃花絢爛迷離,每年初春時節都開得無比騷包。然而身處桃花之中,青汐每次攬鏡自照,私以為那鏡子里面的臉總比先前漂亮了幾分,命里的桃花卻像被霜打過的茄子一樣,開一朵蔫巴一朵,幾乎可以說是日暮蕭蕭,山河日下……………
好吧,咱超月兌了,咱估計就是個萬年桃花凋零的命。
所以,在門口看見被春娘無情拋棄之後,扮出一副深情痴人模樣,前來青丘負詩請罪的風塵仙君時。青汐已經淡定到可以一邊被他酸得噴茶吐血,一邊面不改色地違心稱贊他學富五車。橫豎他們做神仙的,動輒就能活個幾十幾百幾千萬年。漫漫人生,若是連這點偶爾為之的樂趣也沒有了,整天竄在一堆狐狸崽子里,也是很無味的。
在風塵堅持不懈,剖心表白了整整三炷香的時辰之後,青汐已經把聚攏在身邊的小狐狸們,挨只撓了個遍。
這些都是白央君的子民,既是他的狐子狐孫們,雖然不是他親生的,也要倍加愛護。
風塵還賴在這不肯走,對著滿院子的花花草草抒情吟唱,端的是一副謙謙君子,溫良如玉的模樣。
只是青汐很不厚道地想︰
風塵固然也算得上是一位溫柔美男。但這個溫柔里面,白央君已經佔了其中的翹楚,那種字里行間,一顰一笑里都透著貼心細膩的溫柔,並不是任何人都能學得來的。
思緒一轉,又想起那個溫雅高貴的帝君,前陣子偷偷把他們房間中間的那堵牆給打穿了,外面掛上一卷畫軸,權作遮掩。
晚上拿了文書來她房里批閱,等到夜深,被褥往里側挪一挪,兩人擠一張榻上睡。這樣既不用擔心她半夜踢被子著涼,也不必煩惱于嫣嬈整天費盡心機地在他飯食里下藥,半夜丟迷煙,亦或者找各種借口試圖破門而入,平白擾了他的清淨。
青汐笑著推了身旁側躺的男子一把,故意埋怨他︰「既然如此,早點娶個王妃回來,生下子裔不就能叫她死心了?」
白央君替她攏了攏頭發,拉起被子裹在兩人身上,眼也不抬道︰
「嫣嬈自幼爭強好勝,什麼都想要最好的。她對我那心思也未必是真,不過想要坐上王妃的位子,讓那些平時看不入眼的人,在她面前吃癟罷了。」
「……………我以為你會滿足她這個虛榮心的。」青汐安分下來,蜷縮在他寬廣溫暖的懷抱里,眨眼道。
白央君長眉微蹙︰
「嫣嬈心胸狹窄,善妒陰狠,若然真讓她成為我狐族之後,指不定日後還要掀起什麼禍亂出來。」
唔,看不出來,原來美男不僅月復黑,看得倒也透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