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帝壽宴,各族選送美婢數名入宮,由天後統一分配,按其出身族屬不同,分別安排到不同的寢殿。
時值丘疆動、亂,魔軍傾巢而出,大舉進攻九洲三島。
魔兵兵分三路,從窮桑山繞道而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守衛神兵毫無防備的情況下,一舉突破九州結界,長驅直入,勢如破竹。
負責鎮守九洲的鳳凰一族,因之前的奪嫡紛爭而元氣大傷。此番月復背受敵,眼看著就要末路窮途之際,只好傳信向居住在九洲中央的麒麟族求助。
麒麟王墨偃聞訊,當即率領五萬精兵,任命其子玄楓為主帥,連夜渡過弱水,終于在鳳族靈氣覆滅前,趕到了九洲邊界。
血海翻騰,尸骨成山。
玄楓領兵趕到黃泉之畔時,映入眼簾的,就是這樣一幅慘絕人寰的恐怖畫面︰
鳳羽零落間,兀長的淒鳴貫徹星空,暗紅色的緋雲在天際涌動。放眼望出,血流成河,寸草不生。原本風景如畫的離川,此時早已被血肉模糊的尸骸所填滿。
那些曾經華美高貴的鳳凰們,正在魔族凶狠殘虐的瘋狂攻擊中,不斷地飛起又落下。一次又一次,飛蛾撲火般,用自己染血的身軀,在退無可退的防守線外,硬生生構建起了一道脆弱的壘牆。
鳳凰本為神鳥,浴huo而重生。
可是,當這些美麗的鳥兒們,一旦被折斷了翅膀,撕裂了魂魄,縱然擁有不死之名,又豈能真的死而復生?
「混帳!」
玄楓看著眼前的修羅火海,雙目逐漸赤紅,兩手捏緊握拳藏在袖下,忽然狠狠抬起頭來,目光穿透雲層,直刺向那一襲淺素靛袍的烏發男子身上︰
「褚清言,這就是你所謂的報復?!」
厲喝之聲響徹周遭,雲端上的年輕男子聞言,卻只是微微側轉身體,冰冷無波的眼神掃過,帶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玄天武將之子,玄楓,麼?」
他望著他,緩緩抬起手來。
天綢似水,瑩白修長的指尖從袖中展開,指向他的方面,薄唇輕啟,念出一個淡淡的字眼︰
「破。」
電光火石之間,一束白芒當頭落下。
玄楓見勢不妙,連忙縱身躍起,險險避開。
白芒猶如利劍,伴隨著巨大轟鳴,在距離他不足一尺的平地上炸裂開來,掀起大片飛揚的塵風。待得風沙落定,玄楓回過頭去,看見一個深達百丈的坑穴就出現在剛才自己站立的地方,頓時冷汗直冒。
這就是…………上古天仙所擁有的力量麼?
見玄楓臉色驟變,褚清言垂下手來,面無表情︰
「不自量力。」
「你說什麼?」
玄楓為人桀驁不馴,仗著一身天賜神力,平日里最听不得的就是這句話,眼下當著眾人的面被他瞧不起,心頭怒火更盛。
當即騰起雲頭,從掌中拔出玉麟戟,凌空揮舞了幾下,朝褚清言攻去︰
「身為洪荒古仙之一,竟然不思為天庭效力。自甘墮落,墜入魔道,與這些孽畜禽shou們為伍,你捫心自問,可是覺得荒繆?」
「呵,荒繆?」
褚清言不急不徐地退後一步,玉麟戟本是九天神器,威力無窮,這斜空一砍,卻連他的衣角都沒有踫到,就被兩根玉指輕輕捻住︰
「殺我妻子,扼我骨肉,如此行徑,爾等又可曾捫心自問過,這究竟荒不荒繆?」
指尖漾起一團青光,玉麟戟渾身一震,竟生生將玄楓震退了出去。
隨手拭去嘴邊血沫,玄楓勉強支撐著站了起來,怒道︰
「仙魔有別,你身為天界上仙,私動凡心已是有違天道。更罔顧倫常,與妖魔結合孕子。先帝念在你修行不易的份上才不與你計較,只將那魔女打碎魂魄,永世不得超生,已是網開一面。你卻不但不知感恩,反而自廢仙緣,削去仙骨,投效魔道,簡直就是恩將仇報!」
一陣寒風吹來,拂起褚清言額前碎發。
白皙平滑的眉心處,一枚妖冶暗黑的詭異印記赫然顯現,正是天仙墮魔的象征。
「恩將仇報?」
褚清言重復了一遍,冷笑道︰
「那老兒明知罪不在她,卻偏偏要賣我這個人情,以為殺了她就能夠讓我從此收心,安守本分地為他庇護天界?」說到這里,他拂袖一揮,一團血跡斑斑的物體順著天階‘骨碌’滾落,聲音冰冷徹骨︰
「做夢!」
話音剛落,那團物體已落至玄楓腳邊。
玄楓低頭一看,瞬間倒吸一口冷氣︰
「鳳兮!」
金色的羽毛混雜了鮮血和塵土,早就分辨不出原來的顏色,原本姣好漂亮的身軀上,到處都是猙獰可怖的傷痕,長長的五彩尾翎拖曳于地,因為神力大量流失的緣故,失去了本來流光璀璨的顏色,反而折射出一種灰暗的氣息。
華光斂去,鳳凰漸漸縮小,化作一個金袍玉帶,面如朗月的俊美青年。
玄楓慌忙俯□抱起他,鳳王氣游若絲地躺在他懷里,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可是干裂的嘴唇幾乎發不出音節來。
玄楓湊近他的嘴邊,依稀只能听到幾個破碎的字詞︰
「快…………逃…………」
靠在身上的軀體綿軟無力,玄楓見他臉色蒼白,瞳孔無神,心頭大驚。
趕緊探手扣住他的脈門,一查之下,心更是涼了半截︰
丹田內空空蕩蕩,鳳族素來優雅,不善爭戰,卻也並非軟弱無能之輩。鳳兮是鳳帝長子,更繼承了其父的純淨血統,兼之萬年修為,此時竟只靠一口余息支撐。全身骨骼盡裂,經脈俱斷,就連盆骨亦被掌力震碎,即便能夠揀回性命,日後怕是也再不能誕育子裔了。
玄楓與鳳兮自幼交好,如今見好友慘遭不測,悲憤之情郁積于胸,抬頭嘶吼︰「褚清言,你本是仙人,如何會這樣心狠手辣?」
褚清言淡然道︰
「我尚留了他一條殘命,不過廢盡修為,還不至于叫他神形俱毀。」
比起慘死的箬菀,他的運氣實在是好太多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玄楓將昏迷的鳳兮小心交給手下帶回營地,全然不顧身後墨偃王的勸阻,再次掄起長戟,迎著滿目蕭涼,殺意沸騰︰
「既然如此,我今日便在此殺了你,以你之血,祭我之友!」
「楓兒,快回來!」
正在與一眾魔兵纏斗中的墨偃王見狀大急,鐵錘一揮,將蜂擁上前的魔兵們擊飛出去,吼叫道︰「褚清言如今已是墮仙,仙魔兩種力量融合于他體內,你根本打不過他!」
可是,這話說晚了。
玄楓赤紅著眼大喝一聲,踏雲直上,根本不顧周圍魔氣繚繞,徑自向著站立不動的褚清言殺去︰「拿命來!」
褚清言看著他,長眉微蹙。
「楓兒!」
一片紅光彌漫,兵戎交接間,伴隨著墨偃王那聲絕望呼喊,玄楓的身子就像斷線的風箏一樣,直挺挺地從半空中墜落下來。
氤氳的血水凝聚成悲慟一線,碧落黃泉,彼時天涯,此時咫尺。
褚清言優雅而從容地將染血的長劍收回劍鞘之中,看著墜下雲頭的俊朗男子,早已死寂的眼底,忽然掠過一絲悲憐︰
「明知道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就應該要趁早放棄,為何你卻不明白這一點?」
當初的他,也無論如何都不明白這一點,然而在經歷過那樣慘痛的失去之後,于今,他終是懂得。
主帥重創,軍心不穩,這場戰,已是不必再打下去。
褚清言回過頭去,不再看地下墨偃王撕心裂肺的模樣,揮揮手,對著魔軍道︰「九洲已破,無須在此再做停留,回魔界復命吧!」
魔兵依言撤退。
鳳王瀕死,鳳族大敗;玄楓受傷,生死不知…………對于這樣的結果,玉帝並不感到意外,妖魔兩界實力日益壯大,這並不是光靠神族就能一力抵擋的。
想了想,有些頭疼地扶額道︰
「馬上傳朕的旨意下去,詔令四族神王前來覲見。」
抱著鮮血淋灕的玄楓一路日夜兼程趕回長霄宮,王妃一看見愛子變成這個樣子,受不住打擊,當場昏了過去。
墨偃將玄楓抬進密室,召來逆回春診治︰「你快來看看,這孩子可是還有救?」
逆回春雖出身麟族,卻因跟隨藥君習得一身好醫術,而有了妙手回春之名。
只見他抬手摁在玄楓的胸口處探了探,又從袖中取出一根銀針,在他頸側一處穴脈上刺了幾下,眉頭漸漸皺緊,躬身道︰
「……………劍氣入心,三魂俱散,怕是…………」
雖然此前早有心理準備,真的听到他這麼說時,墨偃王年邁的身體,還是忍不住左右搖晃了一下︰
「真的沒有希望了嗎?」
「回稟麟王,公子此傷乃浮塵劍所致,」
逆回春彎下腰去,淺褐色的長發披散在背後,勾勒出一個恭謙而又謹慎的弧度︰
「眾所周知,浮塵劍法乃昔日昆侖天尊—褚清言所創,其性至寒,其力至陰,非昆侖一脈不能解也。」
昆侖山?
听到這個字眼,墨偃王原本絕望的心中,又燃起了些許期望︰
「我記得,當年褚清言在叛離天界之前,座下曾收過一位弟子,應是如今的昆侖派掌門,也就是紫宸仙君。」
他說到這里,深吸了口氣︰「既然師承褚清言,想必他應該能有化解之法。」
「非也,」
逆回春卻搖搖頭,緩言道︰
「褚清言乃是仙界翹楚,萬年方才出一奇才。紫宸仙君雖出于昆侖天尊座下,其修為卻遠不及其師十分之一,浮塵劍法之精妙正在于其的內而不發,以他如今之力,斷不可解。」
希望破滅。
墨偃盯著榻上面色灰白的兒子,沉默半響︰「真的再也沒有其他辦法了麼?」
「臣有一法,或可一試。」
眼見墨偃王虎目盈光,逆回春心中不忍,再次躬身抱拳道︰「只是,此事事關六界命數,還請麟王三思。」
「什麼?」
墨偃王轉身看著他,眼底凝著一抹濃濃的墨色。
「數千萬年以前,神帝伏羲與女媧決裂,其後兩位古神分別執掌天地,以九重天作為劃分結界。」
「你的意思是……………」目露猶豫。
逆回春道︰
「想必王也知道,吾族先祖在洪荒之始,曾經從女媧娘娘那里獲得過一件珍寶。那件珍寶是吾等得以在上神戰亂之中,安身護命所在。她庇佑了我們千年,並且留給我們一樣絕對不能公之于眾的東西。」
墨偃王的臉色越發蒼白起來,額角隱有冷汗淌下︰
「可是,那位大人……………」
「王應該還記得,當年她曾說過,前塵舊緣,冥冥注定,待得時機成熟,他們必然還會有重逢的一天。」
逆回春看了眼已經氣息全無的玄楓,淡淡道︰
「既是注定,便要順應天理。更遑論,公子這具身軀,原本就是為那位大人的轉世復蘇而準備的,如今想來,怕是已經到了讓一切重歸起.點的時候了。」
墨偃王不語。
逆回春上前兩步,在他面前跪下,低聲道︰「臣知道王的顧慮,若然這兩位覺醒,上古之事只怕又要重蹈覆轍,但若只是神帝一人覺醒,或可無礙。」
「不,那是不可能的。」
听到他這麼說,墨偃不但沒有如釋重負的表情,反而扯出了一抹苦笑︰「因為,我已經見到碧落了。」
逆回春大驚失色︰「什麼?」
「是的,她回來了。」
墨偃從衣襟里掏出一枚貼身的玲瓏翠玉,喃喃自語道︰
「逃不過的…………宿命的輪回,注定是逃不過的…………碧落她回來了,遵循著她當初的誓言,回來向那個男子討還他欠下的債了。」
語畢,長嘆一聲,面容也仿佛蒼老了許多︰
「罷了,罷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們都是與我們截然不同的遙遠存在,我亦無力阻擋這命運的漩渦。」
逆回春默然不語。
墨偃將翠玉貼上玄楓冰冷的胸口,望著這樣熟悉而又陌生的俊美臉龐,心懷愧疚︰「抱歉,讓你等待了這麼多年。」
如今,我將代表麒麟之主,重新還你以自由。
玉片融入血骨,墨偃閉上眼楮,從口中念出一長串古老而艱澀的咒文。
那些金色的字符在空氣中盤旋漂浮,然後一點點地聚攏到死去的玄楓身邊,就像有生命般,逐漸隱沒進他的血肉之中。
「……………洪荒古神,重歸神魂;謹以吾身,恭迎吾主。」
最後一個字念完,榻上原本毫無生氣的身軀忽然有了動靜。墨偃王與逆回春立即撩袍跪下,在他面前恭敬叩首︰
「臣等,參見顓頊帝神。」
墨黑的頭發不斷蜿蜒變長,面容開始發生改變,神魂復位,淡淡的神光照亮四周,一瞬間瑞氣逼人。
感覺到男子悠然起身的聲響,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壓迫感瞬間襲來,壓得兩人幾乎喘不過氣,脊背繃緊,冷汗低落,就這樣以無比渺小而卑微的姿態,匍匐在眼前這個人的腳下。
良久,頭頂上忽然傳來一聲輕笑︰
「……………………她回來了,對不對?」
那聲音並非往日熟悉的慵懶,清朗悅耳,透著一絲不怒自威的威嚴。
昏暗的珠光從岩壁上頭落下來,照亮在男子的臉上,斜挑入鬢的劍眉,微微彎起的眼角,輪廓妖冶,襯著眸中那抹不祥的暗紅,猶有一種無法言說的蠱魅︰
「這一次,是該輪到我去找她了。」
磕磕絆絆了這麼多年,思如長歌,他從未忘記,而她卻已不再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