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時分,鉤月滿盈。
白央君從後殿出來,或許是剛沐浴過的緣故,一頭長發濕漉漉披散著,衣襟半敞,更顯魅惑。負責侍奉的婢女將外袍遞給他,他微微一笑︰
「青汐呢?」
那笑容溫潤和煦,透著醉人的優雅。
婢女躬身︰
「陛下稍等,奴婢這就去尋她過來。」說完,便從浴池旁邊的側門走了出去。
須臾,復又折返,此時白央君早已更衣完畢,見她神色似有不對,不由皺起眉頭︰
「發生了何事?」
婢女跪地,深深俯首︰「適才奴婢遍尋不到小公主,四方打探了下,卻說有人看見她往映月湖的方向去了。」
映月湖是青丘深處,平常人跡罕至,又有禁制守護。
青汐才來青丘不久,對這里的地形並不熟悉,一般都只會在他的寢宮附近轉悠,而且他也早就對她說過,今天是祭拜月神的日子。青汐素來乖巧,怎麼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跑到那里去?
白央君問︰「那你可曾找到她?」
「沒有。」
青汐是北海龍王之女,若是在青丘丟了,左右都沒法交代。
婢女心知此事重大,不敢怠慢,連忙補充道︰
「不過听說小公主失蹤前,曾與嫣嬈有過爭執。奴婢斗膽猜測,或許是小公主賭氣躲在了某個地方,不如派人去湖邊搜尋下?」
祭祀在即,很難抽調人手。
白央君沉吟片刻,搖搖頭︰
「暫時先不要驚動其他人,青汐身份特殊,果真出了什麼事,必會引起兩族間隙,我親自去看看。」
說完,拿起桌上佩劍,轉身推門。
奴婢忙道︰
「那祭祀之事…………」
「取消吧!」.
匆匆趕到映月湖畔,萋草低垂,夜風幽冷。
白央君落下雲頭,雪白的袍擺襯著遍地雜亂,分外醒目,他有些焦急地隨手撥開擋在眼前的枯枝,一路疾行,卻到處都感覺不到她的氣息。
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青汐是自己帶回來的,如今卻在這里出了事,白央君十分自責,目光繼續循著沒膝長的荒草往下,忽然被一個瑩白的東西吸引住。
那是一塊玉佩。
精致的紋路,朦朧的光澤,白央君俯身撿起來,原本懸著的心,在看清玉佩上那根紅色的繩結時,開始慢慢下沉。
————這塊玉佩是當初他送給青汐的信物。
而現在,它卻遺落在了這里。
白央君用指月復輕撫著玉佩的表面,整塊玉佩上還帶著些許體溫,青汐素來是個機敏的性子,相處日久,他不會以為這只是她一時不慎所留下的。
將玉佩迅速收入袖中,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臨近月宴開始,你卻忽然下令取消,本以為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原來是在這里對著湖水發呆麼?」
柔婉的聲音傳入耳中,既熟悉,又陌生。
白央君回過頭去,微笑︰
「若煙。」
「已經很久沒有听到你這麼喚我的名字了,」白若煙從唇間逸出一絲輕嘆,然後上前兩步,自背後環攏住他︰
「自從你繼位之後,我們大概有多少年沒見面了?」
一百年?兩百年?還是更久…………
男子瘦削緊致的腰身與她的雙臂相貼,體溫透過單薄的衣袍傳遞過來,白央君身上總是有種淡雅的清香,溫和而內斂,就如同他的性子一樣。
為什麼就是不愛這個男人呢?
白若煙感慨著將頭埋入他的背後,被她抱緊在懷里的身體,似乎有那麼一瞬間的僵硬,但很快就恢復如常。
「如此,的確是我考慮不周。」
白央君回過頭來,不著痕跡地從她懷里掙月兌,面上卻仍是恬靜的溫柔︰「夜里風寒,你體質贏弱,還是不要久留為好。」
白若煙收回手︰
「難得被你關心一回,我倒真有點受寵若驚。」
白央君避而不談,轉移話題︰
「時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他向她伸出手,飽含關切的話語里,卻隱約流露出只有她才能覺察到的煩躁不安。
煩躁?
敏銳捕獲到白央君壓抑的情緒,白若煙眉眼一彎,若有所思地望著他,感覺到她的視線,白央君停下腳步︰
「怎麼了?」
「不,沒什麼。」
白若煙微笑著答道,一擊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對了,說到映月湖的話………」她故意頓了頓,抬頭望向天邊︰
「剛才,好像看到有人從這里經過呢!」
白央君臉色微變︰「什麼時候?」
白若煙看著他的反應,又想起嫣嬈費盡心機算計青汐,只為博他回眸一顧的愚蠢模樣,心中已是了然。
男人麼,總是這樣。
嘴里說的,永遠和實際做的不同,就像白央君,縱使一半是為了青丘的利益,早先或許的確存了與北海龍王交好的念想,不惜千里將青汐接來自己身邊照料,但誰又能保證以後呢?
朝夕相伴,難免會有動心的一天。
「大概就在半盞茶前,」
白若煙忍不住抿唇,指著西方︰「往那里去了。」
極西之地,魔荒所在.
能夠突破結界闖入青丘,並且不被任何人發覺,就把青汐帶走,擁有這種實力的人,又在魔界…………
白央君收回手︰「你先回去。」
知他一向多情,也不知這次到底是不是真對那龍女有意,白若煙有心試探,便也沒有加以阻攔︰
「那你呢?」
「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有勞你替我轉告兩位長老一下。」
「這樣。」
白若煙彎腰對他施了一禮︰「若煙告辭。」.
白央君點點頭,待得白若煙的身影消失之後,立即化作一道白光,朝西飛去。白若煙在林外站定,冷冷道︰
「即使這樣,你還不死心?」
仙障褪去,嫣嬈一臉怨毒地咬牙望著天空︰「他就真的這般無情?」
「他是個有情的,只不過對你無情罷了。」
白若煙看著嫣嬈滿是不甘的臉,原本的美艷都扭曲成了丑陋的弧度,嫉妒使人瘋狂,這話說得不錯︰
「青汐被褚清言帶去了魔荒,這事可大可小,若王能把她救回來,事後問起,你認個低就是;若已成定局,北海追究起來,你也只當不知道。空口無憑,王自然不能把你怎的。」
這分明是在給她台階下。
嫣嬈大喜︰
「多謝白姑娘提點,嫣嬈定當謹記。」.
昨夜一場大雨,將血煞宮中本就不多的暖意全部澆熄。
山風從各個角落竄入,吹得殿前垂落的帳幔帆一樣的鼓起,陰冷的風中還帶著泥土的氣息,不同于往常的清新靈動,反而散發出一股腐爛與血腥。
所謂煉獄。
寒氣從腳底蔓上全身,青汐抱膝縮在門口,睜大眼楮數了一宿的落葉,正在昏昏沉沉的時候,一陣悉索的穿衣聲從背後傳來,立馬將她驚醒。
「你居然還睡得著…………」
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青汐懶洋洋地單手托腮,有氣無力道。
褚清言不理她,徑自來到不遠處的一條流泉前,伸手掬了捧水,簡單洗漱了下,水滴順著他的鬢角滑落,折射出冰冷的光澤,卻依舊不掩風華。
于是青汐更加郁悶。
褚清言見她神色頹喪,起身來到她面前。他身形修長,一片陰影投落下來,氣勢頓增,青汐咕嚕嚕往後滾了滾︰
「你、你干嘛?!」
見她瑟縮,褚清言也不在意,淡淡問了句︰「你餓不餓?」
啥?
一向砍人如切瓜的某君,居然會關心起下鍋菜的生計問題,青汐不由熱淚盈眶,激動道︰「魔界居然還有東西吃?」
褚清言撩開廣袖,寒劍出鞘,腕上一道殷紅溢出。
「………………」
望著眼前汩汩流血的手腕,青汐抽搐著嘴角,瞅瞅那胳膊,再瞅瞅對面這張臉,笑得牙齒都在發酸︰
「呃,這個是?」
「魔地荒蕪,並無可食之物,」褚清言看出她心中所想,難得耐著性子解釋,「且因長年受毒瘴浸染,劇毒無比,你若饑渴,便只得靠飲我的血維持。」
青汐看著那冒血的手臂,瑩白的肌膚嵌著勻稱的骨節,淡青色的血管隱約可見,喝這位大神的血,估計會折壽吧,而且嚴重消化不良。
青汐推開他的手臂,指指剛才他洗漱的那條泉水︰
「那個不能喝?」
褚清言沒開口,掌風掃起一陣水浪,泉水落在附近的岩石上,竟像是被硫酸潑過一樣,原本堅實的岩石瞬間消融。
青汐傻了。
「這水的確能喝,」
褚清言看了她一眼,語氣很是淡漠︰「不過你的修為不夠,若是沾染,立時就會化作一汪血沫。」
好吧,這是事實。
不過喝不了泉水,那她也絕不要喝他的血,將腦袋掉轉了九十度死也不從,褚清言亦不勉強她,放下長袖蓋住手腕︰
「我要去一趟赤玉那里,你就呆在這不要到處亂跑,否則被山下的魅鬼攝了魂,沒有任何人會救你。」
就算跑也跑不到哪里去。
青汐很明白識時務者為俊杰的道理,雖然呆在宮中也不見得就安全,但總好過莫名其妙就丟了性命。
褚清言踏風離去.
拴住脖子的鎖鏈很長,可以讓青汐自由地在寢殿附近走動。
閑得無聊,青汐拖著鐵鏈到處轉悠,在石階下有一片火楓林,拂動的楓葉猶如團團燃燒的烈焰,在魔界這個混沌陰霾的地方,也算得上是比較明媚的景致。
青汐走入林中,路過一塊大石,忽然听聞前方傳來某種奇怪的聲音。
她悄悄地躲在石頭後面,伸長了脖子,從石頭的夾縫中向外看去,只見漫天火紅里,一男一女正在爭吵,且有約吵越烈之勢.
楓樹下,紫衣男子緊緊拽住紅裙女子的手臂,怒氣沖沖道︰「你就寧願這樣白白地糟蹋自己,也不肯跟著我走?」
紅裙女子不耐煩地想要甩開他︰「無沉,你不要胡鬧!」
「我沒有胡鬧!」
無沉抓著她,臉色陰沉︰「蛇姬,你我自幼一起長大,我待你一片真心,難道你真的看不出來?」
蛇姬聞言,原本抗拒的動作陡地一滯,隨即,嘴角勾起一抹詭異的微笑︰
「呵,你待我真心?」
她緩緩抬起頭來,嫵媚的眼底,泛起幽幽冷光。
大概是被蛇姬的眼神嚇到,無沉的手抖了抖,蛇姬趁機從他手中掙月兌。
光影自葉叢灑落,青汐終于看清了那女子的容貌︰
黛青娥眉、體態姣好,皮質的短裙包裹著豐美曲線,若不是眉梢那抹妖冶,使整張臉都看上去太過妖氣撩人了些,怕是連嫣嬈也比不上她。
沒想到魔界也有這般曼妙的女子!
青汐暗暗感嘆,那喚作無沉的男子已穩定了情緒,攔住蛇姬去路,強笑道︰
「落日峰一役,乃是青溯奉旨出征。你也知他是龍族出身,一身神力自然非我等可比,又有天兵助陣。並非我故意舍你而去,實是自顧不暇。況且以你的能耐,最後還不是安全逃了出來,如今既然已經過去了,又何必再同我計較這些?」
蛇姬冷嗤︰「哼,這就是你的真心?」
許是被她說中痛處,無沉的笑意再也掛不住,怒道︰
「好,就算我當年棄你于不顧。自褚清言來魔界後,這些年你一直寸步不離地守著他,他又可曾對你手軟過?你為他付出那麼多,也不見他有絲毫回應,依舊是將你當妖物般厭惡,他與我又有什麼不同?」
青汐愣住。
「他自是與你不同。」
蛇姬後退一步,冷笑︰「他對我雖無情,然每每生死攸關之時,卻肯出手相救,我幾番僥幸不死都得他庇護,這一點卻比你強得多!」
無沉道︰
「仙魔有別,似我們這等卑賤的出身,在那些神仙眼里,甚至比污穢還難堪。說到底,你不過是迷戀于他的魂魄罷了。我知道,褚清言是歷劫飛升的仙身,你若是吞了他的魂魄,便可順利渡劫,運氣好點,還能全部吸收他的修為,這種好事,任誰也不會放過。」
他眯眼︰「果然是蛇蠍心腸。」
一道閃電驟然劃破天際。
雷光褪去,無沉捂著血流不止的左眼,面容扭曲︰「蛇姬,你竟敢對我出手?」
「像你這樣無恥的人,就算殺了你,那又如何?」
蛇姬輕蔑地斜睨了他一眼,無沉心頭火起,放開捂住眼楮的手,周身開始散發出一種駭人的黑霧︰
「賤人,敬酒不吃吃罰酒,這可是你逼我的。」
話音剛落,便見他的衣服‘嘶啦’一聲,全部被脹破碎裂。
伴隨著震耳的嘶吼,一只巨大的,渾身散布著宛如利刃般鋒利骨刺的妖獸,從煙霧中慢慢走出。
只見它怒睜著一雙血紅大眼,口角暗綠色的涎液滴落,濃郁的惡臭撲鼻而來,這只妖獸毛色血紅,四爪似鋼,背上還生著一對翅膀,樣子極為猙獰可怖。
「是窮其…………」
岩石後,青汐雙手捂嘴,驚愕地看著眼前這只傳說中的妖魔。據說窮其曾是妖王的坐騎,妖王死後,窮其一族也被天界毀滅,卻沒想到如今居然還有幸存的。
蛇姬並不答話,掌心凝聚了團青氣,與窮其對峙著。
「嗷∼∼」
窮其發出一聲嚎叫,翅膀展開,惡狠狠地朝著蛇姬撲去。蛇姬凌空躲開,隨手將那團青氣撒落下來︰
「起!」
青氣落地,馬上化作無數小蛇,從四面八方向窮其聚攏。其實蛇姬雖為魔宮三大護法之一,論實力卻是排在最末,而無沉身為赤玉麾下大將,原本是不該輸給她的。
但蛇姬的蛇毒天下罕見,且毒性猛烈,就連大羅神仙一旦踫到,也會頃刻間灰飛煙滅。
那些小蛇就是她施毒時所放出的毒儡,它們爭先恐後地鑽入無沉的皮毛里,口吐毒液,無沉被毒液灼燒得痛苦不堪,龐大的身軀就地打滾抽搐,連帶著整座血煞宮都顫抖起來。
青汐見勢不妙,掉頭想要開溜。
左腳才邁出去一步,突然感覺地面抖動了下,連忙回頭,卻看見本來掙扎的窮其,此時拼了全身的力氣,大張著血盆大口,再度襲向站在原地的蛇姬。
蛇姬大概也沒想到無沉會有余力站起來,趕緊打出一道結界,可是薄薄的結界又怎能抵擋住窮其尖銳的獠牙,才踫到他的爪尖就被撕裂。
「賤人,我要吃了你!」
窮其雙瞳如血,狂暴地吼叫著,眼看就要將蛇姬整個吞沒。
青汐情急之下,隨手從袖子里掏出一塊板磚,想也不想就欲往妖獸身上扔去,手才舉到半空,一道劍芒倏地劃破長空,直直劈向躍起的窮其。
「嗷嗚!」
凌厲的劍氣砍斷前爪,帶起一陣冰冷的風浪,那長劍像是通靈般,在砍去它的一只爪子後,盤旋一周,復又飛回蛇姬面前,安靜的懸浮于半空中,劍身猶在微微震鳴。
眼前的血海,霎那間,被一片淡藍掩去。
「在魔界私斗,理應處以極刑。」
冷淡的聲音如清泉滑過,蛇姬怔仲地望著擋在前方的男子,褚清言看了看變回人形,正捂住斷掉的右手,在地上哀嚎慘叫的無沉︰
「你的事我不管,身為魔界重臣卻明知故犯,你自去赤玉處領罪吧。」
無沉死死盯住他︰「褚清言…………」
褚清言握劍︰
「走,或者死,自己選一條。」
自知無力與他抗衡,無沉撿起地上掉落的殘肢,陰冷地看了他們一眼,迅速化為黑影掠去,蛇姬道︰
「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褚清言走到方才無沉消失的地方,從血泊中拿起一支沾血的珠花,神色淡然︰「你的?」
蛇姬從他手中接過︰
「多謝天尊,這次又救了我一命。」
「無妨。」
褚清言轉過頭,「本也不是為你而來,」說著,便對林中一塊岩石冷聲道︰「出來,還要躲到什麼時候?」
要死,被發現了!
躊躇半天,青汐還是手拿板磚,訕笑著從岩石後面踱了出來︰「咳,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剛好路過,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