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離開後,又恢復了一室冷寂。
青汐有些疲倦地靠在床頭,長長的碧色發絲,如流水般順著肩膀滑落,純粹而剔透,隱約有光澤流轉。
窗外傳來清脆鳥鳴。
「怎麼,又不是第一次見面了,還像姑娘家似的躲著我麼?」眼角余光瞥見那抹璀璨,青汐嘆了口氣。
‘嘩啦’一聲,緋炎撲扇著翅膀落在桌邊。
好久沒看到這只靈獸,感覺比記憶中的稍胖了圈,青汐下意識地抬起手,尚未踫觸到它的羽翼,緋炎卻忽然顫抖了下。
青汐皺眉。
「你怕我?」
她伸出的手停滯在半空中,低頭看著那團毛球,此刻一改往日傲慢囂張的模樣,乖乖站在自己面前。
緋炎緊縮著翅膀,沒有吭聲。
青汐沉默地看著它,緋炎在她的視線中,越顯僵硬起來。
遠古神族與生俱來的強大靈力,像一座大山無形地壓迫著它,盡管明知道眼前的女子並無任何傷害之意,天性卻還是促使它本能地畏懼。
青汐的眼神黯了黯。
「罷了,你既不願,我也不會強求。」她收回手,繼而眉眼間,流露出一絲淺淡的寂寥,「既然不願,我又何苦強求?」
她這樣說著,像是在問別人,也像是在問自己。
見她神色不對,緋炎結巴道︰「碧落上神…………」緋炎的聲音喚起了她游走的思緒,青汐這才想起,原來自己本還有另一段記憶,另一個身份。
心不由自主地抽痛起來。
兩次掙扎,兩次錯愛,如果說之前她還能自欺欺人的蒙蔽自己,替顓頊辯解,那是因為他迫于時勢無奈為之,那麼白央君麼?
是不是在他們的眼中,所愛之人永遠比不上江山社稷?而那些所謂的承諾,只不過是在最後關頭,再狠狠地為這段感情補上致命一擊而已。
輸了一次還不夠,偏偏要去嘗試第二次,在同一個坑里跌倒兩次,這世上大概再也沒有比她更笨的人了。
青汐搖搖頭︰
「是我太固執,所以才一直都看不清這點。」只是摔得太痛了,終究會記起,無情不似多情苦,如果愛一個人真的需要經歷這般痛徹心肺的考驗,那她寧可不愛.
紫宸端了藥進來,青汐接過,一口口慢慢飲盡。
用養心草提煉的仙丹,輔以天池之水煎煮,可以平撫受創的心肺,藥汁濃郁,入口還透著股淡淡的清香,她仔細回味了下︰
「這里面加了雪蓮蜜?」
雪蓮生長在昆侖之巔,其蜜露具有提神醒腦,增進修為之用。
紫宸道︰「听青玄說過,你不愛喝苦藥。」
難為他在這種小細節上還能留意,青汐十分感激︰「有勞仙君費心。」
紫宸沒有說話,看著她‘咕咚’‘咕咚’把藥喝完,將視線落在外面的雪景上︰「龍君遣人送信過來,希望你能盡快回北海去。」
听到這個消息,青汐目光微動,低頭不語。
「近來,青丘與北海似有決裂之勢,你父王隔開了與青丘接壤的海域,設下重兵鎮守,玉帝被叛軍所殺,由臣弟禹邱天君繼位。」
青汐還是沒有表示。
紫宸見她這樣,沉吟片刻,道︰「至于青丘那邊,听說白央君回宮後,以‘賜賞’為名,親自為須眉長老之女指婚,許配給了當日冒死進殿稟報的侍衛統領。」
白若煙既得了玉帝授意,能在天河附近設下陷阱等著她,想必結界破裂之事,也有嫣嬈的一份功勞。
嫣嬈大概想著,只要借機除掉了她,自己就能重新博得白央君的重視,哪知剛好事與願違,反倒落得個偷雞不成蝕把米的下場。
這樣一想,恐怕那侍衛,也是嫣嬈故意安好好的吧!
青汐道︰
「嫣嬈素來心高氣傲,能得帝君賜婚,定然高興。」紫宸看了她一眼,青汐將碗放回桌上︰
「只是我現在這個樣子,也沒法給她送上賀禮,倒是深感遺憾。」
「昆侖盛產玉石,南崖有十分罕見的霜紋墨玉,你若想要,我可為你準備一份,派緋炎去青丘走一趟。」
淡然的聲音飄入耳中,青汐驚訝抬頭︰「當作賀禮?」
紫宸不置可否。
青汐眨眨眼楮,伸長脖子往他面前湊了湊,紫宸不躲不避,任她看個仔細,末了,開口道︰「怎麼?」
「啊,不,沒什麼。」
訕訕地縮回腦袋,青汐抱攏膝蓋,坐在他身邊,很是感慨︰「我只是沒想到,原來仙君也會對這種瑣事感興趣。」
其實他對這種事情根本不感興趣,紫宸看著她秀美的側廓,沒有解釋。
昆侖仙君生性寡淡,一向深居簡出,為救她屢次涉險已然不易,哪怕只是送塊墨玉,于嫣嬈這樣不入流的小狐仙而言,也是天大的面子,青汐斷然拒絕︰
「不要。」
紫宸不解地望著她。
「才不讓你送東西給她呢,不要說是一塊玉,哪怕這山上的一片雪也不能!」
這樣的男子,純淨美好得令人不容褻瀆,他所踫觸過的一草一木,就算只是灰塵也比那些華貴腐朽的寶貝值錢,青汐憤慨︰
「是你的東西,一個都不能給!」
她說這話時酸溜溜的,像極了護食的小鳥,紫宸見她態度堅決,便也隨她去了.
神魂覺醒,自然能感知以前所無法覺察的一些事情。
對于玉帝的死,青汐並不感到吃驚。
顓頊斷然不會放任天界繼續這麼墮落下去,即使撇開古神的責任不談,讓六界硝煙重起,對他們而言,也並不是什麼好事。
知道他們身份的已經不多,顓頊的回歸,既是一個警示,也是一個表態。
他與伏羲不同,並不需要一味偏袒神族的子民,讓六界互相牽制,才是維持平衡的最佳辦法,而刻意的縱容與傲慢,只會加速滅亡.
不過這些事情都與她無關,青汐看著紫宸衣襟上的血跡,心知以身祭天,就算身負千年修為,也必會元氣大傷。
他這樣強撐著,無非是為了減少她心中的愧疚感。
紫宸見她盯著自己發愣,以為她是困了,想到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的確對她的清譽有損,便站起來道︰
「你先睡吧,我還有事。」
說完,轉身就要離開,青汐忙道︰「仙君請等等!」
紫宸停了下來。
「你的傷,」青汐指著他的胸口比劃了下,「應該傷得很深吧,我幫你處理一下。」
其實這種傷用神力就可以恢復,無奈她剛覺醒不久,對力道的把握還不是十分熟練,因為怕誤傷了他,只得采用其他辦法。
若是療傷就要寬衣解帶,紫宸愣了一下,臉色微紅︰「不必,這種小事,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青汐干笑︰
「不不不,你誤會了,我本事雖不濟,這點醫術卻還是有的。」
抬袖,一架晶瑩冷幽的六弦琴顯現。
紫宸疑惑地望著她,青汐很是得意的將琴抱在懷里,拉拉他的袖子,示意到後山亭榭去︰「我會彈琴。」
到了後山,紫宸才明白,青汐所謂‘會彈琴’的意思.
相傳月神碧落,自誕生之時,便被伏羲禁于太阿宮中,及至女媧與伏羲決裂,私盜碧落,養育在洛水河畔。
洛水比鄰九洲,乃靈脈匯集之地。
碧落本是伏羲的一滴心頭血,借由他的力量塑就形體,雖為月神,卻同樣擁有馭火之能。
昔日為保護麒麟族而與顓頊決裂廝殺,死後,雙雙神魂飛散。
女媧強行凝聚其魂,送入輪回,又取顓頊一魄融于血玉之中,交給當時麒麟族族長樺堯守護,魂魄未湮,他年必有重逢之日。
漫長的歲月空寂無邊,在與顓頊相遇之前,碧落總是獨自坐在彎月上,抱著用雲絲制成的弦琴,在波光粼粼的黑夜里,悠然撫曲。
久而久之,琴弦浸潤了她的仙氣,便也逐漸有了靈性.
早已習慣了昆侖山萬年如一的清冷,忽聞琴音,竟不似想象中的抵觸,反而莫名有種柔和親近之感。
紫宸低垂眼眸,對月獨斟。
石桌上冷輝流瀉,皎潔的月光給山巒平添了層朦朧的美麗,琴聲緩緩流瀉,放眼望去,只見結界外是萬里冰封,結界內卻是四季如春。如此鮮明的對比,卻依舊抵不過那一襲白袍勝雪。
青汐坐在他身邊,微側了頭,指尖輕撥弦絲。
與他所擅長的古琴不同,裊裊琴曲,像是海浪拂過沙灘,留下一片細膩的柔軟,殤弦半止,余音猶在,如清泉洄溯,似細雨朦朧,飄渺而又空悠。
胸口微微有些疼痛,紫宸長睫輕顫,感覺到衣襟下,皮肉愈合的分明。
一陣冷風吹來。
青汐專注于手中跳躍的銀絲,風卷起她的一縷長發,飄揚著落于他的指尖,紫宸撫過那抹碧綠,冰涼的觸感沿著指月復傳來,他將它握入掌心,便見那發絲與他的掌紋如此契合。
「我以前很喜歡彈琴,因為有人愛听。」
低低的聲音從風中飛過,紫宸執起玉盞,一飲而盡,酒液順著唇角緩緩滑落,然後被一只溫暖的手輕柔拭去︰
「後來他不在了,我就再也沒彈過。」
尾音落定。
紫宸放下玉盞,夜色中,他黑緞般的長發隨意披散,白衣翩袂,襯著眉心一點朱紅更顯奪目,總是緊抿的薄唇,此時勾出一個淺淡的弧度,原本冷傲的氣質褪去,目光沉靜,依稀竟有了幾分溫柔之色。
「我再也不回北海了,」
青汐收回琴,望著遠方連綿的雲海,表情平靜而自然︰「你不嫌我吵的話,我想留下來陪你,雖然我什麼都不會,但洗衣服做飯還是能學的。」
這天下再遼闊,心有禁錮,何處又不是劫牢?
「青汐…………」紫宸輕聲喚她。
即使知道了她的身份,仍願意像從前那樣給予她有力的庇護與安撫,在紫宸的眼里,碧落從來不是碧落,就像她所知道的,紫宸永遠都是紫宸,無論何時都不會改變。
而她,已經累了。
「我哪里都不想去,不管是洛水還是北海,我可以彈琴給你听,還可以做很多力所能及的事情。」
青汐說完,神色一轉,拍拍xiong部,做出副慷慨就義的模樣︰「只要不抓了我去炖湯,我什麼都可以做!」
什麼都可以做,這句話的含義很廣泛,紫宸不禁咳嗽了聲。
「你要留下?」
他看著她,瞳眸深邃沉斂,青汐以前很怕他,就因為這雙眼,太過清澈而犀利,仿佛能看透她的全部心思。
如今,卻對他產生了信任。
「你若要走,我不會為難。」紫宸又倒了一杯酒,湊近嘴邊,卻終究沒有咽下,「我護你是出自我的本意,無須你的報答。」
原來他以為這是報答麼?
青汐自問還沒那麼好心,不過是與不是又有什麼要緊?她呆在他身邊,會好好照顧他,或許也可以這樣過一輩子,不問世事、相敬如賓。
然後有朝一日,等六界局勢穩定,她就會捏碎自己的丹元,重歸混沌,這個世上已不再需要神,她與顓頊的存在,只會成為一切矛盾的楔子。
「那就讓我留下吧!」
青汐伸手奪過他的酒杯,在紫宸錯愕的目光里,笑嘻嘻道︰「至少,我能提醒你少喝些酒。」
紫宸怔了一下,點點頭︰「好。」
作者有話要說︰關于為什麼不叫碧落的原因,這里我想解釋一下,因為對于紫宸來說,青汐還是青汐,並不是任何人的轉世或替身,不像顓頊的愧疚或白央君的錯失。
然後,關于碧落,對于她本人來說,碧落是已經死去的,無論轉世或重生,死去的人都再也回不來了,即使有朝一日還能重逢,那也不再是從前的那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