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千千糾結30
11月6日，星期三
返回n市數日，舌苔都是黑綠色的，人極不舒服，沒勁兒，一點精神沒有，總想睡覺
不知怎麼，心里總是不大平衡，一個影子總也擺月兌不掉，總覺得她代表著世間的一切邪惡向我壓來，我被弄得好痛苦，無所適從，又苦于力量單薄無法與她抵抗
為此，心里時常悶悶不樂，又不敢向任何人流露
決定寫《我是一條船》
11月7日，終于與庚蘭的丈夫聯系上那個極不容易打通電話的山區偏遠小鎮，長途電話還要通過鎮郵局轉
聞說庚蘭情況不太好，心里格登一下，為她，也為自己現在最怕听到自己熟悉的病友「情況不好」，這意味著又一條生命受到威脅，緊接著，「我能活多久？」就成了一個不自覺的反應
庚蘭那個家全靠她，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那雙可愛的兒女和她可愛的老公該怎麼辦？
心里很不愉快
11月8日，上午去了一趟公園，繞湖走了近20分鐘，回來精痞盡腿麻得厲害，似有千條小蟲滿腿爬
讀書，摘︰「生活不是詩，不是夢，生活就是生活，它有許多現實的問題一個人不能太貪心，」《當代》1991年第5期，《昨天的故事》，作者︰朱曉航
11月12日，我的心里好悶，好不開心
我的心里，有一塊巨大的隱痛
我的心里，有一塊巨大的隱憂
我有巨大的不安全感
可是不能告訴別人，無法對人啟齒
這些隱痛和隱憂，給本來已經患重病的身體，不，是給心靈增加的困苦，無人能夠理解和體會
仿佛快要窒息了
窒息，是什麼滋味？
不能呼吸
因為憋悶，憋屈，肝區時常隱隱作痛
11月13日，日子好難過，烤電不僅讓嗓子沙啞，更破壞了腮腺，口腔幾乎沒有津液分泌
口腔沒有津液，就意味著口腔沒有了衛士，牙齒加速腐爛，松軟無力，嚼不動東西，面包屑一樣粉狀月兌落
口就特別臭，特別難聞，自己都討厭，不敢張嘴
就沒有或者說幾乎喪失了味覺，吃啥都像嚼木頭
舌頭就粘在口腔里轉不動，吃飯說話，手邊都離不開水
黑糊糊的脖子，斑斑駁駁÷肉沒有完全長出來，有些地方死皮還沒有完全褪粳有些疼，有些癢
激素（強的松）使臉蛋和身材完全變了形，臉龐變得又大又方又圓，上身厚實臃腫，被戲稱為「滿月臉」「虎背熊腰」菜青色的臉垮著，耷拉著，眼楮泡泡腫，腮幫子和脖子毫不講究毫無界線地扯在一塊兒，端在肩上
頭發還是那麼古怪，頭頂部分還算茂密，後腦勺齊耳以下光溜溜
為了能盡快生出頭發，我現在每天都切一塊新鮮生姜擦那塊光溜溜的頭皮
〃注︰事實證明，這雖然是個土辦法，卻很管用↓月後，光溜溜的頭皮上開始稀稀拉拉長出一小撮一小撮白毛，數年後，白毛開始轉黑，並且由一小撮一小撮，變得覆蓋了整塊光禿禿的頭皮）
兒子對我依然抵觸回避，我對他說話，他就皺起眉頭，把臉別過去，說︰「過去的媽媽好，現在的媽媽一點都不好，你走吧！」
我很灰心，也很傷心，我的路在哪兒？我的前面，還有路嗎？
11月14日，身體好一天賴三天
強打精神收拾歸類這一年多來兒子丈夫和自己的一大堆衣服鞋子，累死人，路也走不動
11月15日，哈，早晨起來太陽真好，很暖和，沒風，去公園做了一刻鐘自編的操，累得腰發抖，腿發麻，腳板發麻
「傷心沒有可能一次攤還，它是被迫的分期付款即使人有本錢在這件事上，也沒有辦法快速結帳」
「堅持自己該做的事情，是一種勇氣絕對不做那些良知不允許的事，是另一種勇氣」
「不要長久的仇恨任何人與事♀種心態焚燒如同煉獄的苦痛，真正受到傷害的，只有自己」
「平凡簡單安于平凡，真不簡單」
《三毛隨想》
11月16日，早晨起來竟說不出的疲倦，好累
兒子說不要我在身邊，說我令他感到不自由
心都涼了
11月18日，星期一
今天去兒子學校出席家長會，老師反映了孩子的一些問題
幸好我生病回國，否則，似乎是找到了自我，可孩子就毀了，家也毀了
唉，我為什麼要出國？為什麼要拋夫舍子？自我真的那麼重要？
我好悔！上帝責罰我！
11月19日，心里很煩，很煩
想不通，怎麼這樣？為什麼這樣？！
唉！
唉！
11月20日，一早起來，吃過兩只雞蛋，去公園轉了一圈
寫，我還是要寫的
能傾訴的對象，能夠接受絮叨，又不會厭煩的，就這紙和筆了
有些事，不能對父母說，他們已經為我操碎了心
11月21日，一整天渾身不舒服，沒勁，痛
媽媽的腰椎間盤突出癥犯了，路都走不動，李晶下午過來給媽媽做了按摩
我心里的結啊
可又不能總結著吧？
還得解啊
要解就要想，拼命想
一陣兒清楚，一陣兒糊涂
清楚的時候想到寬容和理解，糊涂的時候犯渾，鑽進牛角尖，死去活來，作踐自己
11月22日，父母對我恩重如山，我想要盡量減輕他們的負擔
可是，我的心里好煩啊
11月23日，這個世界怎麼這麼骯髒呢？
我斗不過，因此想死
11月26日，兒子病了，發高燒，嘔吐，心里很著急，很害怕，為兒子受苦而痛苦
兒子病了，做母親的自然要辛苦受累，可因為我自己亦是一大病員，大病號照顧小病號，艱苦自不必說
好累，腰直不起來
11月28日，兒子高燒不退，帶去兒童醫院打吊針
簡易觀察室里，孩子們哭聲一片
整整一天，我幾乎沒有坐下來休息，也幾乎沒有喝上一口水，著著實實累壞了
今天兒子終于退燒，可仍是一天兩針要帶去醫院打
11月30日，星期六
日子就這麼快快地過去，兒子終于見好，燒退了，只是食欲不佳，什麼也不想吃，吃不下
思緒仍是那麼活躍，想的問題很多，很雜
我有好嚴重的危機感，卻不能對任何說，別人一定會說我神經兮兮，所以我不說
我知道大家都是為我好，消我安心養病
可是心事，心事，事沒有解決，心怎得以安？
我比誰都想讓這顆心安適，可是，我的心，該安放在何處？！
何處是我心靈的家？
「jenny，你非同尋常，你要積極，變被動為主動，當別人幫不了你的時候，要自己幫自己，自己主動調整自己」
一個聲音說
12月3日，渾身沒勁，想做的事太多，卻什麼也做不動
腦子不酮，想些天大的事，我的理想
時而又小心眼，滿心解不開的疙瘩
12月4日，做夢吵架，氣昏了，醒來後余氣未消，情緒很不好
多麼想找個地方，找個人訴說啊
如此大病一超生理機能告危機，例假已經數月沒動靜，某些特殊部位的體毛幾乎掉光了，眉毛也掉得稀稀拉拉越來越淡
顯然，醫生的預言應驗了，我的性機能開始衰退了，我恐怕真的提前進入更年期了，這更增加了我的自卑，心中非常焦急，心理十分不平衡
這種時候，多麼需要鼓勵，而不是責備
我累極了，老覺得悶得很，想發瘋，可連瘋的力氣都沒有，真倒霉
想笑，也沒有笑的力氣，笑不出
歇筆一個多星期了，缺乏勇氣
今被旁人一激，反倒又提起了筆，我不相信自己是個無能的窩囊廢
12月6日，昨夜又失眠，很久睡不著，很生氣
12月7日，讀海明威《戰地鐘聲》，覺得自己的寫作形式很拙劣，對自己很不滿意
不過，對自己不滿意也是好事，為此我又很高興
12月10日，終于能給兒子操辦生日了，為兒子高興，也為自己高興
12月11日，身體依然不精神，所以情緒低沉
今天，當看完電視片《望長城》，心情很激動
黃宗英65歲了，行萬里，進沙漠，坐熱氣球，一頭白花花的頭發，系著鮮艷的花絲巾，神采飛揚
我為什麼不能振作起精神，好好生活？！
12月13日，听說妮娜情況不太好，又開始治療了，為此，我的心情又不太愉快，格外惦記她
12月18日，對于想不通的事，對于心里的結，最近幾天的思想有如下進展︰
發瘋不是辦法，郁悶也不是辦法
換一個思路，去愛
帶著感恩的心，多想別人對我的好
帶著贖罪的心，多想自己犯過的錯
愛就是寬容包容，就是理解接受，照單全收
愛就要站在他人的角度，設身處地，將心比心
愛就不能強求，就要允許原諒你所愛的人做出你不消看到的事
難道我不犯錯？
誰說的，我的錯多著呢！
只許自己犯錯，不許別人犯錯，那是霸道
我是誰？是留過洋（雖然只是短暫留洋）的知識女性，是口口聲聲說要做一個高尚的人的人
所以，要有胸襟，要把眼光放長遠些，前面還有好長的路要趕，想要干的事還多著呢，千萬不可過度「傷神」
歷史將證明我與眾不同！
12月19日，今天心情輕松，開始工作
今天干了不少縫紉活呢
12月20日，昨夜做夢，又夢見被查出乳腺癌，並且全身充滿癌細胞，十分恐懼
身體仍覺乏，惡心，喉嚨發堵，聲音嘶啞，大便幾天甚至一周不排，要排就帶血
兩支「開塞露」並用，還是解決不了問題，用手摳，血呼啦啦
唉，日子不好過，我不愉快呢，幾乎都不會笑了，成天陰沉個臉，好丑，一點女人的嫵媚都沒有
啊哈，別這樣，作品一丟又好多天，應該繼續寫下去
12月21日，寫作，買菜，做衣服，跟兒子玩兒，陪他聊天，輔導作業，不亦樂乎
12月23日，給妮娜家掛電話，說她情況不好，我心極其難受！
連著幾天夢見自己病情嚴重，醒來之後驚魂未定，睜著眼楮到天亮
安利夫婦來看望，說︰「來報到啦！」，好溫暖
下午又給妮娜打長途，她說現在床都起不來了，起床穿衣服起碼要40幾分鐘，一不小心骨頭就會斷，肋骨又斷了一根，穿毛衣的時候不小心抻斷的
她說一條腿的髖骨已經被癌細胞吃斷掉，骨頭已經斷好幾根了，腰椎不行了，因為骨髓里面有轉移，現在疼得厲害，靠大量吃止痛片維持，甚至吃嗎啡
她說現在只能柱個棍子在房間里走走，脾氣壞得不得了，家里人現在都怕她，躲著她
「誰理解咱啊」她說
說得我心都快要痛死了！
是艾誰理解癌癥病人啊
明明知道死期已近，卻不想死，還在拼命掙扎，身體又極其難受！
她是拼了命掙扎的，又如何？還是掙月兌不了一個死字，掙月兌不了死亡的追殺！
啊妮娜！
我好心痛，好泄氣，好悲觀
12月24日，今天是聖誕節
整整一天一夜守電話，等電話，耳朵像一架全天候的靈敏度極高的雷達，準備一有電話就沖向客廳
沒有電話
我好焦急，也好生氣，一夜未睡
今早實在忍不賺對媽媽發了火
親愛的媽媽，實在對不住我知道您心髒不好，可還是忍不住傷害了您，我有罪！
媽很痛苦，她心碎地說了這麼一段話︰「難道你們夫妻的愛就是愛，我們父母的愛就不是愛嗎？一樣的！而且只有父母的愛是最無私的！夫妻之間的愛是情愛，父母的愛才是真愛！」說完失聲痛哭
打我記事起，常見媽激動起來好掉眼淚，卻第一次見媽如此悲痛
我看到了自己在父母心中的分量，唉，我好慚愧
妮娜家人來長途，讓我勸她住院
我趕緊給她打電話，她堅決不肯
她說現在連床都起不來，躺在醫院那麼窄小的地方，會憋死的！
她說太清楚自己的病情了，住院沒用的，化療已經打怕了，頭發都掉三次了，說在家里多少還有點自由，還可以活動活動看看電視
是艾不要讓她住院，不去醫院
妮娜，我們不去醫院！
今天，我痛哭好幾次，情緒特別不好
生命艾為什麼這麼短暫，這麼殘酷？
你能否理解眼睜睜看著自己最愛的人即將死去是什麼心情？
妮娜她太愛生命，她不想死，她要搬家，要親自設計新家，她相信自己沒事兒！她要做的事情太多！
12月25日，去醫院驗血，白血球維持2000不變，血色素11，血小板10，中性63，淋巴
戈爾巴喬夫正式下台，蘇聯正式解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