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國時代 14第十三章 仇人覿面(上)

作者 ︰ 青萍衣

如同一場噩夢,醒來時蘭芽已回到了初入路衙時居住的小院。請使用訪問本站。見到那間青瓦灰牆的小屋,竟恍然生出一種劫後余生的感覺來。

海嬤嬤領著幾個人將她拖拖拽拽送回這里,九歌尖叫著撲上去,一眼看見她光光的頭頂,不由大驚失色,顫抖著用手指著說不出話來。

秋琴則急著先問︰「我們家姑娘呢?」

海嬤嬤瞧她一眼,問道︰「你是伺候林姑娘的丫頭?」揮了揮手,示意眾人將她帶回去。蘭芽見狀忙問海嬤嬤︰「林姑娘不來這里了麼?」

海嬤嬤哼了一聲不答。

秋琴只道帶她去見小姐,雖有幾分害怕,可憐巴巴看了九歌幾眼,仍是跟著去了。

待一行人走遠,九歌扶著蘭芽向屋里走,撲簌簌流淚道︰「姑娘……你受苦了……」

蘭芽握了她的手,大難之後得見親人,心里那份踏實和熨帖自不必說。只不知念慈此刻如何,不免懸心。再想想若果真是「達魯花赤」回來,雖七夫人等人或許有所收斂,但自己與念慈進府這些時日,「圖窮匕見」的時刻也便到了。

此事其實她們先前已看得破了,蘭芽是早不以自身為念,只道最多不過一死罷了;念慈也說過「當狗咬了」的話,可如今想來,重又恐懼不已。

走進屋中坐下,九歌忙倒了杯水來。蘭芽捧著水杯貪婪地喝了幾口,問道︰「那兩位丘姑娘呢?」

九歌道︰「那日你跟林姑娘走後,她們也給人帶走了。這里只我跟秋琴兩人。姑娘,出了什麼事?你的頭發……」她掩著口又要放聲,蘭芽道︰「別哭了,好歹算是活著回來了……」她端詳九歌半日,問道︰「這些時日,他們可曾難為你?」

九歌搖頭泣道︰「不曾難為,只是……夜里老鼠和貓,輪流叫喚,我……我不敢睡覺——姑娘,他們是怎樣難為你來?」說罷上下打量蘭芽,生恐哪里受了傷。

九歌年紀小,今年才十四歲;膽子也小,自九歲上進了賀家,從來不曾獨宿一宵。蘭芽看著她嘆息一聲,低聲自語道︰「比起今日林姑娘受的,真也不算難為了。」

跟著便將這些天的經歷簡要說了,因恐九歌害怕,略過了今日之事。直听得九歌大哭不已。蘭芽卻是說了出來,便覺心里好過些,似乎胸口已不那麼堵得發慌。

長長一席話說罷,九歌喃喃道︰「幸虧姑爺不在這里……」

蘭芽說︰「什麼?」

九歌道︰「若是給姑爺瞧見了,不知是怎樣地心疼……幸而姑爺——不在這里。」

蘭芽痴了片刻,忽然問道︰「今兒是二月十八不是?」

九歌掐著指頭算了算,點頭道︰「正是——啊呀,今兒是姑爺的生日!也不知……」

蘭芽自然會意——也不知是生日,還是冥祭!

她眼望空際,幽幽道︰「無論生死,咱們總該給他過個生日。你去院門口喊個人,看能不能要一瓶花雕,幾樣果子。」

九歌使浸濕了的手巾擦擦臉,依言去了。蘭芽起身,將蒙袍換下,仍著了進府時穿的那件衣裳。轉頭見那盆「龍岩素」擱在窗台上,長得甚是鮮亮。

頓飯時分,九歌轉來,竟果真拿了一瓶酒,提了一個竹籃。籃中是林檎、甜柿兩樣鮮果。

蘭芽低頭看了,強笑道︰「倒巧,相公原最愛吃柿子。」

九歌嘆氣道︰「巧什麼?大冬天里,也尋不出旁的來——我真是異想天開,見那人好說話,還問他有沒有‘蜜冬瓜魚兒’,他木呆呆看了我半天,說沒有冬瓜,也沒有魚兒。」

蘭芽自語︰「嗯,冬瓜魚兒,相公老是愛吃甜的……」

九歌將東西放在桌上,坐在椅上發愣。蘭芽拿起一只甜柿道︰「愣著做什麼,吃罷!譬如做生日,過生日的人有事沒到,難道東西就都放著不成?」她隨手拿起一只柿子在衣襟上抹抹,送到口邊。

柿子才從外頭拿進來,涼涼地,蘭芽只沾了沾唇,便覺往日歡笑紛至沓來,立刻生出肝腸寸斷的痛楚來。沒奈何,依舊放下,淚水早涌出眼眶。

九歌見狀埋怨道︰「姑娘也是,這哪里吃得下?」

蘭芽頓了頓,勉強笑道︰「你的話——死也須做個飽死鬼。告訴你,達魯花赤回來了!」

九歌聞言立刻又流下淚來︰「姑娘,這……可如何是好?」

蘭芽苦笑著安慰她道︰「現下許不妨……」她模了模頭頂發岔,續道︰「這人是強搶新娘子,總不至搶了尼姑!」

只是今番蘭芽卻料得差了。

起更時分,當初日日來挑人的那個老婆子提著燈籠帶著一群人來了。蘭芽握著季瑛那副「百蘭圖」正在枕上輾轉,听見喧嘩,一時不敢相信這一日竟會與季瑛的生辰相撞!

但轉念一想,又覺欣慰無比——能在這樣的日子手刃仇人,那正是上天垂憐!

她拍拍九歌肩頭,叫了一聲「好妹子」。竭力做出一副鎮定的神情,向那婆子道︰「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我跟你們去!」

婆子詫異地看她一眼,笑道︰「听說七夫人教導了你幾日,果然學得乖了。既如此,就走罷!」

一個壯碩的僕婦將撲過來的九歌推倒在地,一行人帶了蘭芽去了。九歌在後不住哭喊,蘭芽硬起心腸,連頭也未回。

府中有巡夜的元兵不時走動,見了蘭芽一行俱是見慣不驚的樣子,不肯多瞧一眼。

沒走多遠,便到了一處燈光暗淡的屋子。

蘭芽見這屋子十分局促,不像是正經住處,只道是中途路過,誰知婆子一把推了她進去,嘴里還笑道︰「再美的美人兒,也須洗淨了才好。進去好生洗一洗!」

蘭芽給推得一個趔趄,這才覺出屋內水汽彌漫。定楮瞧時,屋子中央放著一個極大的木桶,旁邊椅上洗浴之物一應俱全。

再回頭時房門已然帶上,外頭眾人談笑聲斷斷續續傳進來。

蘭芽一動不動站了片刻,褪下衣衫,跨進了木桶!她知此時斷無人敢進來窺探,因此從從容容、仔仔細細洗了個熱水澡——既已視死如歸,心中便覺寧定。

一時浴罷,她擦干了身子,站在桶旁著衣。才穿好褻衣,忽然房門「吱呀」一聲打開,兩個僕婦拿著一床錦被笑著走進來。

蘭芽一驚,便听來人道︰「不必費事了。伺候大人,循例是要裹著進門的,請罷六夫人!若合了大人的意兒,怕還要高升呢!」

蘭芽腦中立刻「嗡」地一聲,她扶住椅背,模索上頭搭著的衣衫,一頭極力想找句不相干的話說。

結結巴巴不知說了句什麼,就見一名僕婦上前來,一把抓住了她的右手,回頭向另外那人笑道︰「喲,偏我得這份功勞,三月間,這是第五個了罷?」——

黯淡的燭光下,只見蘭芽手里緊握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剪刀!這把剪刀自進府從未離身,卻萬萬料不到竟在這里就給搜了出來。

蘭芽再無顧忌,孤注一擲撲上去要將東西奪回來。那僕婦猝不及防,竟給她攥住了手腕。

兩人爭搶時房門大開,其余眾人早已擁上,蘭芽借著身後一人推搡之力,拼力合身向前。眾人燈下瞧得清爽,她竟是將咽喉對準了剪刀的刀尖!

這一嚇非同小可,那握著剪刀的僕婦忙不迭松手,只听「當」地一聲脆響,剪刀落地。

四周俱是松氣的聲音,老婆子忙呼喝眾人道︰「還不快按住了!」

蘭芽此刻一顆心已沉到了底。

她追悔無地,渾身血液奔流,從心口到指尖都漲得發疼——賊子既膽敢行此惡事,自然要有所防備!可笑自己傻到了家,竟將復仇一事看做輕而易舉,只道但能豁出命去,便事無不諧!哪能想到忍恥至今,非但復仇無望,竟連清白之軀也眼看不保!

眾人一擁而上,使被子將蘭芽緊緊裹了,抬起便走。蘭芽橫臥被中,指甲幾乎將手心刺出血來。

她忽然心中一動,右手模到左手無名指與小指仍留著的兩根長長的指甲!

如同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忽然望見一星火苗,蘭芽在心中一字一字說道︰相公,可惜蘭芽一介女流,羸弱無能,不能替你親手掐死這賊子償命。但這三寸指爪,想來亦足以毀賊子二目!

蘭芽慢慢虛握兩手,一點點調勻了呼吸。眾人見她呆呆地不甚反抗,自然樂得省事,眨眼間已穿堂入戶,將人抬進了一間隱秘的臥房。

這些人將蘭芽放在床上便都出去,只余了一名健碩的僕婦過來垂下幔帳,將蘭芽隔絕在其中。蘭芽在帳內瞧見她並不出去,卻在桌前坐了,想來是為看守自己。

她環顧周遭︰是極大的房間,隔簾影影綽綽地瞧不清楚,不知都擺放了些什麼。

幔帳床枕俱是深紫色,裹著自己的錦被是蔥綠面子,依稀繡著不知名的瑞鳥。

先前眾人將她制服,也如那日冬雪一般,取了塊布替她裹頭。此刻蘭芽一把扯下來丟在床下。但過得片刻,又撿了回來,依舊裹好。

就在此時,門忽然開了,外頭守著的僕婦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用蒙語說了一句話。就听來人吩咐了一句,僕婦靜悄悄退了出去。

蘭芽心中砰砰直跳,死命咬著被角才勉強抑制住此刻就跳下床去,尖叫著撲上去將來人雙眼挖出的沖動!

她想起了岳武穆的「滿江紅」。她不是躍馬江山的將軍豪杰,卻也驀然生出了「饑餐」、「渴飲」的凶殘!

蘭芽嚴陣以待,卻半晌都不見動靜。忍不住將頭探出被子一瞧,卻見那人已在桌前坐下,仰首舉臂,是在飲酒。

「我叫察月兌歡兒,姑娘可以喚我的漢名,周察。」尾音微微上挑,有些怪異,但能讓人听懂,說的是漢話。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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