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有喜」,只听得蘭芽如聞炸雷。請記住本站的網址︰n。周察亦是眉峰一跳,瞪圓了眼楮。
只念慈仿佛沒听見一般,一動不動。
「夫人快請起來,這地上涼,莫冰壞了身子。」老大夫伸手欲攙念慈,卻給周察撥到了一邊。
他一撂袍子蹲在念慈身旁,微一遲疑,抬手模了模她的臉頰︰「你瞧你,怎不早說——可踢疼了?快起來,我給你賠個不是……」
念慈慢慢轉過頭來看他,又看看蘭芽,低聲道︰「我想喝口茶漱漱。」
周察忙大喊︰「快倒茶來。」從地上扶起念慈,半扶半抱到床邊坐了。
秋琴倒上一碗溫溫的茶來,九歌便將地上穢物收拾了。周察皺眉問大夫︰「可有礙麼?」
大夫笑道︰「夫人脈象平穩,小少爺好著呢。我開幾副安胎的藥方,照著吃就是了。」
周察喜上眉梢,雙掌一擊,大聲道︰「我現下還只一個孩兒,好生養下來,你便要東海的龍宮,我也替你搬了來!」說罷輕輕將念慈抱起來道︰「走,咱們回家去!」
一行人喜氣洋洋跟著周察去了。九歌面無人色道︰「姑娘,林姑娘有喜了!」說罷眼淚已順著臉頰淌下︰「她……她再也不能回家了……」
蘭芽怔怔道︰「傻丫頭,你還道她能回去麼?」
九歌低聲道︰「懷了韃子的孩兒,她心里定然難受……」
蘭芽卻道︰「懷了孩兒,也是好事。你沒听周察說,他還只一個孩兒。林姑娘若能生個男孩兒,他再不將女人當回事,也須顧忌孩子。」
九歌慢慢張大了嘴巴︰「姑娘,你這是說的什麼話?林姑娘怎會……她不是說過,頭一個孩兒,她必親手摔死!你忘了?」
蘭芽幽幽道︰「此一時彼一時……若都像從前那樣貞烈,這襄陽城中早已沒了人煙了——漢恩自淺胡恩深,人生貴在相知心。漢恩自淺胡恩深……」
她誦的是王安石「明妃曲」中的兩句,九歌听不懂,眨著眼楮盼她解釋。蘭芽卻不再說話,只暗自垂淚︰漢恩已淺,哪堪胡恩愈薄!自古紅顏多薄命,這是從何說起!
九歌沉默片時,低頭琢磨蘭芽的話,忽然大驚說道︰「姑娘,你也要與林姑娘一般麼?」
蘭芽正打算此事,聞言搖頭道︰「我與林姑娘不同。林姑娘與那姑爺攏共見過兩三回面,若當真為他怎樣,倒是迂腐了。我與季瑛卻是自小熟識,情義深重,鄭老爺與夫人又待我有恩,九歌啊,我是不同的。」
九歌抿著嘴點點頭。
蘭芽又道︰「我已想了幾日了,我想設法逃出去!」九歌急道︰「怎樣逃?」
蘭芽緩緩擺手︰「你听我說。這條路千難萬難,我問你,若我將你留在林姑娘這里,你可願意?跟著她,雖也難免受氣給人欺侮,但總比跟著我有今日沒明日略強些……」
她話沒說完,九歌騰地站起身來,漲紅著臉道︰「姑娘,我早已說得清清楚楚,姑娘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慢說跟著林姑娘給人欺侮,就是跟著她插金戴銀,作威作福,我也不干!這樣的話,再也休提。莫要玷辱了九歌的心!」說著雙淚齊流。
蘭芽見她氣得渾身發抖,忙拉住賠禮道︰「是我不好,快別哭了。我再不提就是。咱們兩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活著一起活,死便一道兒死,如何?」
九歌抱著蘭芽,不禁嚎啕大哭。
既生了逃走的心思,蘭芽便留心準備。每日不在屋中躲避,帶著九歌漸漸四處走動。府中下人多半知她身份,也不來問她。如此過了些日子,連院門口的元兵見她跨出院門,也常打聲招呼,蘭芽不禁暗喜。
周察倒是說話算話,說請個好大夫,果然第二日便請了一個。可惜望聞問切地診了一遍,依舊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大夫走後,送他來的一個小丫頭咋舌道︰「這大夫好貴。李媽媽說,一錠銀子才請得來呢。」蘭芽听了,又是好笑,又有些發愁。
這一日清晨,吃過早飯,落下幾滴微雨。九歌拿了傘正要開門,周察笑著閃了進來,望一望她二人道︰「這是要去哪里啊?」
蘭芽沖他福了一福,道︰「出去走走,屋里憋悶得很!」
周察道︰「好啊,我也嫌屋里憋悶,咱們一道走走,如何?」蘭芽不敢拒絕,只得點頭。
周察並未帶人來,九歌要上前替蘭芽打傘,周察伸手接了過去,笑道︰「小丫頭,有我呢,你只跟著就行了!」
他攜了蘭芽的手,大步出門。一路上指指點點,似談興甚濃。
走近花園中一片小小池塘時,他停下步子,隨手摘下一朵早開的淡紫色芍藥,別在蘭芽項下的紐子上,端詳著低聲說道︰「昨日我與這府里原先的幾個清客飲酒,听一人說了個故事,有趣得緊,叫做什麼‘露筋娘娘’,我說給你听,可好?」
蘭芽只得答應著。
周察先不忙開口,彎腰撿了幾粒小石子,向塘中打了幾個水漂兒。又頻頻擊掌,引塘中鯉魚一隊隊游來乞食,劃起陣陣漣漪,這才直起腰慢慢講起︰
「傳說唐時,高郵府有一對姑嫂,傍晚時分在郊外趕路。走到一處水草叢生的湖邊時,天色已晚,錯過了住店。嫂子便提議去旁邊農家借宿一宵。但尋來尋去,只河堤旁有一茅屋。屋中住著一名中年男子。」
「這男子雖生活窘迫,但為人和善,見是兩名女子前來借宿,特將床鋪騰出,自己在地上鋪了一張蘆席。嫂嫂見狀,便謝了男子進屋。但小姑要避男女之嫌,執意不肯求宿。」
他講到這里,停下來笑問︰「你說,是那嫂子對,還是小姑對?」
蘭芽道︰「那小姑未免太也過迂。荒郊夜晚,無處可去。就借宿一宿,也不為越禮。」
周察拍手道︰「可不是嘛!說得好。可那小姑性子執拗,說什麼也不肯。嫂嫂無奈,只得一人住了,將小姑留在野外。到了第二天早晨,嫂嫂起床去瞧小姑時,你猜怎樣?」
蘭芽道︰「猜不出來。」
周察在她手背上輕輕撫模,聲音壓得極低︰「那時正值盛夏,又是湖邊草畔,蚊蟲暴虐。這小姑一人在長草、荊棘之中,避無可避,給蚊子叮咬遍體,喝盡鮮血、吃盡皮肉、露骨出筋!那一條條青筋,就如同蚯蚓一般,爬滿全身……」
他口說手比,滿臉笑容,蘭芽忽然一把將他推開,大聲嘔吐起來。
「這個故事可好听麼?我還沒說完呢。後人憐憫這女子貞烈,給她起了個祠堂,塑了她的雕像,還塑了一只大大的蚊子,使長嘴在她臉上吸血。這便是露筋娘娘了!哈哈!因這祠堂,竟還引出個景致︰露筋曉月——高郵八景中的一景。哈哈哈哈!有趣有趣!」
蘭芽胃里翻騰不已,心中更是驚懼,不知他究是何意。周察扶著她的胳膊道︰「你嘔什麼?敢是也有喜了不成?這故事不好听麼?我還沒說完,還有詩呢︰沙草淒迷煙樹昏,荒祠寂寞……啊是了,荒祠寂寞托貞魂。靈旗高卷……那個秋風晚,這個這個,惟有清淮照墓門!好詩,是不是絕妙好辭?」
蘭芽喘息道︰「你講這個故事,是何用意?」周察笑道︰「是何用意,你說是何用意?賀姑娘冰雪聰明,不會猜不出來罷?你漢家女子,能節烈至此。不過我瞧,這位露筋娘娘也未必就是空前絕後,如今我眼前,不就站著一個比她還要節烈百倍的漢女麼!」
蘭芽愈听愈驚,手腳都在發抖。忽然有兩個僕從後頭上來,向周察行了禮,呈上一物。蘭芽瞥了一眼,心中頓時冰涼——正是她嚴嚴實實藏在褥子內的紅花花餅。
周察將花餅拈起,放在鼻端嗅了一嗅︰「好香!賀姑娘天賦異稟,體有花香,我竟到今日才知。這是何物制成?我竟當真小瞧了你!」
蘭芽腦中只八個字回旋來去——為山九仞,功虧一簣!
她慘然一笑說道︰「我憑你發落就是。」
周察喝彩道︰「好!做得出,便當得起,真是女中豪杰!」他忽然彎腰低頭,一把攥住了蘭芽的肩頭︰
「你把我周察玩弄于股掌之上,心中必然得意得緊罷!我竟還信以為真,大費周折替你尋大夫!瞧你這小臉兒,又瘦又黃,我還真當是氣血不足,昨日還特地托人弄了最好的當歸來,想著今日送去給你……」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呼」地一聲扔進了池塘。一群鯉魚驚喜地聚攏來,卻又失望地游開。
周察牙咬得緊緊的,面容幾近猙獰︰「好啊,你要三貞九烈,我成全你!听著,我不踫你,讓你守身如玉!不過,我想看看,你是不是當真能節烈成神,是不是當真及得上露筋娘娘!來人!」
他一聲怒喝,立刻有數人圍了過來。他舉手一指池塘邊一顆大柳樹︰
「把這賤人給我綁到樹上喂蚊子!還有那個小丫頭在哪里,一起綁了!」
他挑起蘭芽的下巴,搖著頭柔聲道︰「我好奇得很,想知道蚊子能不能真咬出筋來!也想看看我這府里,能不能也出個‘露筋曉月’!算你走運,現下還只暮春,蚊子不多。哈,不過不要緊,我管水管飯,定然不叫你死在夏天之前!」
周察拂袖而去。
那幾個僕從是有備而來,拿出繩索頃刻間便將蘭芽和九歌背靠背綁在了大柳樹的樹干上。
蘭芽茫茫然望著碧藍的天空,夢囈一般小聲說道︰「九歌,今日教你萬古流芳!死期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露筋娘娘的傳說是真,露筋祠如今尚在。詩是清人所做,此處移用。
另外,這文從頭到尾胡說八道,絕不是考據文,我們經不起考據啊哼哼哈嘿!
還有,日更雙更神馬的,我沒听見、我沒听見、我沒听見……本宮能一周五更,已經是天降紅雨、地涌金蓮、霧霾退散、玉宇澄清了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