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大嫂听了這話,把臉一沉︰「什麼你的錢?那錢至少也有人家一半的份兒!這麼不會說話,難怪弟妹生氣!」
真金此時真是百口莫辯,只得賠笑道︰「是是,有她一半兒!何止一半兒,有她兩半兒!」
大嫂笑道︰「這才是嘛。請使用訪問本站。」
真金道︰「那……等我回來接孩子時,再重重酬謝二位,可好?」大嫂嗔道︰「沒有酬謝,我便不應承了麼?你家弟妹是雇了輛牛車走的,我替你尋個小毛驢代步罷!」
真金大喜,深深給大嫂鞠了個躬。
待吃罷早飯,跟樵夫兩口子告了辭,真金便騎上一頭青驢向荊門趕去。
此地雖然偏僻,但路上亦不時可見擔柴的、賣水的、甚或趕著小毛驢送渾家回娘家的……在大山里走了兩三日,此時見了人煙,真金反倒覺得寂寞起來。他一邊慢悠悠走路,一邊感慨今日的遭遇——實在想不到,這樣一個靦腆斯文的大家閨秀,竟然做了一回梁上君子!
真金不自覺地又把手伸向懷里,卻忽然想到︰她敢深夜行竊,在一名男子懷里從容不迫模了兩錠金子一錠銀子去,實在已算不得靦腆!
想到此處,他不禁好奇︰她竟不怕我半夜忽然醒來麼?那般尷尬的局面,她卻如何解釋?
他在驢背上一拍,萬般懊惱︰昨夜怎就睡得如此之沉,但凡略警醒些,在她行竊時捉住手腕,問上一句︰半夜三更,姑娘這是何意——那該是怎樣的曖昧氣氛,旖旎風光?
這時驢子看見了路邊青草,見主人不來催促,便低下頭去啃食。真金撥正驢頭,正要呵斥,忽然倒抽了一口涼氣——昨夜她殷殷勸酒,正為教我酒醉睡死過去!啊,她允我睡在床上,也正是為此!我還道她是憐惜于我!
真金抽劍出鞘,「刷」地砍斷了路邊一棵小樹。那驢子見主人忽然動怒,忙吐出口中女敕草,顛顛兒地跑回道路中間。
真金手指攥得發酸,清秀的面孔瞬間漲得通紅︰賀蘭芽,你竟如此將我搓來揉去如弄小兒,你,你……你今後莫再踫見我,若踫見時,我不教你為這件事悔斷腸子嚇破膽子,我不是真金!
他手握寶劍發了半日狠,嘆了口氣,垂頭喪氣將劍插入劍鞘。
賀蘭芽,分明是個掐得出水的名字,誰能料到竟是這樣一副讓人火冒三丈的性子!
這日真金終是在城門關閉前進了荊門府。
他不再微行,一進城便打听府衙的位置。襄陽陷落不久,荊門就歸了蒙元,眼下街上熙熙攘攘,看去似乎繁盛如舊,只蒙古兵不時飛馳來去,路邊行人紛紛避讓,連頭也不敢抬,真金瞧在眼里,不禁皺起了眉頭。
依路人指點,到了府衙門口,真金取出一枚小小圖章,交給門人。門人打量了他一番,嘀嘀咕咕拿著圖章向里走。真金又叫住他道︰「叫你家老爺不必大張旗鼓、列隊迎接,他自己出來就是了。」
門人嚇了一跳,下死眼又瞧了真金一回,這才進去。
不多時,荊門府達魯花赤一身官服穿得齊齊整整,煞白著臉色小跑出來。
這荊門府的達魯花赤是個大胖子,氣喘吁吁按著肚皮四下張望,待一眼望見真金,忙跪下叩頭,抬起頭時眼淚已流了出來︰
「燕王殿下,想死奴才了!」
這卻並非諂媚,這達魯花赤名叫桑圖,乃是真金母親察必皇後陪嫁的奴僕,因軍功封在荊門,做了大官。真金自小便識得桑圖,與他十分親近,因此桑圖乍見幼主,激動喜歡,卻是真情流露。
真金走上去將桑圖扶起,問他身子可好,桑圖一邊帶路往里走一邊道︰「好,好,只是惦記著殿下。兩年不見,殿下風采更勝往昔,奴才瞧了真是打心眼兒里歡喜。皇上跟皇後娘娘可好?皇上用膳怎樣?娘娘還是那麼瘦麼?殿下娶到第幾個妃子啦?」
真金本來微笑著听他嘮叨,听到「妃子」二字時卻不自覺皺起了眉頭。他揮手打斷桑圖道︰「我先跟你說幾件要緊事。」
桑圖忙點頭答應。真金道︰「我給父皇寫一封信,你交由驛站替我速速送回,這是一。」
「你傳我的命令,召集你荊門及襄樊兩地兵勇,明日日落前整頓出征,務要活捉襄陽達魯花赤察月兌歡兒!這是二。」
桑圖嚇了一跳,應了聲「是」,這才問道︰「不知察月兌歡兒犯了什麼樣的罪過?」
真金道︰「我險些兒死在他的手上。」
桑圖「啊」了一聲,滿臉的難以置信。
真金道︰「襄陽與荊門一帶水路及四周山上,你要叫幾個妥當人好生安排尋找。我的幾個隨從在那里與他們交手,雖寡不敵眾,但這幾個人本事極大,沒我拖累,想來應當能夠逃月兌。即便是——有什麼不測,也須給我帶回——尸首來!」他說到這里,眼楮一紅,半響方續道︰
「襄陽的事我慢慢再同你說,還有最後一件事︰你府里可有乳娘?」
桑圖正琢磨周察的事,听見真金問「乳娘」,一愣說道︰「有,兒媳婦才替我生了個大胖孫子,乳娘有好幾個呢。」
真金道︰「那就好,你派人去城東二十里外狼山底下一個叫做‘提籃’的小村子里,找到一個丁姓獵戶家,替我把寄放在那里的一個嬰兒接回來!多帶些銀子,好生謝謝人家。卻不必提我的身份。」
桑圖听得一頭霧水,忍不住問道︰「那是誰的孩子啊?」
真金一笑︰「我的!」
此時已到了府衙正廳,真金一甩袖子當先走了進去,把個模不著頭腦的桑圖丟在原地發怔。
真金此來湖北,乃是奉了忽必烈的密旨,要他從湖北一路東下,去往臨安。沿途查看各地官聲民情,最要緊的,要敦促各地官吏,于南人以安撫懷柔為主。務要使局面安穩,民心歸順。另外于各地領兵抗元之人,不論是朝中將軍還是民間義士,都要盡力爭取。那些受人擁戴、聲名顯赫的名流名宦,更要想法設法拉攏過來,實在冥頑不靈的,便派人押回大都。總之是八個字︰攻城為下,攻心為上。
正是有「招撫」這兩個字在,真金才敢于在蘭芽面前夸口,說無論她相公犯了怎樣的大罪,他都能為之周全。只是……真金嘆口氣︰可惜他一片好心,被認作了驢肝肺!
當晚他燈下執筆,給忽必烈寫了一封長信,詳細述說了周察的貪暴荒婬,狼子野心;又寫了在襄陽親眼所見宋人或不屈反抗、或敢怒不敢言的情形。寫罷交給桑圖,命他連夜發出。
臂上的傷口由醫官重新上藥抱扎,幾乎已不再疼痛。他洗了臉躺在床上,不禁又想起蘭芽。暗夜思忖︰像那樣兒破家紓難、寧死不辱的門戶,娶的媳婦兒怕也只該是蘭芽這樣的。若她知曉自己身份,立刻痛哭求懇,那自己也未必會對她念念不忘了……
他想起方才給父親信中的言語,不覺感慨——我大元評判南人將領,不也正是如此?
兩軍對壘時,千方百計要勸降;一旦當真有人率部投降,卻又瞧他不起,言行中難免輕視慢待;愈是風骨硬挺、作了階下囚仍是破口大罵、死不屈膝的豪杰,愈是欽服敬重。然則愈敬重,又愈是盼人屈服……這,似乎確有幾分蠻橫輸理。
真金雖受儒學燻染,但骨子里改不了仍是草原人的觀念,從來只覺天下土地財富,有力者居之。若有人保不住自家的東西,那須怨不得旁人,乃是他自家無用。可如今結識蘭芽不過幾日,情絲牽扯,憐憫心生,心中竟新嶄嶄生出一個「理」字來!
他連日勞累,雖腦中諸般念頭倏忽來去,二更時仍是睡了過去。
第二日早起,見桑圖正自聯絡鄰縣,調兵遣將,預備攻打襄陽。他胸中不快,在府中悶坐了一天。到了傍晚,動了心思要出門走走。當下叫來一個家丁問道︰「這城中,可有什麼有趣的去處?」
這家丁踫巧是個渾人,誤解了他的意思,賠笑說道︰「王爺是何等尊貴的人,若要有趣,您吩咐一聲,多有趣兒的人也尋得來。外頭行院,不干不淨,怎能……」
真金听他越扯越遠,笑罵一句︰「胡說八道些什麼?」說完卻一轉念,心道南朝風流,士大夫流連妓館,莫不以風塵中結交個知己為榮。柳永詞雲︰「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又是「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這都是何等風流雅韻!如今親身來此,不領略一番,豈非可惜之至?
想到這里,隨手在那家丁肩上一拍,笑道︰「我自有分寸,何用你來嗦!來來來,今日有緣,便請你帶路,爺要逛逛這荊門府最有名的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