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丁听了這話,又是歡喜,又是擔心,臉上神情三分像哭,三分像笑。請使用訪問本站。真金道︰「放心,桑大人問起,我只說是我迫你去的,不就是了!」
家丁頓時心里有底,哭相全變了笑模樣,喜滋滋頭前帶路,領真金出了府衙。
唐杜牧「泊秦淮」中有名句︰「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花」;高適也說︰「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亡國滅種且由他去,歌舞卻是少不了的。歷朝歷代向前數,愈是國破家亡之際,歌館樓台不但不見蕭條,反而愈是熱鬧,如今趙宋自亦不能免俗。走了不過三條街,妓館已見了五六處。
那些以扇遮面、手捻花枝,打扮得妖妖嬈嬈的妓|女,見了真金衣裝風采,蜂擁而上,這個來拉,那個來扯。
家丁滿頭大汗,轟了這個,又攆那個。真金卻不生氣,手中折扇輕搖,只是笑眯眯地。一個瞧去不過十二三歲的雛妓趁他不備,一把將扇子奪了去,跑回門前含著手指頭望著他眨眼楮,他也一笑罷了。
家丁好容易將人驅散,抹著汗道︰「爺真好脾氣——這里地界兒都是下三等的館子,好的在前頭呢。荊門第一青樓——小吟班,那才是爺去的地方。那里頭的紅姑娘,尊貴得比大戶人家的小姐也不差什麼。等閑花個三頭五百,連面也見不著。喏,您看,就是這里了。」
真金順著他手指看去,果然兩棵大柳樹中間燈火輝煌坐落著一幢小樓。牌匾上三個大字嫵媚多姿︰小吟班!下頭又有一副略小些的牌匾,一筆顏書寫的是,柳下不歸!
真金不禁失笑——柳下惠到此都要進門捧場,這妓館的口氣好大!
一個三十上下、一身紫灰色長裙的女子粉黛薄施、面帶微笑,裊裊婷婷走過來招呼,言辭口氣果然迥異適才經過之地那些人趕前趕後、令人生厭的俗態。
這女子一口吳音,溫軟好听,向真金福了一福,輕輕拉了他的衣帶,半引半拉地向里頭走去。口中低低問道︰「公子面生得很,是頭回光降罷?我叫五娘,是這兒的媽媽,咱們班里新排了一曲小令,請公子批評。」
真金貴為皇子,也真從未到過此類地方。當下只覺耳目一新,一頭笑著跟五娘往里走,一頭東張西望。
只見樓內一色紅氈鋪地,四角掛著淡粉色玻璃燈,既照樓上又照樓下,都映得一片柔潤晶瑩的光芒。回廊房屋,曲折疏密,玲瓏有致,房間門口都懸著純白的紗簾。風來飄舞,風去低垂,好看得很。
他正目接不暇,陡地流珠瀉玉,琵琶聲叮咚而起,一個清越柔細的嗓音和聲唱道︰
自別後遙山隱隱,更那堪遠水粼粼。見楊柳飛棉滾滾,對桃花醉臉醺醺。透內閣香風陣陣,掩重門暮雨紛紛……
這是金人王實甫新填的「別情」,辭藻華麗,韻味綿長,因此才寫出便不脛而走。此時大江南北的歌妓無不以能唱王曲為榮。
但真金卻從沒听過這首小令,當下手按節拍仔細聆听。只听後頭換了女聲齊唱,聲音放得更低更柔,反反復復詠嘆不休,令人**不已︰
怕黃昏忽地又黃昏,不**怎地不**?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今春,香肌瘦幾分,衣帶寬三寸!
漠北歌謠以粗獷大氣為美,似這般花遮翠擁,燭影搖紅,清詞麗句,婉轉微吟的況味真金乃是自出娘胎頭一遭兒領略。
待歌止樂歇,卻仍繞梁不絕時,真金不禁大聲喝了一聲彩︰「好!」細味詞意,心中更增了幾分淡淡的惆悵。
回頭尋五娘時,卻不知何時已不知去向。大廳樓梯正對的那間房屋走出個垂髫小鬟,伸手將紗簾攏起。真金眼前一亮,便見一個懷抱琵琶、發髻高挽的絕色美人緩步走了出來。
真金知這便是適才彈奏歌唱之人了,他點點走,贊道︰「姑娘唱的好曲兒,敢問姑娘怎生稱呼?」
美人斂衽一揖,鶯啼燕囀道︰「奴奴叫長亭。」
真金笑道︰「長亭短亭,這名字緣淺得緊哪!」長亭低眉微笑道︰「迎來送往,長亭短亭,正是咱們的本色。」
真金倒不防她如此坦率,一時竟無話可答。長亭掩口一笑,正色道︰「公子接下來是要听曲兒,還是要吃些果子小菜?」
真金道︰「你這里有什麼好酒好菜?」
長亭歪著頭不說話,只瞧著真金。真金不解其意,那家丁一直在門外窺伺,這時走過來,扯扯真金的衣袖,低聲點撥道︰「爺,您出多少銀子,便吃多少銀子的東西……」
真金恍然大悟,忙取出五兩銀子擱在桌上,長亭抿嘴兒一樂,這才吩咐準備一桌清淡些的酒席。見真金依舊四下亂看,長亭嗔道︰「奴家入不了公子的眼麼,只管瞧什麼?」
真金道︰「姑娘傾國傾城,小可一見之下,早魂飛魄散,這樣的若還不能入眼,就沒有能入眼的啦!」
長亭奇道︰「那你還找什麼?」
真金從懷中又掏出一錠銀子,笑道︰「我久慕‘小吟班’大名,今日好容易到了仙境,自然是想多見幾位仙女兒,回去也好夸口啊!」
長亭有些躊躇,但見銀子委實給得大方,她猶豫片刻也便接了,向里頭喊了一聲︰「媽媽!」
五娘應聲而出,一見長亭臉色便知端的,不由開了句玩笑︰「公子年紀輕輕,倒是個貪心的。」
她將手一招,樓上幾個瞧熱鬧的小丫頭點頭去了。不過一轉眼的工夫,樓上香風拂動,彩袖招搖,依次走下來四個妙齡女郎,綽約娉婷俱是麗人。
此時酒席已然在長亭屋中設下,五個女子簇擁著真金,一同來至席邊坐下。真金看了一眼,見食材清淡,卻都十分精致,當下揀了一個不認識的果子吃了,笑道︰「我心里煩悶,你們陪我喝幾鐘酒,說說話兒就好!」
內中有一個穿淡黃衫子、鬢邊斜簪一串兒夜合香的女子搶先道︰「到這里來的,沒一個不說心里煩悶。公子是怎麼個煩悶法兒,說出來我們才好陪你聊天,不然,聊什麼呢?」
長亭替真金斟了一杯酒,低聲也道︰「我們還不知公子姓什麼呢。」
真金一頓,道︰「我姓甄,叫甄……寶玉!」
穿淡黃衫子的女郎道︰「長亭姐姐你已認識啦,我叫扁舟,她叫楊柳,她叫竹枝,這個最害羞的,名字最好听,叫做將離!」說著伸手向末座那個著絳紅紗衣,眉心生著一顆小痣的女子一指。
真金瞧了一眼,將離不但低頭含羞,似乎容貌也是五人中最出色的。他認真端詳了片刻,笑道︰「你們的名字都很好听!」
俗話說,鴇兒愛鈔,姐兒愛俏。這些風塵女子日日迎來送往,卻難得遇上幾個出色的男子,今日見真金相貌英俊,舉止灑月兌,更兼言語間溫和有禮,各自心下歡喜。略略矜持片時,便歡聲笑語起來。
扁舟跟真金對踫了一杯酒,說道︰「讓我來猜一猜甄公子什麼事不開心?嗯——定是妻妾爭寵,教你不得安寧,是也不是?」
真金搖頭道︰「我家家法厲害,沒人敢吃醋的。」
扁舟見他年少,原只是說笑,不想他竟直承已有妻室,倒有些詫異。
長亭道︰「甄公子如此品貌,家中定是妻妾成群罷?」
她這句話也是玩笑,不想真金又搖搖頭︰「哪里有那許多,不過五六人而已。」
眾女更是驚訝。竹枝喝了幾盅酒,不由有些放肆起來,湊到真金跟前笑嘻嘻問道︰「那你最喜歡哪一個?是美麗的,還是溫柔的?是懂事的,還是……」她忽然伸手在將離腰間模了一把,大笑續道︰「還是像咱們將離這樣兒羞答答不說話的?」
眾女都是一陣大笑。真金仰頭想了想,答道︰「也談不上最喜歡誰,我看,都差不多。」
他答得認真,眾女更是好笑,一個個東倒西歪,有如花隨風顫。
只將離紅著臉小聲道︰「甄公子裝憨呢!」
真金听了這話,心頭忽然一動,柔聲道︰「我不是裝憨,我本來就憨!」
這話出口,立時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過了好一陣子,笑聲才漸漸稀落,一陣乒乒乓乓的嘈雜聲從樓下傳了上來。
見真金一臉詫異,長亭嘆了口氣,低聲道︰「是韃子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俺家男主說實話的時候,從來就沒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