躊躇之間,忽一眼瞥見蘭芽雙手指尖在日光下微微閃光,似乎涂了一層藥膏,他心中一喜——那日他同蘭芽在山上烤食蝸牛,蘭芽不小心燙傷了指尖,獾油治燙傷有奇效,她指尖上定然是獾油!
想到此處,他不動聲色微微一笑,問那朝奉道︰「那錠假銀,你們可帶在身上?」
朝奉伸手便從懷里掏出一錠剪成兩半的銀子,眾目睽睽,果然中間乃是鉛胎。本書最新免費章節請訪問。周圍的議論聲立刻又大了起來。
真金向著圍觀百姓一拱手,朗聲說道︰「眾位相親,這位公子不是賊,這當鋪才是賊窩!」他這一句話出口,如投石入水,激起一片喧嘩。那朝奉等人都吵嚷起來。
真金大聲道︰「當鋪說假銀子是這位公子所當,這位公子又說是當鋪拿假銀子換了她的真銀。誰說的真話,誰說的假話,我有個極簡單的法子,一試便知。眾位鄉親,可願做個見證?」
此刻百姓愈聚愈多,有愛看熱鬧的人早喊起來︰「願意願意,快說法子!」
那朝奉和同伴對視一眼,面上都有些狐疑,一人走上前去,伸手要將假銀要回。真金如何肯給他,催馬向圍觀的人群中走了兩步,用手向一位中年農婦一指︰「這位大嫂,可否幫個小忙?」
這農婦紅了臉,問道︰「什麼忙?」
真金又一指蘭芽︰「煩你上前,模一模這位公子——啊不對,這其實是位姑娘,原來是女扮男裝——煩你模一模她雙手指尖,看看上有何物?」
眾人一听「女扮男裝」四個字,更加興奮,都鼓噪起來。大嫂雖不明其意,仍點了點頭,撥開眾人走到蘭芽身前。
蘭芽也不明白真金的用意,驟然給這許多人盯住了雙手,有些不自在,一時倒手足無措起來。
當鋪眾人更是疑慮,但此刻群情激昂,要想制止,一來沒有理由,二來已屬不能,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大嫂走過去,拉起了蘭芽的手。
真金大聲問道︰「大嫂,她手上有何物?」
大嫂皺眉道︰「有油。」
真金哈哈大笑。
此時路旁正巧有個剃頭的攤子,攤前放著一盆清水。攤主抻著脖子正看熱鬧。
真金向他拱拱手道︰「這位大哥,請你將這盆水端過來!」他端坐馬鞍,一揚手中假銀︰「這假銀如是這姑娘的,她雙手都涂的有油,銀子入水,水上必有油花浮起!」
朝奉等人立刻變了臉色。圍觀人群中卻爆出喊聲來︰「說得有理!快將銀子放入水中!」
那剃頭攤主見自己儼然成了焦點,高高興興將水端了過來。真金下了馬,把假銀放入水中。此刻周圍數十雙眼楮,都緊緊盯著那盆清水。只見假銀入水,立刻沉底。水面晃了晃,歸于沉寂。自始至終,半個油花也沒有!
眾人抬起頭來,都指著朝奉等人痛罵!這朝奉見犯了眾怒,對真金恨之入骨,一不做二不休,招呼一聲,幾個人上前就要動手。
真金原沒把這幾個潑皮看在眼里,但班哥卻嚇白了臉——這位爺是他領出來的,若給人打上一拳,踢上一腳,他只怕轉眼便小命兒不保。
當下也管不了許多,雙手叉腰沖著逼過來的這些人大喊一聲︰「你們不要命了麼?這是大都來的王爺,燕王殿下!」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一愣,跟著那朝奉大笑起來︰「你是燕王?爺還是皇上呢!」
眾百姓也絕不相信這個公子哥兒一般的年輕人竟會是燕王,都小聲指點嘲笑。班哥急得抓耳撓腮,不住跺腳。便在這時,人群忽然從中分開,從後頭走進四個穿著官服的蒙古武士。一個黑紅臉膛的打頭,上前來至真金身前跪下,用漢語說道︰「屬下護衛來遲,請王爺恕罪!」
眾人登時大嘩,街上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真金見狀皺起了眉頭。人群中有幾個壯漢大聲喊道︰「燕王殿下千歲千千歲!」剩下的百姓則要麼下跪低頭,默然無語;要麼呆呆地看著真金,似乎怎麼也想象不出適才灑月兌斷案的人竟是韃子王爺——氣氛陡然間尷尬了起來。
真金向蘭芽瞟了一眼,只見她臉色蒼白,雙手微微發抖。
那當鋪的幾個人已嚇得傻了,奪路要逃時,早被四個武官帶來的一隊兵丁拿了。
這些人肝膽俱裂,那朝奉膽子大些,還知伏地求饒,下剩幾個不濟事的已然嚇暈了過去。
領頭武官恭恭敬敬向真金道︰「大人臨走時交代,務要屬下確保王爺的安全。方才王爺斷案,屬下不敢打擾,後來見形勢不好,這才亮明身份。還請王爺恕罪!」
真金點點頭道︰「什麼恕不恕罪的,多謝你們!」暗想既有周察的事出來,桑圖定然萬般警惕,派人保護是再自然不過,倒是自己疏忽了。
想到這里,又記起昨日青樓冶游,想來這些人必定也看見了,不由俊顏一紅。
這時,那朝奉見求真金無用,靈機一動,爬跪到蘭芽面前,磕頭如搗蒜,口中只叫︰
「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娘娘,觀娘娘啊,您大人大量,饒了小人吧,小人窮瘋了才想出這麼個□的壞主意,你慈悲心腸,替小人求求情,叫王爺饒了我一條狗命吧……」
他驚懼之下,求饒的話也說得莫名其妙、亂七八糟,倒逗得真金一笑。
蘭芽後退了兩步,抬起頭飛快地看了真金一眼,轉身就向人群外走。真金哪里肯放她輕易離去,向那武官匆匆囑咐了幾句,牽著馬追了上去。
武官是個曉事的,不動聲色命手下人將這幾個犯事的押回府衙,又將圍觀的人喝散了,自帶了幾個人遙遙跟隨在真金後頭。
真金在一個小巷子里追上了蘭芽,笑嘻嘻喊道︰「小賊,還我的銀子來!」
蘭芽倏地轉身,咬了咬嘴唇道︰「你許過我五中之一的私財,你忘了麼?」真金道︰「當然沒忘!既已許了你,你為何要偷拿?」
蘭芽道︰「許了我,就是我的!何來‘偷拿’一說。」真金哈哈一笑︰「既如此,那我把我自己也許了你罷!」
蘭芽面上一紅,半響道︰「你幾次救我,我感激不盡。但‘道不同不相為謀’,你讓我走罷。」
真金道︰「你所謂‘道’,無非就是推翻我大元,重整河山。你行麼?」
見蘭芽不語,他踏上一步,柔聲又道︰「我父皇比趙宋那幾個草包皇帝英明遠甚,只消再等幾年,定能治理得中土海晏河清,你莫只看眼前!」
蘭芽突然震怒,咬牙說出一句話︰「你讀了那麼多漢家的典籍,為何獨獨忘了一句話?」
真金問道︰「哪一句?」
蘭芽凜然道︰「夷狄之有君也,不若華夏之亡!」
真金臉色鐵青,一字字答道︰「那麼多的漢家典籍,你卻也忘了一句——皇天無親,惟德是輔!」
蘭芽不防他思維如此敏捷,不由一愣,竟不知如何對答才是。半響,方輕聲問道︰「我一門老幼,九族親眷,都要誅殺殆盡,這便是你們的‘德’麼?」
真金和緩了辭色道︰「咱們先不說這個,我只想送你到臨安,別無它意。」
蘭芽道︰「我不用你送,更不敢讓你送。」真金道︰「這是為何?」
蘭芽緩緩道︰「名節事大!」
真金忽然發怒︰「眼下兵荒馬亂,你孤零零一個弱女子,走不到臨安怕就死在半道上啦!你要名節,還是要性命?」
沒來由發作了一通,卻又有些訕訕地,左右看看,小聲道︰「我尋幾個嬤嬤和大嫂陪著你,可好?那便沒人說三道四了。」
蘭芽沉默了片刻,慢慢挽起了左邊袖子,將一節潔白的小臂,舉到真金面前。
真金驚訝地瞧著她,只見她淒然一笑,放下了衣袖,低聲道︰「瞧見了嗎?蚊子咬的痕跡還沒完全消退呢——王爺,周察是怎樣折磨我,你親眼見過的。賀蘭芽生是陸家的人,死是陸家的鬼,你還有比周察更古怪的花樣兒,何妨一試!」
真金听她說出「周察」兩個字來,就已難受至極,心想︰原來在她心中,我與周察都是一般。往下再听到「比周察更古怪的花樣」,更覺摧心傷肝。眼見蘭芽說完這一番話,平靜地望著自己,眼中竟是視死如歸的神態,他滿月復抑郁不知怎地陡然變作了憤怒,把馬鞭向地上一擲,翻身上馬,撥轉馬頭,兩腿狠狠一夾馬月復——白馬一聲長嘶,潑風價馳了出去。
奔出數丈,真金愈來愈覺胸中郁塞,似乎就要爆裂一般。他一咬牙,將馬頭撥回,轉眼間又馳回了原地!
蘭芽沒走,還站在那里,听見馬蹄聲,震驚地抬頭。真金催馬上前,從馬背上探出半個身子,輕輕巧巧在蘭芽腰間一帶,將她帶上馬來。
他右手控韁,左手牢牢握在她腰間,也不顧她拼命掙扎,大聲叫罵,向著荊門府飛馳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曹姑娘的霸王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