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老頭如釋重負走了,真金頭痛欲裂,起身在屋子里走了兩趟,忽然靈機一動︰該把那山上揀的孩子送去給她瞧瞧,說不定瞧在孩子面上,她肯多少收斂。請使用訪問本站。即便不收斂,有個孩子絆住,作起惡來也速度慢些。
也是他病急亂投醫,該當的晦氣星進宮,竟想出這麼個法子來,以致他前腳將乳娘遣了去,後腳就有人流水價來報︰
「姑娘說小少爺的衣裳不好,教統統換了另做!又教人從官庫里調了金銀錁子各十個,要打一套的項圈兒,手鐲,長命鎖!」
「小少爺這兩日稍稍有些瀉肚,姑娘說定是女乃娘女乃水不好,命人到村里去選一百個好的來,已撥了一百兩銀子預備給女乃娘們發放。」
「姑娘還說小少爺臉色不好,該好好進補,在城里最大的藥材鋪預定了500斤人參,300斤鹿茸……」
真金坐在椅中靜听,起初氣得胸口亂跳,後來卻越听越覺好笑——小丫頭,你口口聲聲要我放你走路,擺足了架勢與我勢不兩立、不共戴天,怎地今日卻向我撒起嬌來!
任性妄為、刁蠻驕橫,左不是右不是、這也不對那也不對,這不是撒嬌是什麼?
他想到此處,怒火全消,滿面春風出了書房,徑向蘭芽的居處而來。
屋中黑壓壓站了一地的人,正恭恭敬敬听那主子發號施令,見真金微笑著走進來,心頭不約而同都是一松,齊聲叫道︰「王爺!」
蘭芽這兩日要了無數的華服首飾,但眼下卻只穿著一身淡綠羅裙,外罩一件松花比甲,猛一搭眼,便如一棵亭亭玉立的小松樹。
真金穿過人群走到她面前,有意將嗓音壓得很低,但又剛好令屋中眾人都能听見,帶笑不笑在她耳邊柔聲說道︰
「鬧也不是這個鬧法兒!想教我回來,你該要‘當歸’才是啊,要人參何用?」
他這句話出口,立刻有人忍不住掩口而笑。蘭芽又羞又怒,滿面通紅,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真金恐她發作,忙吩咐眾人退下,自己笑嘻嘻捉住她兩個小拳頭,硬按在自己胸前道︰「須打得輕些,不然打痛了自己,又要怪我!」
蘭芽奪手奪不下來,冷冷說道︰「你放手!」
真金也不敢當真逼急了她,一哂松手。不料蘭芽順手拿起一旁桌上的一柄銀錘子,毫不猶豫向他頭上一擲!
真金疾閃而過,足有孩童拳頭大小的銀錘子「當」地一聲砸在地上,震得地面嗡嗡直響。窗外一只大鳥給這聲音驚起,翅膀連拍,「嘎嘎」叫著飛上了旁邊的大樹。
真金難以置信地模著腦袋,渾身冷汗直流——這一錘子若當真砸中,就算不至一命嗚呼,總也是頭破血流、傷筋動骨!這美人錘下傷,做鬼也無光!
「你……你竟敢……」
蘭芽一臉惋惜,搖頭嘆氣︰「惜乎擊之不中!」
真金听她居然引出張良在博望坡用大錘投擊秦始皇的典故來,不由連氣帶笑,連連咳嗽。氣悶中又夾雜了三分傷情,暗道我在她心目中,只怕也真就跟那殘暴無道的嬴政差不了多少!
他怕蘭芽又來行凶,忙彎腰搶著將錘子拾起。起身後再看她時——一動不動站在那里,並沒有來搶的意思。他心中不由又是一喜︰
她不來搶奪,足見適才只是一時激動昏了頭。也是,她若當真要我性命,這些日子里不說一千回,試上一百回總是綽綽有余。她今日才動手——啊,總是相處日久,未免有情……
他一時憂一時喜,忽而嘴角上翹,忽而雙眉緊皺,倒令蘭芽警惕萬分,不知這人又有何花樣要耍。
這時門外忽然有人咳嗽一聲,回稟說︰「王爺,桑大人派人回來了!」
真金連日來心心念念便是此事,一听這話,頓時將風月拋在腦後,心急火燎推門問道︰「來人在哪里?快叫他過來!」
蘭芽見他頭也不回去了,心中又是屈辱又是酸楚,又是委屈又是難過,狠狠一跺腳,回身撲倒在床上,抱著那只玉色夾沙、裝滿菊花瓣的枕頭痛哭了起來。
報訊之人是晝夜兼程,一天半宿便趕了回來。向真金稟告周察並同黨已全部拿到,並沒逃走一個。
次日傍晚,桑圖帶同大隊人馬也回到了荊門。
真金從大都帶來六個護衛,目下桑圖找回了三人。另有兩人下落不明、生死不知,還有一人的尸首在山澗中找到。
真金與這幾個護衛感情很好,聞听噩耗自然痛惜不已;桑圖與周察這一仗,又折損了近百士卒;加上周察三番兩次,苦苦要取他性命——因此真金眼下對他恨之入骨,心中盤算的只是,該當將此人先送到大都去見父親,還是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但幾個兵丁將渾身是傷的周察帶到面前時,他卻又釋然了許多——自作孽不可活,如今此人已然是階下之囚,又何必多說。
因此他並不發怒,只淡淡說道︰「我有一事不解,盼你賜教。我到襄陽第二日便將你關押,是懲處你不尊王命、荒婬無度。但你往日軍功卓著,些許風流罪過,至多不過是罰俸降職,倘若日後將功補過,官復原職甚或加官進爵都不為妄想。可你一不做二不休,竟派人追殺于我,這是為何?即便你將我殺死,燕王在你襄陽地面失蹤,這個責任依舊要你來負。你這卻是為了什麼緣故?」
周察滿臉血污,但毫不頹喪,單看眼中神采,半點也不像個敗軍之將。他輕蔑地看一眼真金,聲音嘶啞︰「我想喝杯水!」
真金便命︰「拿水給他。」
周察接過一碗涼水一飲而盡,放下碗苦笑道︰「即便你不來尋我的事,我也要去大都尋你父子!便是這個緣故。」
真金冷冷道︰「我父子有哪里對不住你了?」
周察低頭道︰「成王敗寇,我既斗你們不過,那是天亡我蒙古草原,多的話就不必說了。」
真金大怒︰「你這話是何意?」
周察低頭沉默,任真金怎樣逼問,再不肯說一句話。
真金無可奈何,只得命人將他押入關押死囚的大牢,多多加派人手,嚴密監視。
料理了周察,真金回頭又命桑圖好生安撫傷亡的將士及其親屬。桑圖便請示︰「戰死的兵丁,每人家里送二十兩銀子,這個數目可合適麼?」
真金沉吟半響,道︰「加一倍,四十兩罷!寧可別處節省些,千萬莫教死了兒郎的父母、失卻丈夫的寡婦說出個——‘不’字來……」
他原本是侃侃而談,但說到最後卻忽然囁嚅起來,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心中又是尷尬又是內疚——蘭芽這幾日揮金如土,已不知花了多少個四十兩!便在昨日,自己還當這是美人任性,樂在其中,但此刻想來,卻只覺羞愧無地!
他遲疑了片刻,一咬牙,紅著臉低聲將蘭芽的事向桑圖說了。
桑圖可說是從小看著真金長大的,于他的心性喜好了如指掌。听罷這一席話,目瞪口呆了許久,終于忍不住問道︰「這女子……是怎樣美麗?竟叫王爺如此心動!」
真金面上又是一紅,輕聲道︰「也不算太過美麗,只是,只是……也不知為什麼,我便是鬼迷心竅……」
桑圖忽然大笑︰「王爺,這是樁好事啊!」
真金「啊」了一聲,詫異已極︰「我喜歡上一個敵國女子,偏偏她又不喜歡我,這還是好事?」
桑圖道︰「王爺,您忘了兩年前您受封燕王時,皇後在宴席上跟您說過的話嗎?」
真金皺眉道︰「母親?她說了什麼?」
桑圖道︰「皇後說您讀了漢人那麼多書,請了那許多漢人做老師,但對漢人仍然不算真正了解。若想真正成為漢人通,您應該……」
真金眼楮一亮,一把拉住桑圖的手道︰「應該……應該……」
他說了兩次「應該」,卻也說不下去。原來察必皇後當時的原話是,「應該把老師請到床上來!」
蒙古婦人較之禮教束縛下的漢族女子豪放潑辣得多,母子之間,並不像漢人一般有諸多顧忌,即便房幃中事,有時也可談笑。宮廷之中亦不像宋人那樣有諸多約束。因此察必雖以皇後之尊,與兒子私底下說話,亦時有驚世駭俗之語。
這位皇後賢淑明敏,且行事通達,于政事常有真知灼見。更因身份之故,能言人所不敢言,因此一直為忽必烈所看重。
她認同丈夫所說「天下不可馬上治之」的觀念,十分贊同真金拜漢人做老師。「把老師請到床上」雲雲,雖是說笑,但真金若果真向她求娶漢家女子,可以想見皇後必不至堅決反對。
因此桑圖忽然提及此事,真金自然歡喜無地。
桑圖又道︰「即便不是為請老師,王爺也該有個真心喜愛的妻子啊。我听皇後身邊的宮女說,王爺對幾位王妃都是淡淡的。我斗膽說句不知上下的話,男人哪能沒個打心眼兒里疼愛的女人呢?你看草原上的狼,最心疼母狼的公狼,往往就是頭狼!母狼越漂亮,公狼就越厲害。人啊,跟狼一樣。您雖然貴為王爺,可這一宗啊,也是一樣!」
真金從未听過如此高論,一時听得兩眼放光,傻乎乎地直點頭。頓一頓,又急道︰「可她……她不喜歡我啊!」
桑圖笑道︰「王爺如此人才身份,時間長了,便是天上的仙女,也不信她不動心。只是……」
真金忙問︰「只是怎樣?」
桑圖緩緩道︰「只是有一節王爺需弄明白了︰你再寵愛她,心疼她,也是你的事,卻不是她的事!」
真金奇道︰「此話怎講?」
桑圖道︰「是你的事,你要愛她時,只管去愛。哪一日不愛了,也只管去愛別人;但若成了她的事,那便是你拿得起來,卻放不下去,那就不好了。王爺打小兒就是個重情的,不動心時一切好說,若當真動了心,卻要自己小心在意。」
真金低頭將桑圖這話細細咀嚼了一番,笑道︰「男女之事,你倒知之甚多。」
桑圖哈哈大笑。
真金又道︰「破費你的銀子,你回宮見薛禪汗時,我再還你罷!」
桑圖道︰「王爺迎娶王妃時,賞老奴才一杯喜酒喝就是了。那時說起來,我便是王爺的媒人啦!這份面子哪里去找?」
說得真金也笑起來,遂將此事揭過不提。
此事夜幕已深,桑圖請真金早些休息。真金辭了桑圖出來,一路回房一路低頭琢磨他的話。
路過蘭芽居住的屋子時,見里頭亮著燈,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門前,猶豫片刻,咳嗽一聲,舉手叩門道︰「睡了麼?」
過了片刻,房門「吱呀」一聲開了。蘭芽披著長衣站在門內,面上仍舊不豫,卻也沒再拿錘子砸他,只淡淡道︰「這麼晚了,何事?」
真金不料她竟如此爽快地開了門,一時倒無話可說。想了一想,說道︰「周察已拿了來,關在大牢里頭。你可要報仇雪恨?」
蘭芽一怔說道︰「好啊!我明日就去瞧他。你吩咐他們不要攔著我。」
真金見她說得認真,笑道︰「好!」
跟蘭芽不吵不鬧說了兩句話,他大是歡喜,心滿意足回房睡覺。
到了第二天,蘭芽竟真的帶著個小丫頭去了死牢。
真金听見這事,只微覺好笑,便撩在一邊。誰知到了晌午,看守周察那人煞白著臉來報︰「周察不見了,牢房里鎖著的是賀姑娘的一個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