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金伸手將她扶下車來,跟著老者走進大門。請使用訪問本站。
老者頭前帶路,步履匆匆,片刻便將他二人帶到了後院花園中。
真金越向前走,便覺酒氣越濃,走到一棵大梨樹下時,他不待老者開口便指著樹下一口黑洞洞的地窖說道︰「在這里了!」
老者哈哈大笑,夸獎道︰「公子真乃神人!」此時連蘭芽也已聞見酒氣,只覺清香醇厚,令人心胸為之一暢。
老者向真金解釋道︰「我家並不賣酒,賣的是梨。」說著向後面山上一指。真金這才看見遠處山上密密生的都是梨樹。
「這梨園每年都能收上百斤的梨,比別家的又大又好吃。誰知去年本地梨子忽然大豐收,扔在街上都沒人要,一顆也賣不出去了。我不忍這般好果子都去喂豬,便裝了幾十缸藏在地窖里,用黃泥封住缸口,想著或許能夠久存。誰想放了半年,忘了個干淨。適才公子說有梨子酒的香氣,我才想起來——公子,你不嫌腌,下去瞧瞧?」
真金此時已知定是梨子密封久藏,化而為酒,機緣巧合,偶成佳釀。
這不能不說是一樁極有趣的事,他一時興起,便想下去看上一看。一抬眼看見蘭芽艷羨地盯著窖口,心中好笑,面上亦是微微一笑,說道︰「我先下去,你別著急,慢慢地下來。」
地窖下頭有一架厚重的梯子,老者已當先下去。真金緊隨其後。
蘭芽這幾日已想得開了︰真金若要回轉大都,不該向南;既是向南走,總是愈走離贛州愈近。況且他原說要「巡撫江南」,只怕當真肯帶自己去贛州也未可知——她想到與季瑛一步近似一步,便覺心中有了盼頭,因此這幾日雖始終不與真金搭話,但心思卻已漸漸寧定。
她還是二十不到的小姑娘,心性本來活潑開朗,自那日給捉進襄陽府衙,還從來不曾有心思瞧一眼熱鬧。如今雖說行動仍是不得自由,但真金畢竟不比周察,無須日夜懸心,寢食難安,所以面上雖冷,內力卻多少算是恢復了幾分往日性情。眼下見了這般好玩的事,也覺心頭癢癢。遲疑了一刻,終是不願錯過,彎腰探身,踩著梯子一步一步下到了地窖里頭。
窖中酒氣彌漫,中人欲醉。挨著牆一排一排放的都是豆綠色的大缸。窖口下面那只缸,缸口黃泥已被破開,借著上頭天光,隱隱可見里頭水波蕩漾。
真金與蘭芽同時探頭,定楮觀瞧︰只見碧旺旺綠瑩瑩,鮮潤潤女敕滑滑,簡直就是一缸翡翠化在了里頭!便是真金嘗遍四海佳釀,也從未見識過這般好酒!
他深吸了一口氣,胸腔內立刻滿溢醇香,恍惚之間,宛若置身雨後梨林。
他雙掌一擊,喝彩道︰「好酒!」
老者道︰「若不是公子一言提醒,這東西還不知要放到幾時!可笑我家中老小數十口,加起來還不如公子一人的鼻子靈!」
真金笑道︰「不是在下的鼻子靈,豈不聞,‘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
二人相與大笑。
三人從地窖中出來,老者便問︰「公子,你與令妹這是要往哪里去啊?」
真金道︰「我們要去贛州。」
老者道︰「啊呀,荊州到贛州,總有數千里地,這一路戰火連綿,兩位可要吃辛苦了。你們適才趕著車,可是要去尋住處?」
真金點點頭。老者便道︰「老朽姓何,雖活到這把年紀一事無成,但家里也還有幾個使喚人。我與公子有緣,若不嫌棄,今日便賞臉住在我家里如何?我也好與公子喝幾杯這……這……」
真金笑著接過話來︰「這‘佳釀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梨花春’!」
老者大笑,連連點頭︰「說得好,正是!正是!」又手指蘭芽道︰「眼下正是薔薇花期,老妻蒸的‘薔薇花露’比市上賣的又純又鮮,請這花朵一般的姑娘喝上幾口,最是相宜!兩位就住下罷!」
真金見了那地窖里的梨子酒,本就饞涎欲滴,又見老者一番誠意,便欣然答應了下來。
老者高興至極,忙令小丫頭送蘭芽去見夫人和少女乃女乃,又大聲吩咐︰「叫廚房用心做幾道好菜來!」
荊楚地面,民風醇厚,萍水相逢而延入家中,殷勤款待,所在多有。因此蘭芽也不以為意,反覺此處比客棧安靜舒適得多了。
真金與老者在前廳喝酒談天,蘭芽由幾位女眷陪著在後院老夫人的房中用飯。這何家的「薔薇花露」果然非同凡響——裝在三寸大小的琉璃瓶中,軟木塞子一拔起便是異香滿室,沾衣不去。一碗水里用小湯匙挑上半匙,就香得了不得。
何家女眷因蘭芽稱贊花露,特地帶了她去瞧制法,教蘭芽大開了一番眼界。
原來是將洗淨拿鹽水泡過的鮮薔薇花瓣裝在一個紅松木制、底部滿是孔眼的甑中,再將甑放置在蒸鍋上,上頭用一只陶盆倒扣過來,嚴嚴實實蓋住。
灶中積松枝為柴,大火猛蒸。鍋中熱水蒸騰的水汽透過甑底的孔眼上升到甑筒中,浸潤了薔薇的香氣,再向上遇到倒覆的陶盆,在盆底凝結成水。
這水沿著盆面四下滴流,落入事先掛在盆周圍的一圈竹筒里,冷卻後便是方才喝的那「薔薇花露」了。
蘭芽看得驚訝不已——她在閨中時也常常令九歌去街上買「薔薇露」,「玫瑰露」,此時方知那一小瓶花露竟要耗費如此多的物力人工!
蘭芽與真金在何家住了一宵,次晨起來,人家又送了真金一壇酒,送了蘭芽兩瓶露並一大簍路菜。兩人道了謝,上車又行。
自荊州而南,一路水軟山溫,景色秀麗。加上正值盛夏時節——鶯飛草長,楊柳春煙,當真能令人忘卻旅途勞頓。
晌午走到一處綠草茸茸的山坡時,真金道︰「前面似乎沒有吃飯的地方,我去拾些柴禾來。老何好像送了只雞,天氣炎熱,雖是腌了的,也該盡早吃了。再吃兩塊冷餅子,湊合一頓罷。」
蘭芽點頭答應。
真金拾來柴禾點燃,將閹雞連大瓷碗放在火上,從懷中取出餅子,大口大口吃將起來。
蘭芽將餅子泡在雞湯里,也吃得津津有味。真金忽道︰「老何將他們家的花露吹得天花亂墜,到底是什麼樣兒的寶貝,我來瞧瞧。」說著上車將花露拿了下來。
蘭芽只顧吃餅子,也不曾抬頭看。忽听真金大聲道︰「這哪里是花露?分明是酒,老何裝錯了!」
蘭芽抬起頭來,便看見真金將瓶中之物一飲而盡。
真金喝酒向來如同喝水,可這一小瓶酒喝下肚,他驚奇萬分地「咦」了一聲,白皙的臉龐上立刻泛起了一層紅暈。
他低頭看了看手里的瓶子,皺眉道︰「這是什麼酒?好辣!啊,頭有些暈!」說著踉蹌幾步,坐到了草地上。
蘭芽嚇了一跳,心道︰難道這瓶中不是花露,也不是酒,竟是毒藥?
啊,難道老何知道他是蒙古人的燕王,要毒死他?
便在這時,真金低低申吟了一聲,身子一歪,躺倒在了地上。
蘭芽愣了半日,走過去用力搖他的肩。他掙扎著睜開眼楮,耳語般說了句︰「別吵」,隨即又閉緊了雙眼,一動不動。
蘭芽撿起他掉在地上的瓶子,小心放在鼻端聞了聞,只覺辛辣之中似又裹著幾分甜香,實在辨不出是什麼。
她丟下瓶子,又來看真金。他面色潮紅,鼾聲陣陣,竟是睡著了!
蘭芽皺著眉頭想來想去,委實想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老者若真是識破了真金身份,即便心存忌憚,不敢當面下手,但也不該將毒藥下在原是送給自己的花露瓶中啊。毒死了自己事小,毒不死燕王,所為何來?
若不是下毒,像真金所言,是弄錯了,將酒當做了花露——那也不對啊!蘭芽見識真金的酒量何止一回兩回,慢說三寸的瓶子,就是三尺的大缸,也絕喝不倒他。這……這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蘭芽前後看了看,荒郊野外,闃然無聲。
照理馬車停下許久,毫無動靜,後頭的護衛早該過來察看。但偏偏真金昨日有令,教他們「緩緩而行,休驚好事」,因此護衛生怕一不留神,驚散了交頸鴛鴦,惹得王爺大發雷霆——是以這里遲遲不走,他們也就遠遠地在後頭跟隨,絕不多事上前來問一聲。
真金既沉睡不醒,蘭芽自然想到逃走,但只稍一動念便即打休。
坐下來將手中餅子一口一口吃完了,爬上車子坐下,將車簾掀起,眼楮眨也不眨地盯著真金,要瞧他究竟是醉是睡,是死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