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金忙將蘭芽抱到床上放好,飛步下樓,命店家去請一位郎中來。請記住本站的網址︰n。
劉郎浦是小地方,攏共只得兩個郎中。小二去了小半個時辰,將一位六十多歲、姓于的老郎中請了來。
蘭芽這一場病來勢極凶,小二去請大夫這一刻工夫,她一忽兒熱,一會兒冷——熱時大汗淋灕,冷時渾身打戰,壓了三床被子仍舊不住發抖。
真金束手無策,正焦躁地在地上來回走動,見郎中請來,大喜過望,忙請他給蘭芽診視。
大夫看了看蘭芽面色,皺了皺眉。問了幾句,又號了脈,點點頭,開了一劑方子,囑咐立刻抓來服下。
真金忙問病癥,大夫答以傷寒。又問可嚴重麼,大夫道︰「病勢不輕,須小心著!」這大夫惜字如金,說完這句話,再問什麼都只微笑不語。真金無奈,只得如數付了醫金,請小二送他出門,順帶抓藥。
一時煎好了藥湯,真金將藥吹得涼了,扶起蘭芽,一口一口喂了下去。她雖不睜眼,但吞咽無礙,將一碗藥盡數喝了。
真金累了一天,見她喝了藥似乎安穩了許多,稍覺放心,在床邊守了片刻,便想請小二拿一張春凳來,好歹略躺一躺。誰知才要轉身,便听蘭芽說起胡話來。
真金吃了一驚,凝神听她說的是,「貓,有貓……別過去,有貓!」
真金听得一愣,心說這丫頭素日養鳥麼。才要過去安慰幾句,忽听她語氣一轉,嘆氣一般輕聲喚道︰「哥哥!」
這聲「哥哥」真金已是第二次從她口中听到。
第一次是周察燒山,他從溪水中將她抱起來,曾隱約听她這般呼喚。事後他還問過她有沒有兄長。
可這一次的語氣與上回迥然有別,絕不是妹子呼喚哥哥,明明白白是女子呼喚情郎,要情郎相抱,要他輕憐□、呵護關懷,要偎在他懷里將受到的委屈一項項一款款,慢慢地說出來!
她喚了這一聲,便不再說話。鼻息漸漸平穩,又復沉沉睡去。
可真金卻再沒了睡覺的心思。他與蘭芽相識已有月余,見過她橫眉冷對,也見過她憔悴低沉,在山上躲避周察時,她仰仗他的庇佑,亦曾偶爾流露出可憐巴巴的神色,但這般嬌柔婉順的女兒情態,何曾一見!
他驀地里一陣難過,雖多半是難過自己,但多少卻也替蘭芽難過——十幾歲的小女孩兒,即便不在心上人身邊,也該在父母膝前嬌養。可她現下被迫跟著自己,日也懸心,夜也懸心,自然是食不甘味,寢不安枕;再加上風餐露宿,跋山涉水,熬煎出病來,還不是早晚的事!
罷了!強扭的瓜不甜,好好將她送到臨安,讓她與情郎相會。只當做自己從不曾住在周察府上,從不曾見過她賀蘭芽便是。莫再亂打主意,戀戀不舍了!
他強抑心中苦澀,正極力勸說自己,蘭芽忽然睜開眼楮瞧了他一眼。半響,睫毛微微一顫,又輕輕合上眼簾,兩顆細細的淚珠從她眼角滑了下來。
只這一眼,將他剛剛軟下的心腸又復激得硬了——這一眼,睜開時喜不自勝,合上時卻是絕望已極。不問可知,她定是在夢里見到了情郎。夢醒睜眼,見床前仍是他真金,因此傷心失望,以致流淚。
她從頭至尾一個字也沒說,但真金卻宛然听到了千言萬語,且句句都在數說對他的鄙夷!
他猛地俯下|身去,扣住蘭芽肩頭,用力在她臉上,脖頸上亂親亂吻……
蘭芽驚顫一下,雙手推他胸膛。可憐如蚍蜉撼樹,卻哪里推得動!
真金一只手臂已繞到了蘭芽背後,將她牢牢鎖在懷里。蘭芽掙扎中胸口褻衣滑落,露出一片晶瑩的肌膚,真金回手時右手小指正從上頭拖過,不由身子一僵,但覺指尖溫軟滑膩,如酪如酥——他一個激靈,猛然清醒了過來——
做出這等事來,自己與那周察有何分別?
真金乍著手怔了片刻,終于撿起掀在一邊的薄被,將蘭芽從頭到腳密密遮蓋了起來。
蘭芽兩手牢牢攥著被底,胸口起伏未定,一雙明澈的大眼楮驚懼地看著他。
真金不自然地扭過頭去,面上已是紅了。
「你……安心睡罷……我,我去隔壁房里……你放心……我,我不再發瘋了……」
他放下紗帳,隔簾看了她一眼︰
見她雖驚魂未定,但身子已漸漸不再打戰,原本攥得緊緊的被子也略微松開了一些。他啞著嗓子咳了一聲,轉身出了房門。
小二在樓下見他出來,仰頭殷勤問道︰「姑娘可好些了麼?」
真金也听不明白他說得什麼,胡亂答應一聲,急急走進了對面房間。一進門,他做賊一樣「啪」地關門落鎖。轉身靠在門上,長長出了一口氣。
他定了一刻神,隱約似覺屋中浮起一陣淡淡的香氣,似蘭似麝,綿軟馥郁。他胸中煩悶已極,開了窗子,走到桌前,隨意抽出一本書來,躺到床上一陣亂翻。
那書是晉干寶的「搜神記」,奇聞異事,光怪陸離,倒貼合了他亂七八糟的心境,加上他有意要分散心神,因此翻了兩頁,竟有些看住了。
干將莫邪、東海孝婦、民謠讖語、野史雜聞,他一則則讀下去,忽然讀到了「宋康王強奪韓憑妻」的那一節。真金掃了一眼,不禁翻身坐了起來——
從前讀書至此,一笑而過,可如今再看,忽覺白紙黑字觸目驚心︰
宋康王舍人韓憑娶妻何氏,美,康王奪之……
俄而憑乃自殺,其妻乃陰腐其衣。王與之登台,妻遂自投台,左右攬之,衣不中手而死。遺書于帶曰︰「王利其生,妾利其死,願以尸骨賜憑合葬。」
王怒,弗听,使里人埋之,冢相望也……
宿昔之間,便有大梓木,生于二冢之端,旬日而大盈抱,屈體相就,根交于下,枝錯于上。又有鴛鴦,雌雄各一,恆棲樹上,晨夕不去,交頸悲鳴,音聲感人。宋人哀之,遂號其木曰「相思樹」。「相思」之名,起于此也。
真金將書重重地擲在地上,用被子裹住了頭臉。此時心中萬分悔恨的卻是,不該將好端端一瓶烈酒糟踐了,該留到這時才是……
也不知藥不對癥,還是受了驚嚇,次日蘭芽全不見好轉,明明白白是趕不了路了。
真金耐著性子守在廚下煎藥,煎得客棧中滿是藥味,住店的客人個個皺眉。但他房錢給得優厚,店主自也不肯說什麼。
一連過了五日,十五付藥吃下肚去,蘭芽非但不見好轉,反而更加羸弱。
其時幾名護衛見他二人一住數日遲遲不動身,早已過來探看。真金眼見這般耗下去不是辦法——雖說病去如抽絲,但也總得藥方多少見效,才能教人安心——因此便命特以魯一人快馬趕回荊州,另覓良醫。
特以魯去了大半日,也不知許了多少銀子,竟帶回來一位還穿著新郎服色的郎中!
這郎中替蘭芽號了脈,又討先前大夫的方子看了,低頭沉吟,一言不發。
真金著急問道︰「這藥可對癥嗎?」
大夫道︰「傷寒倒確是傷寒,此病若施以針石,不出三日,效應必顯!只是……」
真金見他頗有躊躇之意,忙道︰「若能治好我妹子,醫金定然加倍豐厚。」
大夫搖頭道︰「不為醫金。只是針刺的穴位,其一是在足底‘涌泉’。這個病我平生醫治過五個人,全是男子,並沒一個女子。這個……」
真金大惑不解︰漢女于一雙金蓮看得甚重,除夫婿之外,等閑絕不肯與男子面前坦露,這個他頗有耳聞。但醫病療傷,卻又另當別論。漫說足底,就是前胸大腿,看病時也只好從權,這大夫何致如此迂腐!
他皺著眉頭瞧這大夫,大夫似乎也察覺出了什麼,忙解釋道︰「這個穴位不比別個,一經針刺,痛楚非常,難以忍受。」
真金這才明白他是怕病人熬不住疼痛。當下問道︰「能有多疼?」
大夫苦笑道︰「有一回一個八尺的漢子挨了這一針,一拳砸向牆壁,竟將指骨砸斷了……」
真金听了這話,心頭一顫,忙追問如不行此法,可有良藥。大夫指著前頭的方子,搖頭道︰「這方子便好,但吃了五日既不見效,再開旁的,怕也是無用的了。」
真金正要說話,蘭芽在枕頭上低聲道︰「大夫,我……不怕疼,不要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