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國時代 44第四十三章

作者 ︰ 青萍衣

第四十三章

這時特以魯守在門外,聞言忍不住自責道︰「是我的不是,該多請幾位大夫來會一會診,看到底是怎樣……」

這句話正是真金心頭所想,但說出來卻不免得罪了眼前這位新郎官兒——那分明是信他不過。本書最新免費章節請訪問。

特以魯察覺失言,忙向真金道︰「不過這位大夫已是荊州最出名的良醫,雖然年輕,但許多白了胡子的老大夫還要向他請教。不然屬下也不會從喜筵上將人苦苦求了來!」

他說出這話,大夫顏色稍和,向真金拱手道︰「公子,觀這位姑娘的情形,用藥已是枉費。而若是針灸,則醫治傷寒,便是神仙下凡,也躲不過‘涌泉’。」

蘭芽听著他們爭論,勉強撐起身子,向大夫點頭道︰「不必說了,大夫,請你……為我診治罷!」

真金見別無他法,也只得如此。遂掀起帳子,請大夫用針。

大夫道︰「好,請挽起衣袖,褲管,露出小臂,小腿。卷起上衣,露出小月復,再月兌去襪子。」

經了昨日之事,真金再見蘭芽,原本甚為狼狽。倒虧得蘭芽病得話也說不了,他早起過來便張羅請醫問藥之事,忙得一時忘了尷尬。

此刻醫生教解衣,他正想回避,但看大夫也是個年輕男子,恐蘭芽不自在,想了想,囑咐大夫稍等片刻,出門將店主人的娘子央了來陪著蘭芽。這時心中又自後悔︰該听她的話把那兩個丫頭接過來的!

真金在外頭耽了片刻,委實放心不下,便將耳朵貼在門上細听。但里頭靜悄悄地,毫無動靜。

他背著手在門外踱了兩步,心中暗想︰相傳針灸之法是伏羲所創,這伏羲的想頭也古怪得很,好端端的皮肉,定要刺破了;刺破了則又能治病,實在是奇哉怪也。

真金不曾試過針灸,但他同胞妹子同昌公主(注)幼時曾患頭痛痼疾,察必皇後因翰林院大學士竇漢卿妙于針灸,特延至後宮,為公主治病。

行針時他雖不在場,但听侍女傳言,說公主疼得大罵竇學士「喪盡天良」,「盼升官盼入了迷,想出這麼個害人的法子來折磨她」——彼時同昌雖還只十來歲,但蒙古孩童,堅毅剛強,平日從馬上摔下來都絕少哭泣,竟能因一枚銀針疼得如此,針灸之痛楚也就可想而知。

真金想想同昌,再想想蘭芽,微微嘆了口氣。再听門內,依然無聲無息。

他順著竇漢卿又往下想——那一年,正是這位竇學士把仁宗「天聖銅人」的故事講給了他的父親忽必烈。

宋仁宗天聖年間,名醫王唯一奉詔主持鑄造了兩具「針灸銅人」。銅人體內有木雕的骨骼和五髒六腑,精致已極,宛若生人。體表更標有354個穴位的名稱,能令學醫者一目了然。

這兩具銅人自鑄成之日起便為宋人視為國寶奇珍,醫中神器。仁宗而後,每年醫官院都要依據銅人測試醫官。考試時將水銀注入銅人體內,將銅人體表涂上黃蠟,遮蓋經脈穴位。應試者下針時,一旦準確扎中穴位,水銀就會從穴位中流出。而若認穴不準,則針刺不進。

忽必烈听了這個故事,對宋人的醫學造詣極為推崇。其後金人攻破汴梁,「天聖銅人」一度落入他們手中。再後來,其中之一流傳民間,下落不明,而僅剩的一具,終為我大元所得。

真金想到這里,不由感嘆︰漢人雖怯懦軟弱,但于醫學、建造、紡織、雕刻、天文、地理等等確是有許多真知灼見。來日天下一統,自該當好好整理開掘,以便為我所用,造福萬民。

他負手而立,從窗口眺望藍天,心中陡然升起了豪情︰以蒙古人的胸襟氣魄,再加上宋人的聰明智慧,定能創立一個亙古未有的泱泱大國。自己生逢其時,貴為皇子,又是聖心默定的儲君,何愁不能大展抱負,在天地間一吐大丈夫之氣!

他意氣風發想到這里,忽又往回想到了蘭芽身上︰若屋里頭躺著的這名女子終有一日肯委身于我,將來我與她生下的孩兒,豈不是坐擁兩家之長,而無兩家之短!那該是何等的美事!

若能生個男孩兒,必然調皮聰敏,若生個女娃兒,定然像娘一樣玉雪可愛……

真金面帶微笑,口中念念有詞,正想到美不勝收之處,忽然蘭芽在里頭重重地哼了一聲,跟著店家娘子驚慌失措地叫喊起來。

真金立刻推開門,兩步便跨到了床前︰只見蘭芽一只縴足還握在那大夫手上,大夫滿頭大汗,手里一根短針閃閃發亮,上頭並沒有血跡。

再看蘭芽,胸前白衣上點點血痕鮮艷刺目,正緩緩洇開。下唇上一道深深的傷口還在不斷向外滲血,不問可知定是熬痛不過時自家咬破。

店家娘子一只手攥著蘭芽的胳膊,另一只手已在偷偷拭淚,口中含糊埋怨︰「這哪里是治病,活月兌月兌就是上刑!可憐這麼個嬌女敕的女娃兒,簡直就是雪團兒捏的,這是生了什麼了不得的病啊要受這樣的罪?」

真金見了這等慘狀,心頭一痛,不假思索便月兌口而出︰「我們不治了,大夫您請罷!」

那大夫听了這話,也不生氣,搖搖頭道︰「這才只一針,若要見效,總還得扎個十來日。罷了,罷了!你們另請高明罷!」

說著整理好藥箱,背起就走。

真金蹲下|身去,溫柔已極地看著蘭芽的眼楮,輕聲道︰「都是我不好!我即刻叫人去請最好的大夫來,定不教你再受這樣的罪!」

不待他吩咐,特以魯已在外頭大聲道︰「我這就去前頭市鎮看看,公子你好生照看姑娘罷!」說著「咚咚咚咚」已是大步下樓去了。

再過片刻,店家娘子也悄沒聲兒地出去了,臨走輕輕帶上了門。

真金柔聲道︰「讓我看看,扎在哪里了?」說完也不待蘭芽同意,坐到床尾抬起她右足仔細察看︰只見前腳掌正中央處有一個極小的針孔。

他握住她腳腕時,只覺這只腿不由自主地向後一縮,正是余悸猶在,不堪回想的情狀。真金見她如此,更是後悔,茫然中情不自禁抱起了她的上身緊緊摟住,像小女孩兒一樣在她臉頰上深深親了一記,口中顫聲說道︰「傻孩子,你受苦了!」

他一吻之下,倏地驚覺,忙放開她身子,欲待說句什麼來解釋,卻听蘭芽低低說道︰「王爺,我想要九歌!」

真金忙道︰「好,好,我這就叫人接她來……」說到這里,面上一紅,支吾道︰「原已叫了人去,到現在沒回音,想是……想是沒找到,我叫他們再去找!很快,你放寬心!」

蘭芽垂下眼簾道︰「多謝你!」

真金看著她小扇子般的睫毛閃了兩閃,眼窩中漸漸霧氣氤氳,不免心疼地說道︰「又怎麼啦?還疼?」

蘭芽緩緩搖頭,默不做聲。

真金放柔了聲音道︰「等你養好了病,到了臨安,我……定然我放你去見他——你……你始終不信我麼?」

蘭芽淒然道︰「我信!」

第二日傍晚,特以魯滿頭大汗趕了回來。身後跟著一輛馬車,里頭擠著四位郎中,都是從數十里外的岳州半請半綁了來的!

四人怨聲載道,一個接一個地去瞧病人,出來後有的忙于訴苦,有人只為邀功,但診斷的結果卻是大同小異︰都說必得針灸——穴位或有不同,但無一落了足底的涌泉穴!

眼見這一日過後,蘭芽更加虛弱,真金再無良策,只得點頭同意針灸。

只是這一回去請店家娘子時,她連連搖手,說自己是個沒膽子的,最怕見血,這個忙實在幫不上。

真金便問蘭芽︰「那麼我陪著你,可好?」

此時四個大夫已公推出一位技藝最好的老者留下,其余都得了賞金高高興興走了。

蘭芽眼下一見銀針便覺身子打戰,眼巴巴望著真金,倒有些盼他留下,因此听他問話連忙點頭。

蘭芽照大夫吩咐,仍如前日般解衣露出小臂、小腿、小月復——待到月兌襪時卻犯了躊躇,手捏著襪筒遲遲褪不下去。真金過來輕輕拿開她手,替她月兌下了錦襪。

老者見狀道︰「足底留著最後再針罷,左右也不留針,先針其余的。」

蘭芽聞言長出了一口氣。

真金留神看那老者動作,只見他取出一小把銀針,在燭火上燎了一下消毒,跟著抽出一根,向蘭芽小臂內側一個穴位上狠狠一刺,又急速捻了幾下,那根針便顫巍巍留在了胳膊上。老者頭也不抬道︰「這針灸就講究下得狠,愈是不敢下手一點點向里送,病人愈是要遭罪。」

說著話手不停歇,轉眼間已將九根針盡數扎下。真金看蘭芽時,雖雙手攥出了汗,但始終一聲未吭。

大約過了兩柱香的工夫,老者把針一一起出,說道︰「下頭該見真章了,姑娘,忍著點!」

真金握住了蘭芽的手,口中低聲撫慰。

老者取出一根極短的針,相了相,左手便來抬蘭芽的左腳。

他手將將踫到蘭芽的腳踝,便听蘭芽一聲尖叫,上下兩排牙齒「咯咯咯」地打起架來。

「我不治了,這病我不治了……不治了……」她頓了一頓,抱住膝蓋痛哭起來。

真金伸手拉她道︰「忍一下就過去了,就一下,你听話!」

老者也勸︰「是疼了一點,還不是為了治病嘛——這可怎麼好?要不……」他轉向真金,猶豫說道︰「捆起來?」

真金狠一狠心,低聲道︰「好!」

他說個「好」字,正要轉身叫人,蘭芽啞著嗓子喊道︰「我不治,不治!你們沒听見嗎?」

她臥床不起已有數日,此刻也不知是哪里來的力氣,聲震屋瓦,直傳出好遠。

真金道︰「不行,有病豈可不治?」

蘭芽應聲道︰「說得好輕巧,換了你,你也不治!」

真金一愣,忽然展開眉頭笑了,轉身輕輕巧巧向老者說道︰「來,煩你給我扎一針,給她做個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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