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國時代 46第四十五章

作者 ︰ 青萍衣

真金此次南來,乃是奉旨巡撫,雖是大事,卻並不緊急。請使用訪問本站。因此與大都宮中只以驛馬傳信互相聯絡。他在劉郎浦耽擱一月,並未公開身份,與宮中暫且失了聯系,是以元軍攻佔臨安這等大事,他與蘭芽一般,也是毫不知情。直等到官道上往來的百姓相互傳訊、彼此痛哭,這才驚聞。

當下細細打听,才知兩月之前,元軍兵至臨安城下,謝太後任文天祥為右丞相兼樞密使,前往城外元軍大營議和。不料伯顏非但不允,還將文天祥扣押在營中。謝太後見大勢已去,只得攜同六歲的幼君,率未及逃跑的文武官員呈上降表並傳國玉璽,開城投降。

如今太後、幼帝,及後宮後妃數百人,已被押去大都。

伯顏佔了臨安,出榜安民,但南面大將李庭芝還在堅守揚州,陸秀夫,張世杰更在福州擁立度宗庶子趙為帝——國脈雖然未斷,卻已微弱如縷,有宋三百年基業,到此真真是命懸一線!

此時距臨安失陷已有兩月,各樣消息塵埃落定,不再是傳言紛飛,真假難辨。四人只攔住問了幾名百姓,便弄清了當前情勢。回到馬車之上,各自默然。

真金不用說,自然是驚喜交集,心頭松了一口氣去。但當著蘭芽等人的面,怎好流露?因此只是垂頭趕車,一聲不出。

九歌跟冬雪守著蘭芽,不斷地抹眼淚。大廈將傾,但凡生了眼珠,誰人看不出來?但事到臨頭,亡國在即,卻仍不免人人悲痛。

路上來去的行人多是痛哭嚎啕,無所避忌,但車中這三名年輕女子身份曖昧,處境尷尬,卻只有暗暗飲泣。

九歌一向脾氣最急,當初不知真金是蒙古人時,尚常與之斗嘴。但這些日子以來,親眼見他盡心盡力地照料、維護蘭芽,誠心誠意,絕非作偽,也難免生出幾分感念之心。因此眼下對真金雖然恨極,卻也再難向當初那樣干脆直接地嘲諷、斥責于他。

九歌尚且如此,蘭芽心緒自然更是復雜。思來想去,柔腸百折,千般痛楚萬般無奈,末了也只能歸于自家命苦!

季瑛只是一名普通將領,要在百姓口中打听他的消息,自然打問不出來。但臨安既是投降,戰火未起,他自然無恙。蘭芽自知以他的性子,絕計不肯在元人治下俯首稱臣,定然往揚州、福州去了。

蘭芽從荊門一路跟他到此,先向贛州,再向臨安,但卻始終追趕不上。此時距臨安還有數日路程,他卻早已轉而南下。眼見相見之心愈熾,彼此阻隔愈多,此出彼沒,竟如參商!她心中失望已極,傷寒原就未愈,現下諸般噩耗苦惱並至,立時便覺病勢又沉重了幾分。

九歌與冬雪此來,旁的物事都未攜帶,卻帶來了季瑛送給蘭芽的那盆「龍岩素」。

當初客店分散,九歌見人去花在,遂將它帶回了襄陽。知蘭芽視此花如同性命,今番來見,自然珍重攜來。她跟隨蘭芽多年,耳濡目染,熟知蘭性,收拾得比季瑛還好,如今正當花期,已開出了四朵小花。

此刻那「龍岩素」就擱在車中蘭芽枕畔。蘭香浮動,潔淨清雅,雖只四朵花,卻能令人生出身在九涴叢中的錯覺——蘭芽撐起身子,輕輕撫模柔女敕的花葉,看見玉白的花朵只微微透出一點碧色,想起那夜季瑛的話︰「這是你我的緣分花——色愈碧而好事愈近」,不覺又是傷心又是茫然!

此後從湖北到臨安這一路,真金謹言慎行,蘭芽緩緩養病,兩個丫頭端茶遞水,不干己事不開口——竟是一路無言,默默而行。

真金既幾次允諾,到了臨安,任蘭芽隨意去留,絕不阻攔,因此也不再提議往南邊繼續相送,卻征得了蘭芽同意,吩咐兩名護衛︰帶上蘭芽的一封書信,從此處轉道揚州、福州一帶,打問鄭季瑛下落。找到人後,將書信呈上,請他到臨安來見蘭芽。

這一天夜里,冬雪悄聲問蘭芽︰「姑娘,這王爺會不會對姑爺不利?」

蘭芽搖頭︰「我看不會。這人——唉,這人心地還是好的,看他一身功夫,可當初在桑樹林任人追打,卻絕不還手,便可知曉了……不會的。」

九歌擔憂道︰「雖然如此,可他對姑娘痴心一片,妒忌之下,難保……」

蘭芽道輕聲︰「我早已與他說得明白︰季瑛若死了,我絕不獨活。他妒忌也罷,不妒忌也罷,動不動殺心都隨他。況且事已至此,我便提防,又有何用?今日大宋地面,他要取誰性命,不是易如反掌?」

九歌听得心中一酸,點了點頭。冬雪卻另闢蹊徑,皺眉說道︰「即便他是誠意相邀,姑爺肯不肯來,卻也不好說!」

蘭芽一哂道︰「季瑛又不是多大的人物,要擒他哪里用得著這麼大的周折!況且我又寫了信,他認得我的字跡,不會懷疑。」

冬雪道︰「即便如此,可是……」

她忽然縮口不說,但蘭芽見她神色,已知其意,微微一笑,說道︰「莫說是燕王一路將我送去臨安,就是閻王送去的,他也定無絲毫猶豫!」

一語出口,不禁自傲,心想自己這個郎君俊爽磊落,有如青天碧海,霽月光風,不要說自己清清白白,就是當真有個什麼,他也只有體諒心痛,絕不會像世間那些凡俗男子一般,對自己輕看一眼。哪怕舉國皆知我賀蘭芽與韃子王爺同行共止數月,在他必也只是一笑而已。

想到此處,不由暗暗感激真金。若他用強使狠,強逼委身,那時即便郎君不棄,自己又有何顏面與之相見!

四人徐徐趕路。又走半月,進了江南東路。

因蘭芽身子好轉,此後便走快了許多,到得入秋,一行人終于趕到了臨安城下。但派去南面的兩個護衛,卻始終沒有音信,蘭芽雖然牽掛,除卻等待卻也別無他法。

七月廿三這日,四人自西水門進了臨安城。

蘭芽三年前曾隨母親到過臨安,九歌跟從侍奉。冬雪在呂將軍府上時亦曾來過,三人都屬故地重游。

只真金是初次來此。在大都時,他周圍的漢人師友、侍從,雖都向他描述過宋都的富饒繁華,但今番親眼目睹,仍是大大地吃了一驚︰

但見十余丈闊的護龍河清波蕩漾,河中蓮葉接天,蓮花映日,紅紅白白,一碧千里;近岸之處桃李梨杏,雜花相間,蜂飛蝶舞,嚶嚶喧喧;御路之上雕車競駐,寶馬爭馳,金翠耀目,羅綺飄香;街道兩旁青樓畫閣,繡珠簾,茶坊酒肆,應接不暇……當真是「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柳耆卿「望海潮」一詞,竟無一字虛設。

原來元人兵不血刃佔了臨安,伯顏又軍紀嚴明,所過之處秋毫無驚。因此百姓生活並未受到怎樣驚擾。連謝太後給李庭芝的詔書中都說︰「今大兵在城,然三宮不驚,九廟如故,百姓安堵。」因此真金一路行來,只見市井安然,竟與宋人所治時幾無兩樣。

真金心中感慨萬端,一半是為艷羨南朝繁華美麗,一半則是為有伯顏這般的將才而大感欣慰。

至于蘭芽三人,料想中本以為今日臨安自當與當日的襄陽相似,家家關門閉戶,人人膽戰心驚。如今見城中竟是一派太平景象,自然也覺驚奇。但驚奇過後,想到大好都城,歸于人手,更油然而生淒涼憤懣。

四人為早早進城,誤了午飯。再走一刻,真金見一間酒樓高高挑起了「樓外樓」的酒幌,便停下馬車,回頭叫三名女子道︰「吃點東西,回頭再尋客棧!」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燻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這首「題臨安邸」本是孝宗時京師太學生有感于朝廷偏安半壁江山,不思收復故土的嘲諷譏刺之作,當時一經寫出便口耳相傳,膾炙人口。

如今臨安落入元人手中,天下就有人腦筋如此靈活,拿這詩做起了文章︰在繁華之處一連開了兩個酒樓︰一名山外山,一名樓外樓!

因這首詩杭人無不能誦,因此酒樓自開業之日起,生意便好得不得了,除食客絡繹不絕外,還招來了不少唱曲兒的官妓。

真金帶著蘭芽三人上樓,尋了個雅間坐定。便听屏風外一聲鼓響,隔壁有清亮的女子聲音已唱了出來。

按說唐人唱詩,宋人唱詞,可這宋女唱的卻是一首七絕。

一聲鼓一句詞,中間伴著嘈嘈切切的琵琶聲。一曲唱罷,旁人猶可,冬雪已自滴下淚來。原來那女子唱的正是她的舊主——襄陽守將呂文煥︰

呂將軍在守襄陽,十載襄陽鐵脊梁。望斷援兵無信息,聲聲罵殺賈平章!

呂文煥獨守襄陽十年,「捍御應酬,備殫心力……每一巡城,南望慟哭」,最終力盡糧竭,待增援久久不至,被迫降元。更與元將折箭為誓,保住了襄陽全城數萬人的性命。

呂將軍雖是降將,但十年守城之功,宋人不忘;權奸賈似道一手遮天,將襄陽置之不問的行徑卻令人切齒痛恨。這一首七絕淺顯直白,唱的就是此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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