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是呂文煥家婢,對主人降元之舉其無可奈何之處,痛不欲生之情,自比旁人知道得詳細,因此听了這女子幾句公道之言,不禁感動流淚。請記住本站的網址︰n。心中卻在暗忖,不知這歌子是何人所做?
她這疑問,在座三人皆有。見歌聲止住,琵琶不歇,知必是聯曲,遂各各凝神,等她往下唱。
只听鼓聲幾下頻點,那歌女輕輕「呀」了一聲,歌聲再起︰
援兵不遣事堪哀,食肉權臣大不才。見說襄樊投拜了,千軍萬馬過江來。
宋元僵持多年,只賴襄陽這道屏障。襄陽、樊城一旦失陷,元軍鐵蹄,隨即長驅直入。
這一首詩唱罷,樓上已有數人緩緩嘆息。
這「樓外樓」生意太好,真正單門獨戶的雅間早已坐滿,此刻真金等人坐的,只是樓頂用數塊屏風分割的一大塊空地而已,因此隔人不隔聲,一處唱曲,滿樓听聞。
一陣叮叮咚咚的急弦過後,歌聲又起,此番卻從震憤轉做了哀痛︰
亂點連聲殺六更,熒熒庭燎待天明。侍臣已寫歸降表,臣妾簽名謝道清。
這便唱到了臨安,唱到了朝廷。
投降前夜,宮外殺聲四震,宮內薪火待明。宋宮侍從八千人,眼睜睜看著降表送至,謝太後在上頭簽下姓名,自稱臣妾!
這句詩結句一出口,樓上已能听到低低的哭聲。
真金透過屏風的縫隙看出去,見對坐除宋人外,隱約似還坐著四名蒙古官吏。四人舉杯飲酒,臉上神情竟也十分凝重。想是歌聲淒楚,辭意悲涼,因此也被打動。真金還想看那歌女一眼,但她站在屏風中間,無法看到。
九歌低聲自語道︰「謝道清?嗯,那自是太皇太後了。」
這時小二趁著歌聲稍停,來請眾人點菜。真金目視蘭芽,卻听九歌道︰「公子,姑娘,我來點菜可好?」
真金點了點頭。
九歌也不詢問菜式,熟客般隨意吩咐道︰
「先上蜜餞兒果子。要雕花筍、青梅荷葉兒、砌香櫻桃、水紅姜四樣兒;鮮果上時新的;菜要一份冰糖皂角米、一盆香糟兔肉、一大盤嗆活蝦、一盆燒螺獅,一盤蒸鯽魚;送飯的菜蔬嘛︰辣腳子姜,辣齏粉兒兩樣兒;主食要四籠松針灌湯包——給這位相公來一壺好酒,我們三個要香薷飲和紫蘇茶。」
她干淨利落一口氣說完,小二應聲去了。蘭芽和冬雪同時看了她一眼,冬雪抿嘴兒一笑,蘭芽欲待說句什麼,終于忍住。
真金見她三人神情稍稍有異,也不理會。他餓得狠了,只是催著上菜。
這時鄰座又有人道︰這汪大有贊頌伯顏將軍的幾首詩更是佳作,你請唱來我們品評!」
歌女應聲唱道︰
衣冠不改只如先,關會通行滿市廛。北客南人成買賣,京師依舊使銅錢。
伯顏丞相呂將軍,收了江南不殺人。昨日太皇請茶飯,滿朝朱紫盡降臣。
這是贊頌元將伯顏的詩作,這些人當著蒙古人的面叫出來,那是題中應有之義。但詩中所述,都是實情,卻也不為阿諛。
這時忽然樓下有人匆匆上來,走到歌女這一桌低聲稟報了句什麼。那四名蒙古官兒站起身來,與主人告別。
真金等人瞧得清楚,鄰座走出的是幾名青年公子,挽留了幾句,將四人送下樓去,這才又回來坐下。
蒙古人走了,眾人似皆松了口氣。
便有人道︰「時下最流行的歌謠,便要數那‘滿江紅’了!」眾人听了這話,紛紛附和。
那歌女便又開腔唱了起來。真金只道他們說的是岳鵬舉的那一首,不禁有些不自在。但听那歌女唱了一句,卻又不是︰
太液芙蓉,渾不似、舊時顏色。曾記得,春風雨露,玉樓金闕。名播蘭簪妃後里,暈潮蓮臉君王側。忽一聲鼙鼓揭天來,繁華歇。
龍虎散,風雲滅。千古恨,憑誰說?對山河百二,淚盈襟血。驛館夜驚塵土夢,宮車曉輾關山月。問姮娥、于我肯從容,同圓缺。
這首詞四人誰也沒听過,料是一首新作。內中有「太液芙蓉、蘭簪妃後」之句,當是宮眷所做。而「山河百二,淚盈襟血」,自是亡國之感;「驛館夜驚塵土夢,宮車曉輾關山月」,則是雞聲茅店、旅途蕭索了。
蘭芽與真金不禁都想︰難道此詞竟是宮中後妃被押往大都途中所做?
果不其然,歌女唱罷,便听鄰座有位老者嘆息道︰「王昭儀這首‘滿江紅’,唉……當真椎心泣血,字字含悲——這詞一出,大江南北和者如雲,便文丞相在敵營中,也作了首和詞,姑娘,你可知曉?」
蘭芽與九歌听到「文丞相」,不禁對視了一眼。
這人最後一句,是對那歌女發問。但半響卻听不到歌女回答。想是她以點頭、或搖頭示意。
再過片刻,琵琶細細揚起,她頓開歌喉,又唱了起來。
原來這便是文丞相的和詞了︰
燕子樓中,又捱過、幾番秋色。相思處、青年如夢,乘鸞仙闋。肌玉暗消衣帶緩,珠淚斜透花鈿側。最無端、蕉影上紗窗,青燈歇。
曲池合,高台滅。人間事,何堪說!向南陽阡上,滿襟清血。世態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笑樂昌、一段好風流,菱花缺。
蘭芽听到「世態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這一句,心有所感,舉袖拭去了眼角淚珠。
這一曲唱完,眾人紛紛議論。真金等人听了幾句,漸漸明白︰除兩首「滿江紅」外,其余幾首詩詞都是那叫汪大有的一人所做。
原來這人是一名宋宮琴師,親眼目睹了宋亡前後宮中的諸般慌亂、悲苦,後又隨宮眷北上,同去大都,一路上做了「醉歌」、「湖州歌」、「越州歌」幾組詩歌數十首,詳細記錄了許多詳情細節。一時為人傳唱不休。
至于做‘滿江紅’的那位王昭儀,卻是度宗生前的寵妃王清惠。
她詞畫雙絕,品貌兩全,是宮中出名的女詞人。此番謝太後被忽必烈詔諭北上,她也隨從其內。途中在驛館的牆壁上寫下了這首詞。文天祥被伯顏扣押,軟禁之中也曾听聞,是以遙相唱和。日子久了,慢慢從伯顏府中流傳出來。
一位老者嘆道︰王昭儀原詞最後一句,說什麼「問姮娥、于我肯從容,同圓缺」。這「姮娥」,自是指謝太後了。她本來是說︰當此國破家亡,心灰意冷之際,只願追隨太後,同圓同缺。可在外人看來,「姮娥」卻也能指代蒙元,因此,便有人疑她有變節之意。文丞相定是看穿了此節,因此在和詞中極寫凜然之意,那正是代王昭儀剖白心跡了。
這人說完,又有一名老者應聲道︰「關盼盼居燕子樓十年不嫁,人人敬重;樂昌公主雖破鏡重圓,畢竟失了貞節。一個‘捱’字,一個‘笑’字,高下立現。丞相這詞,可算得苦口婆心!若我說,那也不是替王清惠剖白,倒是效白樂天寄書,是勸昭儀就死啊!」
蘭芽听到這里,暗暗搖頭,暗想︰文丞相豈是這般迂腐殘忍的人?這人以己度人,卻看得他輕了。
她正皺眉,小二已送了菜來,滿滿當當鋪了一桌子。
九歌听鄰座不斷談詩論詞,起初還能听懂,後來愈見艱深,因此早已不耐,見菜上來,向真金一伸手道︰「元公子,這都是咱們臨安的名菜。我今日反客為主,要請你嘗嘗鮮。吃啊!」
真金一愣,心說她為何呼我「袁公子」?再一琢磨,登時領會︰是這歌女幾首曲子激起了她恨我之心,她是呼我「元公子」,那是劃清界限,痛加指斥了。
他苦笑一聲,拿起筷子吃菜。九歌與冬雪對望一眼,都輕輕翹起了嘴角。
真金吃了一口兔肉,皺了皺眉,又吃一口鯽魚,放下了筷子。
九歌催促道︰「怎地不吃了?快吃快吃啊,涼了就不好了!」說著將醉蝦上頭蓋著的碗蓋移去,碗里數十只醉醺醺的大蝦登時活蹦亂跳起來!
真金看看醉蝦,又看看螺獅,抬起頭,有些為難地看了一眼九歌。
原來真金是蒙古人,向來不吃魚蝦。這嗆活蝦與燒螺獅兩道菜,他連見都沒見過,全不知如何下手。
九歌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輕輕打了自己腦袋一下,說道︰「啊,我倒忽略了,元公子可是沒吃過螺獅?不要緊,你跟我學啊。」
只見她翹起兩根白女敕的指頭,輕輕拈了一顆螺獅,拿起盤子旁邊預備的一只小鉗子,鉗去頂端,用細細的竹筷在螺肉上搗了兩下,然後放入口中用力一吸,將一小塊香甜的螺肉吸入口中,咀嚼咽下。
她吃完一顆螺獅,向真金微微一笑,把小鉗子遞了給他。
真金接過鉗子,如法炮制。
但螺獅豈是易與之物?南國小兒,生長水田之中,日日與其為伴,手上玩的是它,口里吃的是它,因此螺獅在九歌手中,乖乖听話,要吃便吃。
但蒙古人中十個有十個怕水,見都不曾見過此物,只瞧上一回,如何便學會了?因此真金累得滿頭大汗,幾次把那小東西從手中滑月兌,卻仍是吃不到口。
九歌攤開手,故作無奈道︰「元公子,你可真是笨伯。嗯——那你吃這個,吃這個兔肉罷,可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