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真金對趙迎等人的安置十分在意,不肯隨意處置,因此這幾個人眼下還住在王府之中。請使用訪問本站。
董太妃只願出家,但真金念及她過慣了錦衣玉食的日子,恐受不得庵堂的清苦,想來想去,預備在城中尋一個忠厚的漢人官吏,多貼補些銀子,請他將這位前朝太妃接到家中去修行。
趙迎的駙馬早死,眼下亡國破家,也願為尼,但又放心不下女兒,因此還在躊躇。
真金听小丫頭說她與女兒大吵,真金順口兒便問︰「吵架?那是為什麼?」
小丫頭看了蘭芽一眼,低下了頭,不說話。蘭芽微有詫異,卻也並沒在意。
真金只道她不敢多言主子的私事,便不再問,只溫言道︰「你回去跟你主子說,她母女二人的事,我定放在心上,請她不要擔心。」
小丫頭乖順地點點頭,去了。
這里眾人依舊觀劇,真金看了一會兒,一陣冷風吹來,忽然打了個噴嚏,蘭芽便道︰「你穿的也太單薄了些,我們早已換了夾的,你還穿這紗衣,別要感冒了吧?」
真金笑道︰「怎麼拿我跟你們比起來?我在家里,穿的還要少呢。」
蘭芽搖頭道︰「你還該多穿些,真病倒了……」
真金俯身過去,問道︰「真病倒了便怎樣?」
蘭芽往後躲了一躲,說道︰「我們路上沒人照料。」
真金低聲笑道︰「你若是關心我,就大大方方地說,別繞那麼大的一個彎子。」
蘭芽左右顧盼,不接他的話。
這時台上已換了另一撥人,因演得不甚好看,真金便道︰「你若陪我去換衣裳,我就換件厚實些的。」
他隨口調笑,料著蘭芽斷斷不肯,不想蘭芽竟無羞怯之意,站起來微笑說道︰「好。」
真金愣了一愣,大喜問道︰「當真?」蘭芽道︰「自然當真,走罷。」
兩人離了這里,一個從人不帶,攜手向後院走去。到了真金的屋子,蘭芽卻不進去,拉了真金仍向後走。
真金奇道︰「你要去哪里?」
蘭芽不答,一徑將他帶到自己的臥房,說道︰「請進來罷!」
真金上午才來過這里,此刻一腳踏進,便見床上攤著那件蘭芽與九歌、冬雪自己縫制的新衣。
這衣裳他見過幾回,都是七零八碎的布料,不想今日已完完整整做好了在那里。
他眼尖,一眼便看出這長衫又長又大,絕非女子所著,這一下大喜過望,月兌口而出︰「給我做的?」
蘭芽「嗯」了一聲,走過去說道︰「還剩幾針,適才忙著去前頭看雜劇,便放下了。你請稍等片刻。」
說完坐在床邊,熟稔地拿起左邊衣袖,抽出上頭的針線,一針一針鎖邊收口。
只片刻的工夫,便縫制完工,她低下頭用潔白的牙齒咬住絲線,輕輕一拽,縴細的手指三繞兩繞,打了個死結。
真金只覺眼花繚亂,連看也沒怎樣看清,就見她拎起長衫的領口,用力抖了一抖,隨即站起身子,黑漆漆的雙眼極快地看了自己一眼,垂下眼簾說道︰「來試試?」
真金輕聲道︰「閨夕綺窗閉,佳人罷縫衣。我……我真是……」
他心中溫暖靜好,鼻中酸酸的竟似要流淚。上前一步,擁住蘭芽道︰「你知不知道,守得雲開見月明,是怎樣的心情?」
蘭芽不答。兩人抱在一處,默默听著前頭戲台上的歌聲遠遠傳來︰雙槳,小舟蕩,喚取莫愁迎疊浪……千金難買傾城樣,那听繞梁清唱……
良久,蘭芽才從真金懷中輕輕掙出。梧桐樹梢上新月如鉤,不知不覺間窗外竟已黑透。
真金低頭看時,見她微微紅了眼眶,禁不住身上一熱,溫柔已極地親了親她的眼楮。
蘭芽別過臉去,一顆淚珠從眼角滑下。真金輕聲說︰「哭什麼?」
蘭芽抬頭看著他,月牙兒一般的眉毛輕輕揚了揚,說道︰「我……我心中歡喜!」
說完,用衣袖抹去眼淚,主動偎進了真金懷里。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窗外傳來九歌的聲音︰「到處都找不到,想是王爺帶姑娘出府散心去了罷?」
兩人連忙分開。蘭芽拾起床上的長袍,向真金手上一塞,轉身跑出門去。
真金看著她急慌慌的背影,不禁微笑,伸手去解腋下的衣扣,卻解了半天也沒解開,他不耐煩地用力一扯,扣子稀里嘩啦掉了一地,便听蘭芽在門外說︰「王爺在里頭試新衣裳……」跟著九歌不知說了句什麼,外頭立刻笑成一團。
不一刻,真金理好衣衫,大步走出門來。
九歌認真打量了一回道︰「挺好啊,姑娘,咱們的手藝真正不錯。」
真金低頭看了一眼,笑道︰「你們好歹告訴我,這繡的到底是什麼?」
這袍子前後均有繡花,但除袍角一叢舒展的蘭葉外,處處雲遮霧罩,意在象外,叫人萬萬認不出來是什麼。
蘭芽哂道︰「虧你天天自夸,什麼上馬能彎鐵弓,下馬會拿畫筆,卻連這個也看不出來!」
她走上前去,滿意地前後看了看,輕聲解釋道︰「這是雲霧輕濃,龍蛇戰斗,取風虎雲龍的意思。」
真金經她點撥,又細看了一回,這才勉強看出幾分像來,點頭說道︰「你這是但求神似,全不求形似啊。」
蘭芽道︰「正要這樣才是。難道直白無比繡上條真龍麼?就怕我敢繡,你也不敢穿。」
真金大笑道︰「這倒是——這蘭花又是何意?」
蘭芽「嗤」地一笑,低聲道︰「花就是花了,哪有許多意思?」
真金輕撫衣上刺繡,想到她心思之細密,用情之溫婉,不由感動,**辣地看她一眼,說道︰「果然暖和!」
蘭芽一笑,微微側首,腮邊兩個小酒窩圓圓地閃了一閃。
真金便問︰「前頭散了?」
冬雪道︰「散了,大伙兒都高興得了不得。」扭臉喜滋滋向九歌道︰「我覺得除了那個吃餃子的‘老四’,就頂數後來那個唱曲兒的最好了。」
「我看也是……」九歌說完,忽然皺了皺眉,按住肚子不好意思向眾人笑了笑︰「有些餓了……」
真金應聲道︰「正巧,我也餓了,勞你駕,去小廚房要些吃的來好不好?」
九歌歡歡喜喜出門道︰「當然好。」
也不知是她神通廣大,還是廚房正巧有預備,一會兒的工夫,竟叫她弄來了熱氣騰騰的一鍋鴨粥並幾樣小菜。
秋夜寒宵,屋內三人見了,都是精神一震。
當下團團圍坐喝粥。九歌便笑問真金︰
「王爺,到了大都,我跟冬雪是不是見了你便要磕頭行禮?若再像這般敢同王爺坐在一張桌子上,是不是便要拿來打殺?」
真金但笑不語,夾了一筷子醬蘿卜,咬得咯吱咯吱響。他如今對南面飲食已然習慣得很,吃什麼都是香的。
蘭芽愛甜的,撿了一片桂花糯米糖藕。她吃這道菜與眾不同,先拿筷子將藕眼中的糯米球頂出來,一顆顆吃完,這才又吃藕片。
真金埋頭吃了一碗,忽然問九歌︰「這鴨粥廚下還有嗎?」
九歌道︰「有啊!你還沒吃夠?大晚上,少吃些罷。」真金道︰「不是我吃。既還有,我想送一碗去給文丞相。」
蘭芽放下筷子道︰「難為你想著我們大宋的丞相。嗯,我挺想瞧瞧他的樣子,能不能帶我一起去?」
「這……」真金有些猶豫。
蘭芽抿嘴兒一樂︰「你是怕我把他放了?還是怕帶了我去看他,對他不敬?」
真金吁了一口氣道︰「余悸猶在——說實話,都有些怕!」
蘭芽也不執拗,隨意道︰「那就不去——反正來日一同北上,早晚能給我見到這位大名鼎鼎的文天祥。」
一時吃畢,九歌領著真金去廚下要粥。冬雪見左右無人,走近來悄聲對蘭芽道︰「姑娘,我有一句話,不知……」
蘭芽道︰「有話就說,怎麼了?」
冬雪皺眉道︰「我只是這麼猜,若說錯了……」蘭芽見她鄭重,關心道︰「到底什麼事?你先說來我听。」
冬雪低聲道︰「宣陽公主那個女兒,我看……好像是愛上咱們王爺了。」
蘭芽嚇了一跳︰「哪有此事?這絕不可能!」
冬雪本來亦只是猜測,但見蘭芽斷然反駁,反倒不服氣起來,說道︰
「怎麼就不可能了?姑娘想,她一個小丫頭,跟著她娘日日擔驚受怕,過得是什麼樣的日子?忽然一天,來了個大大的英雄相救,說話又和氣,長相又俊俏,怎麼就沒有可能了?」
蘭芽搖頭道︰「你別忘了,王爺是她的大仇人,她可是宋室宗親!王爺現安置她們住在後園,暗中還要防著出事呢!」
「宗親怎麼了?她娘不過是個沒什麼分量的公主,到她更是隔了一層了。那些什麼身份啊親緣啊,都是遠的,眼前的事才是真的,才能叫人放在心上——若是平白無故,我也想不到這上頭,但這些日子我撞著好幾回,見她在背後怔怔地瞧著王爺,那眼神叫姑娘看了,也要生疑。」
她說得斬釘截鐵,蘭芽不由有些半信半疑︰「可是……就算她有心,她母親也斷然不肯。況且,她們歷了這樣大的翻覆,依著我想,定是幾輩子都不願托生在皇家的了,怎會……」
冬雪忽然道︰「今日那小丫頭不是說公主跟大姑娘吵了一架?興許就是為這個呢。」
蘭芽經她一言提醒,登時想起那小丫頭說這話時曾異樣地瞧了自己一眼,心中一凜︰「難道竟是真的?這……這成什麼事?這……若是真的,當真作孽……」
她忽然想起來︰「這事你跟九歌說了沒有?」
冬雪立刻道︰「沒有。九歌嘴快,我沒敢說。」
蘭芽松了一口氣,又切切叮囑︰「千萬別讓她知道……這事到此為止,跟誰也別說。這事要是傳出去,給人議論起來,宣陽公主便不用活了……九歌……」她欲言又止,停了一停,緩緩說︰「九歌是個急性子的,口沒遮攔,又沒什麼心眼兒,往後你多照應她些。」
「這個自然。」冬雪連連點頭。過了一會,看著蘭芽臉色小心問道︰「姑娘似乎並不怎樣在意?」蘭芽不知為何有些發愣,半晌才說話︰「在意什麼?」
「在意王爺啊?姑娘就……不怕王爺給人搶走了?
「你真是心熱……」蘭芽回過神來,搖搖頭苦笑說︰「那是王爺,不是園子里的小廝,他哪里用人來搶,本來也不是哪一個人的!」
「可王爺,待姑娘大為不同!」
「你又怎知他待別人是什麼樣兒呢?」
冬雪不解地看著蘭芽︰「姑娘說起這些事來,簡直像在說旁人,于自己全然無干似的。」
蘭芽輕輕嘆了一口氣。這時九歌挑簾進來,二人對視一眼,都不再言語。
冬雪不說,蘭芽不說,這件事便只擱在兩人肚里。她二人此時亦不敢猜實了就是這麼一回事,但不成想冬雪這番話說完不到十二個時辰——第二日晚上便出了件大事,這一回可是不由人不信!
這晚蘭芽正領著兩個丫頭在燈下拿曬干了的玫瑰花瓣裝枕頭,特以魯忽然一頭撞進來,面色惶急︰「有刺客……射了王爺一箭!」
蘭芽听了這句話,身子一晃,便要栽倒,虧得九歌眼疾手快在旁一把扶住。
特以魯忙道︰「娘子,沒事,王爺沒事……」九歌生氣道︰「你慢點兒說,別嚇著我們姑娘。」
特以魯道︰「那箭是朝王爺射的,但是被一旁的趙迎公主代擋了。王爺絲毫沒受傷,可公主,大約……」
主僕三人齊齊一驚,這時才听見外頭騷動起來,想必是府中僕從出動去捉拿刺客。
特以魯道︰「王爺怕娘子受驚,特命我帶人前來保護!」
蘭芽急忙問道︰「那公主呢?」
「已請大夫去了,不過……」特以魯嘆口氣,在自己胸前比了一下︰「正好射中心窩這里,沒救了的!」
九歌失聲道︰「她竟肯救王爺?」
蘭芽道︰「特以魯大人,煩你帶我過去看看她。」
「此時刺客還未捉住,敵明我暗,娘子萬不能出這個屋子。」特以魯恐蘭芽懸心,又加上一句︰「王爺那里有好多護衛,娘子不用著急。娘子若去了,恐怕分了王爺的心。」
蘭芽心亂如麻,見九歌跟冬雪也極力勸阻,只得作罷。特以魯傳完了話,出去守衛。屋中三人面面相覷,誰也不知該說什麼。
大約過了一個更次,外頭方始平靜。真金匆匆趕來,說刺客已捉住了。
他未及換衣便向這里來,外頭的大氅上全是鮮血,里頭的寶藍袍子也沾上了不少,蘭芽見了,雙腿發軟,抖著手指著他。
「染了公主的血,我沒受傷。」真金咬牙說道。
「那麼公主呢?」
三人齊聲問。
真金臉色更加難看︰「公主……沒能撐到大夫趕來……」
說著,頹然坐在凳上,緩緩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原來傍晚真金在園中練劍,趙迎有事求見,真金便與她站在園中說了句幾句話。不想真金一轉身,便听見趙迎驚呼︰「王爺小心」,跟著便躍起撲在了真金背上。真金大駭,回身看時,就見趙迎背心插著一支極長的羽箭……
真金抱著頭啞聲道︰「正中要害!只來得及說出求我照看她的女兒,便……便氣絕了。此刻,董太妃正在那里安慰許敏,可憐……小姑娘悲傷得暈過去好幾次,醒來的間隙,一直說是自己害了母親——我實在不能明白,她為何要救我……」
蘭芽原本心中難過,但听到真金說「她為何要救我」,忽然一凜︰
是啊,大宋公主,為何要舍命救護蒙元的皇子?這實在是奇怪得很了!
她一念及此,為趙迎的悲痛之心暫時略減,慢慢思量起此事的匪夷所思之處。
她與趙迎只是那日她上門來求真金時見過一面,再有便是昨日冬雪所說她的女兒許敏之事。她此刻自然而然將兩件事放在一處思索,這麼一想,登時便倒抽了一口涼氣——
趙迎此舉,斷斷沒有第二個解釋,她分明是要用自己一條性命為女兒換取終身依靠!
蘭芽轉眼間出了一身汗,用力地咬著嘴唇,緊張地琢磨這個想法︰
以趙迎的眼光看這位寬和仁厚的蒙元親王,那正是個絕佳的依靠——萍水相逢,便肯施以援手,鄭重對待,那麼再加上救命之恩,可以想見,真金絕不會薄待她的女兒。
不薄待,便怎樣?
若冬雪的猜測對頭,她的女兒許敏果然對真金一見傾心,那麼真金能好生尋個妥善的人家將她嫁去固是最好,便留在身邊,納入東宮為妃為嬪,雖自己萬萬不願,但畢竟是遂了女兒的心願,也不為失策。
只是——蘭芽輕輕搖頭︰
當時的情形乃是箭在弦上,絕不容人多想,就算她能在這千鈞一發、電光石火的片刻想通這一連串兒的聯系,就算天下父母愛子之心感天動地,生死以之——這舍命的決斷,是頃刻之間做得出的嗎?
啊——
蘭芽忽然心中一悚,幾乎喊出聲來︰
難道,那刺客與她本是一伙的?她早知今晚定有人來,是做足了一死的打算擋了那一箭?
這個念頭在腦中只是一轉,立刻便覺不對︰若要行刺,一人一箭足矣,無須費這麼大的周折,更不會將女兒和太妃安置在這里。
那麼,刺客與她無干是肯定的了,可是……
蘭芽還是覺得趙迎的舉動太過令人吃驚,實在難以想象。她瞥了冬雪一眼,見她正瞪大了眼楮听真金說話,顯然全沒將這兩天發生的事聯系到一處。
除非——
蘭芽忽然心中一動︰除非她是早就不想活了!
蘭芽想到這里,立刻豁然開朗︰
趙迎是亡國的公主,又受了那般的屈辱,想一死了之,絕不令人意外。
而正因為死志早萌,再加上知曉了女兒對真金的心意,看見弓箭的那一刻,她才能當機立斷,毫無半分猶豫。
可憐天下父母心啊,臨死之際,心心念念放不下的還是兒女。
蘭芽心中一酸,想到了自己的母親︰若是換了母親,能做出這樣的事麼?
那自然是能的,換做母親,或許還肯為自己忍辱活著。可母親早不在了……
這時,真金忽然「啊」了一聲——原來他也猜想到了趙迎的用意︰
「她……她是要求我照顧女兒啊!」
他閉目嘆息︰「只是又何必如此?我早答允過替她母女打算啊。」
冬雪听了這句話,眼楮一亮,大聲道︰「她不是要你照顧女兒,是要你……」
蘭芽忙喝道︰「別說了!」她眼風瞥過,清清楚楚瞧見她後頭沒出口的是一個「娶」字!
真金詫異地瞧了蘭芽一眼。
冬雪頓了一頓,恨恨道︰「她不是要你照顧,是要‘好生照顧’!最好……最好像照料親妹妹一樣。王爺,你認了她作妹子好了,好教公主九泉之下能安了心!」
真金聞言有些茫然,不明白一向沉默寡言的冬雪為何忽然像變了個人一樣。
蘭芽是因事涉女子名節,加上趙迎新逝,尤不願此刻提及昨日之事,所以才喝住冬雪。不想冬雪一句話咽下去,即刻又想出了一句,並且比咽下的那一句更加厲害——不但絕無背後中傷之嫌,且釜底抽薪,要徹底斷了許敏的指望!
蘭芽不由也微覺奇怪——冬雪何以對這件事如此耿耿于懷、忿忿不平?
真金卻哪里能想到冬雪的用意?搖頭說道︰「她是趙宋皇帝的外孫女,認不了妹子的。不過我拿她當妹子待,絕不讓宣陽公主失望,也就是了。不論她用意何在,救命之恩都無以為報——」
他自嘲地一笑,清秀的眉毛緊緊鎖了起來——一身武藝的七尺男兒,竟要一個弱女子舍命相救!更不要說這弱女子還是趙宋的公主!
室內一時無人出聲,蘭芽走上前道︰「王爺,你還是趕緊去審問那刺客罷,萬一有同黨,可是危險得很。」
真金道︰「已有人在審了……」
他怕惹得蘭芽不安,因此不肯細說,只泛泛道︰「伯顏將軍在這王府四周都設了埋伏,這里萬無一失,你們只管安心歇息——那我先去了。」
真金一走,冬雪便道︰「姑娘,咱們該去瞧瞧那位許大姑娘。」
蘭芽不答,卻叫九歌道︰「我的茶涼了,你去替我重沏一杯罷。要上回王爺送來的那個茶餅子。」
九歌奇道︰「姑娘不是不愛那個味道嘛,我和冬雪也沒喝,早不知放到哪里去了。」
「原先不愛,如今想起來,也挺好喝的。去罷,好好找一找。」
九歌答應著去了。
蘭芽將九歌支走,正色對冬雪道︰「這兩日別再提許敏的事,記住了?」
「她們母女把王爺騙得團團轉,姑娘為何不準我說出來?」冬雪不明白。
蘭芽怒道︰「你若肯拿自己的性命去救人、騙人,我也替你瞞著!」
冬雪自跟了蘭芽,頭一遭見她生氣,登時尷尬異常。蘭芽一時忍不住發了火,也後悔不迭,拉了冬雪的手賠禮︰「你看我,太性急了,你別在意!」
冬雪回轉顏色,委屈道︰「我是替姑娘擔憂啊,她們……」
蘭芽微笑道︰「天下女子,十個有九個愛騙人。這有什麼了!」
「姑娘!」
蘭芽道︰「便不為別人,也該為自己想一想。這位許大姑娘定然是跟咱們一起上路了,她既不走,說不上哪一天,你還有求到她的時候呢。千萬千萬,別叫她對你生了芥蒂。」
冬雪道︰「我用到她?王爺……」蘭芽打斷道︰「萬事皆有可能,你听我的,記住了?」
冬雪低頭看著腳尖,勉強點了點頭。
當晚那刺客咬舌自盡,臨死之前大罵忽必烈、伯顏、阿里海牙……將蒙元一干在漢人中有名有姓的人物一一痛罵。又指著真金的鼻子大呼,不能叫忽必烈嘗嘗喪子的滋味,雖死不能瞑目!
特以魯從這人口中什麼也沒能問出來,但好歹知道了是敵非己,不是朝中政敵或奪嫡的兄弟。
真金身邊明的暗的護衛本就不少,這事傳到伯顏耳中,立刻又派來了一隊精兵,暗中保護燕王周全。
這麼一耽擱,原定的啟程日子又向後拖了數日。待厚葬了趙迎,安頓了董太妃,諸事處理完畢,上路時已到了白露的第二候。
蘭芽臨去前將那盆「魚蘭」送給了董太妃。九歌十分不解,蘭芽淡淡道︰「听說大都冬天冷得很,還是把它留在這水軟山溫的江南罷。」命九歌托了送去,一句多余的話也沒囑咐。
農諺︰一候鴻雁來;二候玄鳥歸;三候群鳥養羞。蘭芽坐在車里,不時听見空中大雁長鳴。真金乘馬,海東青斂翼立在他肩頭,雖雁叫聲聲,但它吃得飽了,看也不看一眼。
這一行人蒙漢混雜,又有女眷囚犯,除護衛的蒙古兵勇外,再加上服侍蘭芽並許敏的六七個丫環——四輛馬車一字排開好遠,走在路上當真奇異已極,極是扎眼。
行了一程,真金撥馬回到蘭芽車旁,笑著問道︰「怎麼樣?車里氣悶罷?還是來馬上透透氣!」
真金畢竟是蒙古人,又是孛兒只斤家族中人,當年成吉思汗西征亦帶著妃子隨行,因此他大剌剌提出要一騎雙乘,絲毫不覺怎樣。但蘭芽豈肯從他,任他諸般引誘哄騙,說什麼也不點頭。
真金亦不強她,一笑作罷。
如此行了兩日,人煙漸少,林草漸密,已至郊野。車中備有帳篷和厚氈布,若無客店人家,便可野宿。這在蒙人再平凡不過,但于幾個年輕漢人女子卻是新鮮有趣得無法形容。九歌已念了好幾十遍,就盼著早日走到荒郊野外,不見人聲只見狼,也好過一回幕天席地的癮。
真金听她念了兩次,笑道︰「前頭探路的兵丁回報,再走一日,漫說沒人,狗也沒一條,定要搭帳篷過夜了。」九歌听了高興得不住傻笑。
次日果如真金所說,行到了一處草原。傍晚時眾人拿出革囊中帶著的牛肉、面餅等容易貯存的食物,築灶生火,埋鍋野炊,都是一團高興。
中間只王府中跟來的一個叫「小眉兒」的丫頭闖了回禍︰她見一道草坡上的野白菊開得嬌女敕美麗,一時興起,折了一大抱回來給蘭芽看。
蘭芽看見菊花立刻變了臉色,九歌隨後急急跟進來將小眉兒罵了一頓。正巧真金走來,一眼便看清了情勢,吩咐小眉兒︰
「你去傳我的話,往後任何人不準攀折菊花!」
小眉兒又是委屈又是害怕,真金嘆了口氣,說道︰「菊花高潔,是最有志氣的花,怎能這樣糟踐?去罷!」
小眉兒仍是一頭霧水,流著淚去了。真金溫和地向蘭芽笑了一笑,蘭芽還了一笑,誰也沒做聲。
文天祥在最後一輛車中︰他身上衣服干干淨淨,三日一換,有專人照料。飲食亦與真金等一般無二。手上腳上都帶著鐐銬,是精鋼打制,但卻很細,只防著他逃走,並沒多大痛苦。
因真金下令禮遇,無人敢作踐他,因此他看去並不如何抑郁。這兩日上了路,愈發談笑風生,昨日興致濃時,甚至給看守講了一陣「易經」。幾個看守听得有趣,紛紛求他算命。因佔卜要擺放草棍,竟還偷偷將他的鐐銬取下來了片刻。
許敏幾次來看望他,文天祥知道了她的事,並不怪責她依附燕王,反倒安慰了許多話,說她是「可憐的小姑娘」。就這五個字,教許敏哭了大半夜。
這日看守供給文天祥的飯食本是面餅燒牛肉,外加兩樣路菜。不料真金的海東青忽然捕到了一只獺子——獺肉是草原美味,幾個護衛興高采烈地煮了滿滿一鍋手把肉,香氣飄出去老遠,幾乎真要把狼引來——真金便命人給文丞相和許敏各送去一條後腿,自己跟三個姑娘留了一半,剩下一半分給了護衛。眾人歡聲笑語,取出酒來,你一口我一口,真如在蒙古時草原野炊一般。
夜晚月亮出來,幾個護衛便忙著埋帳篷,真金帶著蘭芽遠遠走開,在草間漫步說話。走了一陣,真金將斗篷鋪在地上,兩人依偎著坐下來。
這里青草極高,坐下來幾乎沒頂,四面八方野花的香氣一陣陣涌入鼻端。因遠離人聲,只覺寥廓寂靜,但又絕非萬籟俱靜——天上耿耿星河,地上蟲聲如雨,蘭芽閉目靜听,一樣一樣指出來︰「這是蟈蟈、這是油葫蘆,這是……嗯,是金鈴子、這是孔雀蛉……」
真金訝然︰「這許多鳴蟲,竟都有名字?」
「當然有,我哥哥辨得清秋天所有會叫的蟲子,我還差得遠呢。」
這時,忽然一顆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劃過天際,蘭芽輕聲自語︰「快到七夕了啊。」
真金便問︰「你們七夕,是不是要乞巧的?」
「這個自然。」蘭芽便將乞巧的諸般講究、趣事一項項說給他听。
真金雖是「漢人通」,但這些閨閣瑣事卻哪里知曉,听得津津有味,不時打斷話頭,提出疑問。
蘭芽說到七夕夜里同小表妹在絲瓜架下偷听牛郎織女說話兒,他便問︰「你听見什麼?」
蘭芽微笑道︰「除了蟲聲,就是蛙聲,只有一回听見人聲,是廚下的柳二嬸罵她閨女。」
真金大笑,捏著她的手心低聲問︰「罵閨女什麼?」
蘭芽不答。
停了一停,真金仰頭看著織女星道︰「做到神仙還怕水,這位天孫縱然有巧,必也不多。」
蘭芽笑道︰「你這見解倒是新鮮得很!」
真金用食指在她掌心寫字,寫了一遍又一遍,寫不好了,便哈口氣擦掉。蘭芽不耐癢,笑著推他道︰「究竟寫的什麼?」
真金道︰「噓!別做聲,你听牛郎織女說話了。」
他神態鄭重非常,蘭芽竟不自覺地抬頭看了看天。
真金低聲道︰「你猜,他們夫妻倆一年沒見了,見面時會說些什麼?」
蘭芽道︰「牛郎定會說孩子又長了一歲,會自己穿衣服啦。老牛又老了一歲,犁地已有些費力啦。嗯……還說他想妻子想得苦,晚晚流淚……」
真金低笑道︰「不對!」
蘭芽道︰「那你說,他們說什麼。」
「牛郎說什麼,我可不知道,但織女說些什麼,我一猜就中。」
蘭芽奇道︰「為什麼?說什麼?」
「現在已然是這樣的天氣,等到了七夕,更加冷了,織女穿著雲彩制的衣裳,早凍得瑟瑟發抖了,見了牛郎,定然要說︰‘牛郎哥,我冷得要命,你緊緊抱著我!’」
蘭芽面上一紅,啐他道︰「就沒一句正經話。」
真金嬉笑道︰「也不用羨慕她,你若冷,我也緊緊抱著你就是。」
蘭芽道︰「我可不冷,我熱死了。」
「啊喲……」真金忙道︰「熱身子一吹風就要感冒,可千萬不能出汗!」
他體貼入微、義正詞嚴,伸手就來解蘭芽的衣鈕。
蘭芽忙躲閃︰「你……」
真金原本只是逗她,待月光下一眼瞥見她驚慌的神情,不由情動,不容分說便將她合身壓倒在草地上,喘息著在她微涼的臉頰上親吻,雙手將她衣袖擼高,反反復復摩挲那段滑膩的小臂。
蘭芽還沒回過神來,已給他狠狠堵住了嘴巴,一聲輕呼頓時破碎成呻|吟,真金听得血脈賁張,壓抑的吼聲听來竟像低泣︰
「丫頭,你就可憐可憐我!」
蘭芽口中有蘭花的香氣,真金像渴了一輩子沒見過水一般,不管不顧地拼命吮吸,似乎眨眼間便想要了蘭芽的命。
蘭芽給他迫得幾乎暈去,手指無力地攥著他的衣襟,只覺滿天星斗都在眼前搖晃。
她閉上眼楮,覺得空中站了一個虛無的賀蘭芽,正含羞帶笑、意味深長地看著自己。
她心中亂麻一團,真金卻已漸漸清醒,抱著她的細腰喘息了好一陣子,解了身上斗篷給她披上,不好意思地將她扶起來,低聲賠罪︰「對不起!」
蘭芽抖著手系上了斗篷的帶子,飛快地看了他扭曲的面孔一眼,說道︰「該……回去了!」
真金忽然又將她摟住︰「丫頭,我等著你!等到什麼時候都可以。」
蘭芽輕輕「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