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芽淚眼朦朧︰「李嬪娘娘?我現下不想見人,你……」
侍女附耳過來,悄聲道︰「這不是東宮的人,是薛禪汗的人,您還是見一見的好。請記住本站的網址︰n。」
蘭芽這才醒悟︰來人是忽必烈的妃子。
站在一旁的冬雪心想︰才進宮一天,怎可得罪了人,見蘭芽仍是痴痴憨憨地不說話,心里一急,索性代她吩咐那宮女道︰
「你去請娘娘到正屋——九歌,咱們快替姑娘……」
話沒說完,已听見一個嬌柔的聲音說道︰「你們還沒吃飯啊?啊,還有酒,我也喝一杯,好不好?」
暖簾挑起,屋中三人都是眼前一亮︰一個膚色極白、鵝蛋臉的小姑娘俏生生走了進來。
蘭芽已是驚到了極點,腦子里竭力回想適才宮女的話︰薛禪汗的妃嬪——我沒听岔,是薛禪汗的妃嬪啊——那,那是真金的庶母,這……
眼前這位李嬪娘娘,韶顏稚齒,天真嬌媚,看去似乎連十四歲也不到!
李嬪見眾人都呆望著她,輕輕一笑,說道︰
「你們道我來得快嗎?這宮里上千嬪妃,就我一個異族,如今又來了一個,我歡喜得要暈過去啦,所以一听到消息,就來看你們,你們不歡迎麼?」
說著看了蘭芽一眼,溫柔地問道︰「為什麼哭啊?想家了麼?」
她年紀雖幼,但神氣溫柔體貼,倒似一個大姐姐一般。
蘭芽揩去淚痕,這才想起來起身迎接,彎腰施了一禮,低聲道︰「見過娘娘!娘娘也是漢人?」
李嬪大大方方坐在冬雪送來的椅子上,笑道︰「我是高麗人!」
蘭芽養在深閨,並不知「高麗」為何物,但听她的話,宮里只得兩個異族女子,不由也生了幾分親近之心,問道︰「娘娘的娘家,離這里遠麼?」
「遠!隔著幾千里地呢。」這時眾人已看出,她的漢話雖然流利,但講話時的口型與漢人微有不同,一張小嘴老是張得圓圓的,似乎隨時隨地都在吃驚。
蘭芽不知該說什麼,便道︰「娘娘用過飯了麼?若是沒有,這里有幾樣南邊的菜式,若不嫌棄,何不賞光嘗一嘗?」
李嬪道︰「你不請我,我也要厚著臉皮嘗一嘗——看著就好吃。」
一旁早有人送上牙筷。她猶豫了一刻,揀一片燒鵝吃了,贊道︰「好香。」
她言談舉止,皆透著稚氣,更沒半點架子,蘭芽不由微生憐惜之意,伸手夾起一塊簑衣餅,道︰「娘娘嘗嘗這個。」
李嬪噙著笑吃了,更是贊不絕口︰「我叫我的廚子來學一學,行不行?」
蘭芽連忙答應。
這二人雖萍水相逢,但一般地流落異鄉、閉鎖深宮——白樂天有雲︰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因此一見之下,竟十分親熱投緣。賀蘭芽甫一入宮,便結識了一位知交,也算是幸運之極。
「你是……在哪里遇到燕王的?他很喜歡你,是不是?」又吃了幾口菜,李嬪眨著眼楮,仰頭問道。
蘭芽微一遲疑,如實說道︰「我給壞人捉去,王爺救了我的命。」
李嬪微微一笑,說道︰「你真是命好!」說完拿起冬雪適才替她倒的葡萄酒,喝了一大口。她臉蛋本來白皙無比,一口酒喝下,腮上立刻飛起兩朵紅雲,燈下看去,愈發嬌艷美麗。
她這句話平平淡淡,听不出悲喜,但蘭芽听了,自然而然地替她難過。心想以忽必烈的年紀,只怕給她做祖父也做得過了,要這般花枝也似的小女孩兒侍奉一個花甲老人,實在太過殘忍。
她同情之心一起,便暫且忘了自己的煩憂。見李嬪拿出手絹擦拭杯口的胭脂,心中不由便想︰
她……是忽必烈搶來的麼?還是……哦,難道,她是和親的公主?
李嬪很聰明,一眼便看破了蘭芽的心思,毫不避諱說道︰「我是貢女。」
蘭芽沒听明白︰「貢女?」
「我們的皇帝,害怕他們,打不過他們,所以年年給這里進貢。貢來的東西,像人參啦、貂皮啦、玳瑁什麼的,叫做貢品;貢來的女人,就是貢女了。」
李嬪說完,慢慢地又喝了一杯酒。
「我們那里,生了女兒的人家,要報官府知曉。長到十二三歲,便千里迢迢送到這里來。送到了呢——皇帝挑了王爺挑,王爺挑了大臣挑,大官挑完了小官挑,小官挑完了小兵挑。我到這里第一天,就給薛禪汗看中了,所以,就挑了這麼一次。我的運氣也還不錯,你說是罷?」
蘭芽無言以對,只好點了點頭。
李嬪輕輕地道︰「你別笑我莫名其妙,頭一回見你,就說這麼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我實在是見了你歡喜。在這里兩年,一直也沒個伴兒。她們……都瞧我不起——啊,你別憂心,你是不同的。燕王疼你,總是不一樣的——燕王,同他父親,也自不同。」
蘭芽苦笑說道︰「他惱了我啦,也不知……」她紅了眼眶,說不下去。
兩人說著話,李嬪忽然掩住了口,雙眉緊蹙,低下了頭。她膚色原本白皙,待抬起頭時,愈發白得無半點血色,如同大病初愈一般。
蘭芽關切道︰「你不舒服嗎?」
李嬪不做聲,定了半日,干嘔一聲,跟著又劇烈咳嗽起來。
蘭芽站起身,急慌慌叫九歌道︰「大夫,能不能請個大夫來?」
李嬪掙扎開口道︰「別,別叫大夫。」
她咳了好一陣子,終于止住,喘息著說︰「別請大夫,我沒病。」即便是這樣的時候,她的聲音依舊嬌柔動听,似乎適才痛苦的情狀全然與她無干。
九歌端上一杯清茶來,李嬪接過茶,擺了擺手道︰「請你們去歇一歇罷,我想跟夫人靜靜地說幾句話兒。」
見蘭芽點頭,九歌領著屋中眾人退了出去。臨出門時,皺眉看了一眼這位李嬪娘娘,委實是覺得這人有些莫名其妙。
李嬪見四下無人,珍重地舉手覆在自己小月復上,輕聲道︰「你沒看出來麼?我有了孩兒啦。懷了孩子的女人,都是這樣。」
蘭芽一驚︰「你……有喜了?」
李嬪點點頭︰「這已是第三個啦!」
蘭芽只覺匪夷所思︰這小姑娘看去不過十四五歲,怎麼竟能是兩個孩兒的娘?
「你不用詫異,我懷了三個,卻一個也沒生下來。」
她曲起兩根蔥白一般的手指,輕輕說道︰「三個加在一起,也沒一年的時間。」
蘭芽直愣愣地看著她,已全然不知如何應對。
「我想跟這孩子多相處些日子,所以不敢叫人知道。這里——不許外族女子生孩子的。」
蘭芽只覺頭頂著了一個焦雷也似,面無人色地站了起來︰
「你那兩個孩兒,都……都……」
「都吃藥打掉了。」李嬪平靜地接過話︰
「那個藥啊,吃下去,疼得我活也活不下去,死也死不過去。我怕疼,所以,也想多拖幾日。」
蘭芽此時無論如何也分辨不出這個一句一句不住說著鬼話的女子究竟是人是鬼,她早已出離了驚詫,心中只剩下恍惚。
「我求他在外頭,可他總是不肯,一定要在里頭。我又偏偏沒出息得很——只好一個接一個地懷,再……一個接一個地打。」
這句話說完良久,蘭芽才「騰」地紅了臉!
李嬪也微紅了面龐,卻看著蘭芽笑道︰「你害臊了,真是好看。」蘭芽喃喃道︰「你說的都是真的?」
李嬪奇道︰「我說的不像是真的嗎?不過你別怕,你跟我不同的,那自然是不同的。燕王待你好麼?」
蘭芽低聲道︰「他……真金……待我很好。好得很。」
李嬪道︰「他是你們漢人教出來的,或許,等他接了皇位,肯廢了這要命的規矩哪。你還沒替他懷過孩子罷?」
「沒……沒有。」
李嬪此時已有些醉了,嬉笑道︰「他待你好,有多好呢?沒打過你罷?沒……沒迫你……做不願做的事罷?」
「什麼不願做的事?」
「那可多了,譬如……譬如……」李嬪眯起眼楮,費力地辨認蘭芽的神情︰
「哈哈,你什麼也不懂的。真是命好。」
這一宵李嬪和蘭芽推杯換盞、你來我往,不知不覺間竟喝下了數十杯酒,而那大木桶中卻也不過少了些許。
喝到半夜,二人已雙雙醉倒。冬雪便請教馬總管︰「此刻夜深風涼,該找輛暖轎將李娘娘送回宮去,還是該留她在這里住下?」
馬總管還未及答話,外頭卻已有人來尋,李嬪宮中兩個宮女打著燈籠來問︰「我們娘娘還在這里麼?薛禪汗傳喚,命娘娘即刻往紫檀殿侍駕。」
李嬪听見「紫檀殿」三個字,掙扎著抬起頭問道︰「只傳……傳我一……一個嗎?」
那宮女答道︰「東邊四位娘娘早已去了,娘娘快些罷。」說著便來攙扶李嬪。
九歌愕然看著兩名宮女將醉得不省人事的李嬪架了出去,再轉頭看馬總管跟其余宮女,都是一副見慣不驚的神情,不禁與冬雪交換了一個眼神,二人心中不約而同都是一凜。
蘭芽醉得狠了,這一覺直睡到次日午時方悠悠醒來,模糊想起昨夜李嬪說的話,一廂匪夷所思,一廂面紅耳赤,舉頭再看自己居住的寢殿,只覺壁上春花瑞鳥、白鶴青松,不知怎地都隱隱透出一股戾氣來。
蘭芽盼著真金來,九歌與冬雪也盼著真金來,撥來的宮女太監們既到了這里,自然也願意侍候的主子得寵——眾人如大旱之望雲霓,天天盼著王爺來,但十天之中,真金一次也沒踏入過「披香苑」。
元宮初建,無論前朝後宮,制度禮儀都還未能完善精細,尤其後宮,並不像漢人那般有諸多規矩講究——等級、稱謂、本分分毫錯亂不得;逢五、逢十、大小節日,嬪妃需往坤寧宮拜見皇後……
因此蘭芽入宮十日,除李嬪之外,並沒見到別個宮眷,只燕王正妃闊闊真遣人來賞了幾樣吃穿玩用之物,再有便是察必皇後命身邊的一個大宮女送來了兩件衣裳。
那衣裳卻十分奇特,無領無袖,前短後長。據宮女說,這服飾古所未有,乃是察必皇後親手創制,為的是弓馬隨意,且冬季穿在襖子外頭,能夠保暖。皇後還給取了個名字,叫做「比甲」。
送來的這兩件比甲一件銀紅色,一件秋香色,都是雪花瓖邊,十分艷麗好看。宮女放下東西,又囑咐了幾句話才走。
冬雪將衣服收起來,來替蘭芽鋪床。將厚厚的帳幔在褥子下細心掖好,遲疑著說道︰
「姑娘,我說句話你別不愛听。果如李嬪娘娘所說,這元宮于咱們漢人就是虎狼窩。咱們的性命禍福全在王爺身上。總得想個法子啊,不然日子長了,倘若……倘若王爺在姑娘身上的心一天天淡了,到那時,哪里還有咱們的容身之處呢?」
這時九歌也走了進來,接過話道︰「冬雪說的是。王爺心中不快,也只在文先生這件事上。姑娘,那日你說救先生原是為自己,這話究竟是怎樣講?」
蘭芽慢慢在褥上坐了,怔怔看了兩個丫頭一眼,說道︰「還能怎樣講?不過是求個心安。」
九歌听見「心安」兩個字,不禁恍然大悟,月兌口而出道︰
「姑娘到底不是無情的人!王爺只道姑娘將他一片真心毫不放在眼里,是個無情無義的草木人。卻哪里知道,這件讓他傷心憤怒的大事,不是有情人,絕做不出來!」
蘭芽動容地瞧了九歌一眼,眼中半是驚訝,半是感激。這幾句話,將她這些日子來絲絲縷縷、幾乎牽斷的情思剖白得明明白白,竟似比自己心底里掏出來的還要懇切。她心中一熱︰人生得一知己,便死也不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