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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風景元無異,城郭人民半已非。
滿地蘆花和我老,舊家燕子傍誰飛?
從今別卻江南路,化作啼鵑帶血歸。
這是文天祥被真金羈押北上,途中經過金陵時所作的律詩——「金陵驛」。
「從今別卻江南路,化作啼鵑帶血歸」,那是說︰這是我文天祥最後一次踏上錦繡江南的土地了,再往後,只有像望帝杜宇一般,口角啼血,魂魄來歸!
就連文天祥自己也絕想不到,身陷囹圄數月,眼看敵國都城就在眼前,竟然還能有月兌難的一天!
他從江北逃出元人桎梏,一路南下,經真州、揚州、高郵、通州而入閩,最後在南劍州安定下來。
彼時正是德祐二年年末,這一年的五月初一,陸秀夫、張世杰等人已擁立益王在福州登位,改元景炎。而文天祥月兌難一事傳開,許多有氣節的文臣武將、地方名士、以及他勤王的舊部得知丞相在閩,亦都紛紛前來投效。數月之間,文天祥便組成了一支聲勢浩大的督府軍。
幾支軍隊遙相呼應、齊心抗敵,憑著一股亡國哀兵的氣血剛骨,在趙宋江山如此風雨飄搖之際,交戰之中竟然數次挫傷了元軍的精銳,令蒙古人驚呼「趙宋不死」!
真金此次出京,以親王之尊微服巡撫數千里︰親眼目睹了漢人在蒙元治下的生活情形;見識了自家下頭的許多積弊;又平復了周察之叛、招納了盧處道等一批江南名士,更在寄回宮中的書信中提出了不少有用的建議,因此忽必烈很是高興,加上近些年許多大臣皆提議建儲、願國本早固,是以近日朝會之時,忽必烈已流露出立燕王為太子的口風。
然則一月之前,薛禪汗忽必烈接到真金飛鴿傳書,得知文天祥竟然得而復失!這一怒非同小可,教他登時將建儲一事擱在一旁,若非察必皇後求情,盛怒之下幾乎便要另選他人。
先時忽必烈深感身邊無得力的輔佐之臣,曾下詔求賢。詔書一下,群臣眾口一詞,奏稱︰「北人無如耶律楚材,南人無如文天祥」。因此時耶律楚材已死了將近四十年,忽必烈自然而然便對文天祥報了更大的希望——而如今此人竟在真金手中走月兌,他的失望與憤怒可想而知。
數日前,宋地又有奏報︰稱文天祥在南劍州籌建城牆時,遠近百姓聞風而動,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夜以繼日地跟著官兵一道修築工事,三天三夜之間竟然就築起了十里厚厚的城牆!
這麼一來,「鬼城牆」一說不脛而走,民間到處皆傳文丞相忠義之氣上感天地,竟引來了鬼神相助!
而除「金陵驛」一詩之外,文天祥另有一首逃亡途中所做的「過如皋」也流傳到了大都︰
雄狐假虎之林皋,河水腥風接海濤。行客不知身世險,一窗春夢送輕舠。
追捕的小舟近在咫尺,他卻從容酣睡,在舟中做起了逍遙美夢!這詩將元人鄙夷輕視到了極點,便城府再深的人看了,也斷斷咽不下去這口氣去……
這些七七八八的事攢到一塊,原本對真金極為寵愛器重的忽必烈頭一回板起臉來,把兒子重重數說一頓,命他三月不得出東宮一步。
真金咎由自取,無話可說,只匆匆見了母親一面,便老老實實遵從父親旨意,回宮去閉門思過。
閉門雖閉門,在東宮他仍是說一不二的主子。回宮三日,一道燕王令旨送到了蘭芽手中︰
冊漢女賀蘭芽為燕王夫人,賜居披香苑。
蒙元後宮人數雖遠較漢室皇宮為多,但位號卻極簡單樸素,只設後、妃、嬪三等。只漢宮皇後為一人,元宮中則有數人。
成吉思汗時,後宮置四個宮帳分處群妻,即「斡耳朵」。「斡耳朵」是大汗私產,凡臣下或異國使者攜帶禮品奉獻給大汗時,當天大汗住在哪個「斡耳朵」中,這些財物便歸這個「斡耳朵」所有。四個「斡耳朵」各有一正妻,就是皇後,但以「大斡耳朵」的皇後居首,統率後宮。
到忽必烈時,雖早以宮室代替帳篷居住,但「斡耳朵」的稱謂制度仍然保留了下來。察必皇後,即是忽必烈的「大斡耳朵」。
而在太子與親王那里,妻妾名號更為簡單︰除正妃外,皆稱夫人,連封號也沒有,只以姓氏綴在前頭加以區分。
如此,輕飄飄的一道令旨,賀蘭芽便成了賀夫人。
自從那日真金拂袖而去,兩人再沒說過一句話。到大都之前,連九歌與冬雪真金都不許跟蘭芽在一處,是從許敏那里撥了兩個丫鬟過去服侍。
如今進了東宮,不知是放松了警惕,還是消減了怒氣,真金在蘭芽住進披香苑之前,就命人將兩個丫頭送了過去。內府「怯薛」又依例撥了一批宮女太監,轉眼之間,東宮極偏處一個冷落了數年的披香苑便熱鬧了起來。
撥來的人由一個老總管太監領著,依次來拜見「賀夫人」。中有一人九歌與冬雪皆識得,是臨安王府中帶來的廚子。兩個丫頭見了他,幾乎掉下眼淚——心想王爺還能理會到蘭芽的飲食,想來便有消氣的那一天。
時已入冬,雖宮內燒著地龍、火炕,但主僕三人乍從水暖山溫的江南來到這里,仍是覺得寒冷無比。
蘭芽坐在炕上一句話也不說。眾宮女太監不知她情性癖好,又曉得她初來乍到,未必有錢,倒也不望著多厚的賞賜,只想著磕個頭便下去各自收拾。
誰知頭是磕了,但遲遲無人叫起。眾人疑惑著抬頭看,只見新主子垂頭坐在那里,瑟瑟發抖、眼淚汪汪,一條大大的手絹在手里攥成了麻花——連看也沒向下頭看一眼,似乎全不知底下跪了一地的人。
九歌和冬雪對視一眼,陪著笑將跪在前頭的幾個人扶了起來。後頭的人見狀,也都紛紛站起,雖面上不敢稍有怨懟,可想而知心中都有些不快。
冬雪此時身上還有些銀錢,她不知蒙古習俗,亦不知後宮規矩,但想賞錢的道理走遍天下也不會錯,便想拿些錢出來打發了這些人。但手伸到懷里,立刻又打消了主意——攏共幾兩碎銀子,賞了這個不賞那個,立時便生是非,因此趁人不注意,又悄悄將手放了下來。
眾人見蘭芽始終無話,為首的訕訕說了幾句「恭祝夫人安好」,便領人慢慢退了出去。
九歌從包袱中取出一領厚厚的斗篷,給蘭芽披在身上。蘭芽看見那斗篷正是在臨安王府時,一日郊外馳馬,回來時真金恐她著涼,從自家身上解下來的那件——心中難過,眼淚更似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往下淌。
九歌見她傷心,也不解勸,輕輕嘆了口氣,在炕沿上坐了。
冬雪掀起炕上的褥子,模了模底下道︰「這想來就是北方的火炕了——這些日子,九歌也學會了嘆氣……」
九歌道︰「姑娘,當初文先生給咱們上課,總夸你聰慧。我跟了你這麼多年,如今才算見識。那些日子,我一直猜你要想法子救先生,只不知是明是暗。暗地里也曾留神——沒想到,終歸是半點用也沒有。王爺還疑我幫你的忙,真是冤枉……」
冬雪不由問道︰「若你事先知道,會不會去告訴王爺,攔住姑娘?」
九歌苦笑不答,半響,轉頭向蘭芽道︰「姑娘,當時在周察那里,我曾要尋死,記得你說,即便文先生在,也必不以男兒大義苛責我等女流——這句話我始終記得,可你為何……」
蘭芽輕輕撫模斗篷上雪白的風毛,搖頭道︰「我救師傅,不為大義,不過是為我自己……」
九歌、冬雪齊齊一愣。
文天祥逃走的內情,因真金曾嚴令泄露者死,因此除當日跟去酒店的幾個人之外,再無人知道。
後來蘭芽與九歌、冬雪被隔離開來嚴加看管,眾多護衛、兵丁、侍女雖多有懷疑,亦只是猜測而已。
倒是九歌與冬雪,因前頭一直跟在蘭芽身邊,事發當日又零零碎碎听到了幾句話,加上九歌當初曾為蘭芽伴讀,見過「飛白書」——如此七拼八湊,才算是猜到了九成。
當下兩人听蘭芽說「不為師傅,是為自己」,都萬分詫異,等著蘭芽解釋時,她卻抹著眼淚緩緩搖頭,不肯往下說了。
晚上掌燈時,蘭芽稍稍打起了精神,命九歌將老總管請進來,客客氣氣地問︰「你們這里除了馬女乃酒,可還有別的酒?」
這位總管總有六十歲了,是個漢人,姓馬。他听蘭芽要酒,愣了一愣,道︰「有,有很好的葡萄酒!」說完看了蘭芽一眼,心中納悶,實在想不到這位嬌滴滴的江南女子進了元宮,第一件事竟是要酒。
蘭芽便道︰「那就勞您駕,請替我拿來些。」
馬總管小心問道︰「不知夫人要多少?」
「嗯,我是夫人……您跟我說說,燕王夫人,這個位份最多能要多少?」
馬總管笑了︰「夫人說笑了。別說您這位份,就您身邊的姑娘們想喝酒,那也是要多少,就有多少。若供不起夫人娘娘們喝酒,不是元宮!」
蘭芽伸手在身前環了個圓︰「那就要這麼一桶罷!」
九歌在旁站著,聞言嚇了一跳,她猜馬總管必更要大驚失色,誰知他滿臉笑容應了個是,轉身竟去了。
她哪里知道︰蒙古人嗜酒如命,不論男女皆善飲。宮中更是好酒無數,妃嬪們來了興致,甚至大桶大桶地要上好的葡萄酒洗臉洗澡——因此馬總管听了蘭芽的話,只驚得一驚,隨即便道她是入鄉隨俗得快了,再難驚第二驚。
馬總管回來得很快。他年紀雖長,力氣不小,也沒叫人,自家抱了一個大酒桶送了進來。
此時飯菜已經擺好,九歌猶猶豫豫地倒了一杯酒,蘭芽接過,微微仰頭,手腕竟是嫻熟地一抖,將那一杯紅艷艷的葡萄酒喝干了。
她放下酒杯,掩口咳嗽了兩聲,皺眉說道︰「看他喝得多了,自己也就會了,飲酒原來不難。」
九歌、冬雪齊勸︰「姑娘!」
蘭芽放下酒杯,伏在桌上,輕輕啜泣著又哭了起來。
九歌跟隨蘭芽這些年,還從未見過她這般傷心難過,便是在襄陽時,給周察擄進府中,有今日沒明日的時候,也不曾這般軟弱無助。九歌想到這里又嘆了口氣,指著桌上勸道︰
「姑娘,你看看這幾樣菜,也該知道王爺的心……實在是你騙得他狠了,怨不得他生氣,等再過些日子,他氣消了,就會來看咱們了,啊!」
蘭芽听而不聞,只是哭泣。九歌勸了半天,忍不住有些發急︰
「姑娘往日的聰明勁兒都哪里去了?光哭有什麼用啊?」
冬雪也幫著相勸,拿手絹來替蘭芽拭淚。蘭芽不肯抬頭,悶聲悶氣說道︰「我心里難受,想哭,讓我哭哭罷。」
冬雪道︰「姑娘,九歌說的是,哭有什麼用?該想個法子才是。你只是哭,再哭壞了身子,更沒法了。」
蘭芽伏在桌上斷斷續續道︰「哭是沒用,可不哭……也沒用。況且,哭是哭不壞的,忍著不哭,才要……才要生病。」
這時,忽然一個侍女走進來,屈膝稟道︰「夫人,薛禪汗那里的李嬪娘娘來看您!」
作者有話要說︰調了結構,這一章有大改動。晚上還會補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