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映照的曠野上,一支千余人的車馬隊正在快速行進中,馬蹄踏地和車輪滾動的轟隆聲少說也能傳出幾里開外。中軍部分,有正紅色的大面旌旗隨風飄揚,上書「平蠻」二字;另有兩面較小的青底旌旗也在風中蕩起獵獵之聲,旗上分別寫著「左將軍陳」和「右將軍夏侯」。
這顯然是陳長清和夏侯宣的隊伍。此時,他們出京已有幾日,逐漸遠離了繁華熱鬧的市鎮,便連城郊村莊的大片農田也看不見了,四周圍皆是超過半人高的淒淒荒草,隨著馬蹄聲的起落左伏右倒,仿佛是在朝他們這些即將上戰場保家衛國的兒郎們致敬。
不過,平蠻大軍自然不可能只有一千余人,他們的這支隊伍,其實只是左右兩位將軍帶著從屬官和親兵押運糧草軍需去往前線的隊伍罷了,順便還要把皇帝敕封大將軍的聖旨帶給郭令珣。
至于郭令珣,他原本就是隴州刺史,有鎮守邊關之職,所以西蠻人一入侵,他直接就率領當地民兵跟對方打起來了。朝廷顯然不可能召他回京宣旨、一來一去地浪費時間和精力,況且大臣們討論戰事的效率如此之慢,若是邊境沒人扛著,西蠻人早就長驅直入、攻破京都了吧……
由此可見,郭令珣那邊已經跟敵人打起來了,那麼,夏侯宣他們豈不是晚了一步,難道真是去蹭功勞、當馬後炮的嗎?
當然不是,郭令珣那邊雖然已經打上了,但朝廷的表態還是很重要的。如果沒有皇帝敕封平蠻大將軍的旨意,郭令珣就只能領著萬余隴州民兵打防守戰,無法調動周邊州府的兵力狠狠地反擊西蠻人。而且糧草軍需才是真正的大問題,若無朝廷的支援,僅憑一州之力供養軍隊,這場仗根本打不起來——拖到最後,大魏的將士們就只能像過去的許多次那樣,眼睜睜地看著西蠻人搶夠了錢糧,包袱款款地絕塵而去了。
所以此時此刻,遠在邊關的郭令珣應是對他們這支隊伍翹首以盼的,即使主要是盼望聖旨和糧草,但陳長清也是一員良將,當大魏開始反守為攻,自然有他的用武之地。至于夏侯宣嘛……郭令珣會怎麼看待他,暫且不知;至少在這幾日里,陳長清是完全把他當成了一個多余的陪襯,甚至還認為他會拖後腿。
「爹,是不是該讓大家伙兒減慢速度,準備扎營休息了?」隊伍中間,陳淑瑤騎在一匹毛色烏黑水亮的駿馬上,大聲地喊問了一句——耳邊的馬蹄聲實在太響了,不用喊的根本不行。
听到女兒的聲音,陳長清側過頭來瞥了一眼,說︰「離天黑還有好一陣子,必須再跑一段路……前幾天是為了照顧你們這些丫頭片子,才會稍稍放緩行軍速度、傍晚提前扎營。但是,從今天開始就沒有那麼好的事了!」說著他頓了頓,聲音更嚴肅了幾分,道︰「郭大將軍素來鐵面無私,若是我們不能按時趕到興慶大營,肯定會受到軍法處置!所以你們最好趕緊拋掉所有的嬌氣性子,再苦再累也給我咬牙挺住!」
陳長清是個三十五六歲、膚色黝黑的漢子。他說起話來中氣十足,聲音堪比雷鳴轟響而且很有穿透力,即使是在千軍萬馬之中也能清晰地傳入附近數十人的耳內。
夏侯宣就在陳淑瑤的旁邊與她並騎,自是將陳長清的話听得一清二楚。而且他更清楚的是,對方的這番話正是故意說給他听的,態度顯然不怎麼友善……
陳長清對夏侯宣沒什麼好印象,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本來吧,一個受寵的公主靠著在皇帝面前撒嬌而做了將軍,硬是要跟著他到邊境去「玩耍」一回,就已經讓陳長清覺得很麻煩了。但誰讓人家是公主呢?上有皇帝老爹縱容著,而且聖旨都下了,陳長清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偏偏夏侯宣還讓陳淑瑤做了他的從屬官,陳長清怎麼可能樂意?他根本就不希望自家女兒上戰場啊!
在誓師啟程之前,為了陳淑瑤隨軍出征的事,鎮北侯府里很是鬧了一場。陳長清的老娘和老婆都哭天喊地了,也沒能讓陳淑瑤動搖心意、改變主意,所以事情就到了這一步。
對于這個結果,陳淑瑤自是非常高興,她從小就做著女將軍的夢,如今終于朝著夢想跨出了一大步,她真恨不得抱著夏侯宣這個「好閨蜜」猛親幾百口;可陳長清呢,則是恨不能把夏侯宣這個任性妄為的公主狠揍幾百拳!奈何他決計不能那麼做,真是怎一個郁悶了得。
瞅見陳長清那黑如鍋底的臉,夏侯宣無奈地挑了挑唇角,微微垂頭盯著手中的韁繩、夾緊馬月復,做出一副專心趕路的樣子,絕不顯出半分高調張揚來,省得給陳長清的脾氣火上澆油。
可陳淑瑤就有點兒不服氣了,她大聲反駁道︰「用不著咬緊牙關,我也能挺得住!我才沒有什麼嬌氣性子呢!」陳淑瑤可不是在京城里長大的嬌嬌貴女,她從幾歲到十幾歲,隨著她爹輾轉赴任了好幾個地方的刺史,性子野得很。此番回京,是因為她到了適婚年紀,專門回來相親的——不過陳淑瑤顯然對相夫教子毫無興趣,戰場廝殺才是她的心之所向。所以她也絕不樂意別人拿「嬌氣」這個破詞來形容她,「豪氣」還差不多!
瞧著女兒那叛逆的神情,陳長清重重地哼了一聲,不再說話,只以手勢示意身旁的傳令官揮動令旗,指揮整支隊伍提速。
陳淑瑤咬了咬下唇,側頭看見夏侯宣老老實實地控馬跟隨、沉默不語,不禁生出了幾分擔心之情,問︰「公主,你還好嗎?要是實在累了,我就陪你出隊歇一會兒。」
齊靖安一直策馬跟在夏侯宣身後,目光幾乎就沒有離開過他的心上人,始終注視著,便也始終心疼著——公主肯定很辛苦,一路快馬騎行,就連他這個從少年時代就開始走南闖北的男子漢都覺得頗為疲憊了,自幼嬌養在宮里的公主殿下能不累麼?
不過齊靖安卻不會像陳淑瑤這般直接問出口,一來他深知公主性子剛強,再苦再累也不會喊,問也白問;二則這問題一出,就等于是在左將軍的面前掃了右將軍的面子……陳淑瑤身為左將軍的女兒、右將軍的閨蜜,稍有失言倒也算不了什麼。但以齊靖安的身份,他就不能太過隨便了,只能把滿腔的關切之情存在心底。
果不其然,夏侯宣微笑著搖了搖頭,神情雲淡風輕、一派自然,好似根本就是在郊游而不是行軍。陳淑瑤並不遲鈍,見狀立時反應過來前言有失妥當,趕忙閉緊了嘴巴。
可便在此時,紀彥平卻是接了一句︰「公主金枝玉葉,還是應該多多顧惜身子,無謂逞強,否則若有絲毫損傷,反而誤了陛下的一片愛女之心。」他倒也不是特別不識眼色的傻瓜,只是因為他一直認為自己的這個公主表妹不過是把上戰場看成了一場游戲,並不需要特別認真對待、稍稍懈怠一點也是正常的,所以他就遞了一個台階過來,盼著夏侯宣順著走下來——更重要的是,他本身是個大少爺,這連續騎了幾個白天的馬,今天的強度還特別大,真是累得狠了,大腿內側火辣辣、黏糊糊的,肯定是不止磨破了皮、甚至還見了血。
「嘖,」陳淑瑤撇嘴道︰「你一個大男人,累了就直說,干嘛也來扯上公主?還把陛下搬出來……哼,老實說,剛才我問公主累不累,其實就是我自己覺得累了、想歇著,可是又覺得丟面子……所以你話一出口,我就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
齊靖安暗贊陳淑瑤反應快、這就把話題給圓了回來,而且還順帶著削了他的情敵一回——他便也不客氣了,呵呵笑道︰「原來如此,紀兄還能堅持嗎?哎,我們這些做從屬官的,若是徑自出隊休息,實在是有愧右將軍的看重,正如陳大小姐所說,面子上稍稍過不去。但俗話說得好,知恥而後勇,紀兄還真是沒必要逞強,大家都能理解的。」
既被女人鄙視、還被情敵譏諷,紀彥平臉色鐵青。他本來想要狠狠地出言反駁,卻見夏侯宣一直不說話,神情平淡而近乎漠然,料想應該是因為疲累而心情不怎麼好,他便訥訥地閉上了嘴,跟緊隊伍悶頭趕路。
殊不知夏侯宣一直不說話,並不是因為疲憊或是不耐煩,主要是因為不好說︰他們騎在馬上,耳邊噪音很大,要想跟旁邊人說話就必須得放大音量;可一直以來,夏侯宣說話的時候,總要故意緩一緩語速、減一減音量,使聲音听起來柔和而頗顯韻味;再加上他年紀尚輕、嗓音本就雌雄莫辨,這才不至于露餡……所以他當然不會中氣十足地高聲喊話了。即使他挺想調和一下齊靖安和紀彥平之間的矛盾,終究還是作罷了。
而說起當前的狀態,夏侯宣也確實有點累。即使這些年來,他的愛好是舞刀弄槍、打獵打馬球,但那些「健身運動」跟策馬行軍比起來,簡直就是「跑三五千米」跟「跑三五十里」的區別——就平時來說,他能夠輕松地跑下三五千米,那已經算是挺厲害了,可真要跑個三五十里?哎,誰跑誰知道。
不過夏侯宣堂堂一個真漢子,當然能頂住,他的狀態至少都能勝過大少爺紀彥平,應該也不會輸給女漢子陳淑瑤……而且陳長清畢竟心疼他自己的女兒,當晚霞映紅了半邊天時,他們這支隊伍便停了下來,選了個合適的地方開始扎帳篷、埋鍋造飯了。
夏侯宣等人自是不用干活的,只要站在一邊別礙事就好。
「看,那里有只肥兔子,誰去打了來,讓公主嘗嘗鮮?」陳淑瑤看出齊靖安和紀彥平很不對付,大致也明白是因為什麼緣故。抱著堵不如疏、又或者是旁觀看戲的念頭,她伸手一指不遠處的樹叢,笑嘻嘻地輕聲提議道。
「讓我來!」紀彥平聞言眼楮一亮,毫不遲疑地翻身上馬,這就要追過去獵殺那只兔子、在夏侯宣面前好好表現一番。
此時他們幾人都還牽著自己的馬,馬鞍上也都掛著弓箭,紀彥平搶先一步,側頭瞧見齊靖安似是反應慢了半拍、還未上馬,不禁面有得色,拋了一個挑釁的眼神過來。
齊靖安眉梢一挑,反手就從馬鞍上取下弓、搭上箭,張臂拉開,動作如行雲流水一般——只听「嗖」的一聲,箭矢直出兩百步開外,頓時將那只肥兔子釘在了地上。
紀彥平驟然色變,單憑齊靖安露的這一手,雖然還算不上頂級神射手,但也絕對是箭手中的佼佼者了。至少紀彥平就沒那個能力把箭矢射出兩百步開外,所以他才要上馬。
陳淑瑤響亮地拍了拍手,贊道︰「好,好樣的!齊靖安,我原以為你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白臉,想不到你還有這一手好箭技,這才像是個男子漢的樣子!」
「多謝夸獎。」齊靖安大方地笑著、朝陳淑瑤點了點頭,可他心下卻也存著幾分靦腆之情,故意不往夏侯宣這邊看,轉而大步走向那邊的樹叢,準備把那只肥兔子撿回來。
紀彥平感覺到臉上火辣辣的,側頭看向夏侯宣,卻見他目光柔和地望著齊靖安的背影,笑容發自內心,真是說不出的好看一一霎時間,紀彥平只覺一股怒意直沖腦門,他什麼都來不及想、腦海中一片空白,手上卻已挽起了弓、搭上了箭,瞄準了背對著他的齊靖安!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