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姑娘千千歲 番外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鄭言篇斐+顧榕+顧蓉篇】

作者 ︰ 阮欽

番外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鄭言斐篇

1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到現在,誰錯誰對都說不清了。愨鵡曉

他總以為,她是喜歡我的。可時過境遷二十年,他終究沒有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

呵,在他們兄妹之間,他始終是個配角 。

2

秋水涼,木蕭瑟,八月。

一輛小巧玲瓏的車輦揚塵,車輦並不豪華,卻設計得精巧無比,就連馬車的車軸都包了一層鐵衣,看著似乎是官家的馬車。趕車的馬夫是個精壯的青年,頭上戴著斗笠,看不清楚長相,趕車的技術很熟練鵒。

突然間,從長安驛站奔出幾名軍裝的大漢,他們個個手中拿著武器,將馬車團團圍住。其中一名軍官朝著馬車大喊了一聲︰「奉燕雲十二州統軍之命,前來捉拿叛賊!」

車內傳來了十四五歲的好听的女子聲,「什麼叛賊?我不認識。我家木木還等著我回去一同吃飯,爾等速速讓開,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軍官一听是十四五歲的少女的聲音,對她的不敬更是惱火。大量了一下馬車的規格,約莫不是什麼大官家的女眷,也便大著膽子喝了一聲道︰「大膽,小妮子還敢出言不遜!來人,搜馬車!給本將軍好好地盤查!」

「住手!」一只白淨小巧的手將車簾掀開,那張臉本就俏麗,再加上微微的女圭女圭臉,反倒是而多了幾分可愛。只見她瞪著眼楮,還真有幾分威嚴,「睜大爾等的眼楮好好看看,這是誰家的馬車!」

皇朝的官家馬車上都會刻著官家的標記,不同等級的官員標記不同,以便不沖撞了達官貴人。眼前這輛小巧玲瓏的馬車的橫欄上,模模糊糊地刻著一個小篆的「顧」字。

幾位軍官見標記後,默默地讓出了一條道,無人敢多言半個字。

少女笑了笑,朝著馬夫笑了笑,道︰「啞巴,我們回家去,木木肯定等急了。」

被稱為「啞巴」的車夫立刻熟練地駕起了馬車,小巧玲瓏的馬車緩緩地朝著長安城馳去。

他們似乎都沒有注意到,馬車下正有鮮血一滴一滴淌下來。

3

馬車停在了長安城僻靜的小巷里,那里的扶桑花正開得好看。

少女從馬車上竄了下來,面對自己救下的陌生人,好奇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你從哪里來?你為什麼會受傷?你來長安做什麼?你為什麼要躲那些軍官?」

那青年皺著眉頭,不回答他。

那時的他好落魄,身上的衣裳都被血浸染了,蓬頭垢面。

轉身,他離開。

少女癟了癟嘴,悶悶不樂地喃喃了一句,「明明是我救了你啊……」

他似乎听到了她的這句話,緩緩轉過身,說道︰「鄭言斐,我的名字。」

這不說倒好,一說就走不掉了。她眼楮一亮,一把拉住他,好奇地問道︰「你從哪里來?你為什麼會受傷?你來長安做什麼?你為什麼要躲那些軍官?」

他不耐煩地瞪了她一眼,道︰「尋人。」

「你找什麼人啊?我說不定可以幫幫你。」她笑了笑,整個人都顯得天真無邪。

他不耐煩地說道︰「御史台,你認識嗎?」

他本是想說出這人,讓這個小姑娘知難而退,沒想到那姑娘只是皺眉道︰「不認識。」

他想要離開,卻被她抓住了手臂。他突然皺起了眉頭,搜了搜自己的衣袖,發覺少了東西,整個人都變得緊張了起來,反手握住她的手臂,問道︰「你有沒有動我的東西?」

她皺了皺眉頭,「什麼東西?」

「文書。」

「什麼文書?」

「遭了……」他咬牙道。

她似乎真的很熱心,連忙說道︰「你是不是有什麼急事?我說不定真的可以幫上你,你不如說出來看看,好歹是兩個人,多一份力也是好的。」

她是那樣真誠的女子,他不由得放下了防備。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口,「我奉燕雲十二州刺史之命,秘密帶文書前來上呈御史台。燕雲統軍——顧長虹叛變,望朝廷即刻派兵鎮、壓。但是,在我前來長安的路上,我的行蹤被泄密了。從燕雲十二州到長安的一路,總共遇到了八次埋伏,文書也在途中弄丟了。」

她听了此事,卻嫣然一笑,帶著幾分狡黠的語調說道︰「我說言斐啊,你難道沒听說過什麼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嗎?我也姓顧啊,我似乎不知道,我是顧長虹的佷女啊,佷女幫叔叔可是天經地義。言斐啊,我要抓你去天牢里。」

他皺起了眉頭,冷冷地看著她。

她「撲哧」一笑,整個人都變得充滿了古靈精怪之氣,說道︰「哈哈,瞧你這樣子,眉毛都要擰成一團了,告訴你吧,我是騙你的!別以為但凡是姓顧的,都是什麼顧長虹的親戚。朝堂上可不止顧長虹一個姓顧的是當官的,我家木木可厲害了,肯定會把顧長虹繩之以法。」

這朝堂上,除了顧長虹,似乎只剩下另一個姓顧的權臣了。

那時候,她笑得那麼天真無邪,她是她口中的「木木」的心頭寶。在這浮華的世間,也只有他一個人,才能護她一世周全,讓她的無邪笑容一輩子不消逝。

扶桑花開,不敗才是真的。

4

丞相府。

顧榕正在門口送另外兩位官員出府。

他是皇朝最年輕的丞相,至少,現在是。美人丞相顧榕,就像扶桑花一樣,真正的「花開不敗」,無論是朝堂後還是民間,都是叱 風雲般的人物。

顧榕似乎在門口還在和那兩名官員正聊政事,瞧他那嚴肅的表情,還真讓人多了三分畏懼。驀地,听到一陣馬車的喧響,緊接著,就听見有好听的少女聲喊了一聲「木木」。顧榕一愣,在那一瞬間似乎忘了自己和兩位同僚聊到了哪里,話語戛然而止。

兩位官員見顧榕頓住了,預料到他約莫是不悅了,連忙告辭。

顧榕轉過頭時,看見的便是他的寶貝妹妹正站在高高的車廂外的橫木上,正笑著和他揮手。頓時,顧榕的整張臉都冷了下來,語氣卻沒有那般冰冷,多半是寵溺,「蓉蓉,下來,一個姑娘家站那麼高,本來就腦袋不好使,萬一摔著了怎麼辦?」

顧蓉癟了癟嘴,「萬一我摔下來了,木木一定會接住我的,對吧?」說罷,她磨磨蹭蹭地從馬車上以一種平常女子難以做到的方式,從馬車上跳了下來,穩穩地被攔腰顧榕接住。于是乎,美人丞相黑著一張臉,熟練地將自己的妹妹放到了地上,正色道︰「哥哥教過你什麼,你怎麼總是記不住?說過多少遍了,私下里叫我‘木木’可以,若是旁兒有人,必須叫我‘哥哥’。你若是讓朝里的人知道,堂堂丞相被自個兒妹妹叫‘木木’,你叫哥哥我明天怎麼上早朝啊?好好的姑娘家,整天弄得灰頭土臉的,蓉蓉,你說說,丟不丟人?」

顧榕的榕是木字旁,顧蓉的榕是草字頭,草木。

顧蓉不樂意地說道︰「丟的是木木的人。」

木木的人,木木的。

「好了,念在今天是中秋,就不與你計較這些……」他的話語忽然斷了,驀地發現自己剛才接蓉蓉的手浸染了鮮血,再冷眼瞧了瞧蓉蓉的衣裳,她的腰際竟然滿滿的都是血跡。顧榕的笑容頓時僵了,語氣中三分冰冷,七分急切,「蓉蓉,你又到哪兒胡鬧去了,這血是哪兒來的?」

顧蓉一愣,這才發現自己的白色襦裙上都是斑斑的血跡,她大不了地一笑,說道︰「木木別擔心,這不是我的血,是剛才遇到的那個好看的哥哥的血。對了,蓉蓉有重要的政事要和木木說。」

好看的哥哥?他顧榕二十多年來,自個兒妹妹還沒叫過自己幾聲「哥哥」,遇到個陌生人竟然叫得如此親熱,真是教妹無方啊。

顧榕皺著眉頭,不悅地說道︰「先回屋去把衣服換了洗個澡,再說也不遲。」

「不行,是很重要的事。」蓉蓉道。

「有什麼事比你重要?還不快進屋去!」

每次顧榕提起嗓子這麼一說,顧蓉雖然心中憤憤不平,但也不敢多言半句,只好癟著嘴回屋去換洗。

這樣的黃昏,風冷颼颼的,吹起他的衣角蹁躚。

顧榕不禁皺起了眉頭,有一種不再太平的預感產生了。

5

中秋節的明月高懸。

顧榕負手站在丞相府的亭子中。

疏疏密密的竹影搖曳,水涼風習習,繁華似水。西風吹,落葉飄零成堆,散了一地的淒美。亭子中的石桌上擺放著幾塊制作精美的月餅,以及一碟子的水果。

「啞巴,今後蓉蓉再胡鬧,干出這麼危險的事,」一臉嚴肅的他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說,「別管她哭鬧,直接把她帶回家。」

啞巴不是真的啞巴,他只是很少說話,所以他的蓉蓉給啞巴取名叫啞巴。

啞巴低聲道︰「是。」

顧榕突然間莫名感到了幾分惆悵,說是那麼說,可他下次倘若真看到蓉蓉哭鬧,還真不敢大聲責備她。每次都是他先服軟,她還真是他的一根軟肋。

他,顧榕,師承般若宮的听崖祭司,學得一身本事後,立誓要為國效力,如今一晃十年之久,他已經記不清般若宮的菩提花開的模樣了。

顧榕不是不知道顧長虹的野心,但他必須留著顧長虹。他已不再是兩袖清風的顧榕,他需要權利的平衡,才能維護自己的輝煌一世不朽,才能去保護自己要保護的人。

可他,不能昧著良心,讓自己的蓉蓉失望啊。

顧榕閉上眼,想起了當年在般若宮的日子,他長嘆了一口氣,說道︰「明日上朝,我會參顧長虹一本的。雖說少了個合作伙伴,好歹,我沒有讓蓉蓉失望……」

驀地,听到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還沒有看見來者,便听見了一陣清亮的少女聲︰「木木,木木,你看看,蓉蓉寫了中秋賀詞給木木,木木喜歡嗎?」

顧榕轉過頭,剛巧看見顧蓉手中拿著一幅大字,上面赫然寫著「一顧長清菩提曳」,下面還題著三個蠅頭小字「贈木木」。顧榕又一次忍不住皺起了眉頭,道︰「哥哥的字不好看,好歹你的字也好好練一練,偏生寫得也不好看,顧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顧榕的字不好看,是因為他右手寫字不方便。不過,看久了,倒也覺得顧榕的字獨具一格,自成一派。如今,蓉蓉的字不好看,是因為顧榕下不了狠手。

他的蓉蓉卻很是滿意地欣賞著那幅字,說道︰「看看,蓉蓉的字,多有木木的風采!木木一定要把它掛在書房里。」

顧榕委屈地接過字幅,並且答應蓉蓉一定會把它掛起來。

夜色下看得不太清晰,他卻眼尖地發現蓉蓉披散的頭發上還有水珠子在滴下來,長嘆一口氣,再一次教育道︰「蓉蓉,哥哥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入秋後,洗過頭發一定要擦干,你怎麼那麼不听話呢?你這樣讓哥哥覺得自己很沒有用,連自己的妹妹都教育不好,怎麼去治理天下?」

蓉蓉很受教,說道︰「哦……」

「過來,哥哥幫你擦干淨。笨手笨腳的,以後該怎麼辦啊?」

「阿嚏,木木最好了……」

「萬一染了風寒,以後有你受的。哥哥每次看到你這副樣子,哥哥都很煩惱,你能不能乖一點?王大人家的千金不但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而且詩詞歌賦毫不遜色,你說你會什麼?整天讓哥哥操心,你這個壞姑娘。」

蓉蓉略有幾分不悅,說道︰「哼,木木如果覺得王大人家的千金是個乖姑娘,木木就去娶她啊!哼,木木不要蓉蓉了,蓉蓉也討厭木木!」

顧榕哭笑不得,揉了揉他的蓉蓉的頭發,說道︰「唉,哥哥二十四歲不娶妻,還不是怕娶了媳婦,讓你受委屈,你怎麼這不體諒哥哥?」

6

五年不過是個瞬間。

這五年,顧榕在不安中慢慢度過,他有一種預感,一種不祥的預感正在漸漸逼近。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在那年初春時節,那一次群臣大宴上,他遇到了他。

「下官鄭言斐,不知道丞相大人還記不記得下官?」當時,一聲緋色官服的鄭言斐朝著顧榕微微一笑,這笑容中卻充滿了隔閡和敵意,他們倆是天生的敵人。

此刻歌舞霓裳正表演得盡興,顧榕卻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他當然記得鄭言斐,五年前,他的蓉蓉救了鄭言斐,喊了鄭言斐一聲「哥哥」,他怎麼可能忘了他?不過,那時候的鄭言斐只是一個不要命的燕雲十二州刺史的門客,如今的鄭言斐,靠著他拼命的那份勁兒,卻成了皇朝的炙手可熱的晉陽侯。

「記得。」顧榕冷冷道。

鄭言斐朝著顧榕敬了一杯酒,笑道︰「下官還記得,五年前,丞相對下官說的那一席話。」

顧榕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五年前,顧榕居高臨下對鄭言斐說︰「一個小小的門客,還想攀我顧家的高枝,也不瞧瞧自己有沒有這本事。滾回燕雲十二州,別讓本相再看見你。」

那時候,門客只是在達官貴人門下的參謀,沒有任何官職,更別提俸祿什麼。雖說是門客,其實和差使也差不多,不過是多了那麼幾吊錢罷了。可是他的蓉蓉卻對鄭言斐念念不忘,有幾次坐在窗口一邊練字,一邊喃喃道︰「那個好看的哥哥為什麼走了?」這讓剛巧經過窗口的顧榕,心中泛起了一陣莫名的妒意。

「下官只是不明白,如今五年過去了,為什麼顧相對下官還是那麼……討厭?」鄭言斐笑得時候很好看,一雙桃花眼不知絢爛了多少流光歲月,「顧相沒有想到,有這麼一天,下官會和顧相同朝為官吧?」

顧榕冷笑,「侯爺說錯了,不是‘討厭’,是‘厭惡’。五年前,侯爺的血弄髒了我家蓉蓉的一件襦裙,現在扯平了。」說罷,他將杯子里的酒潑在了鄭言斐的緋色官服上。

在百官的驚訝中,顧榕拂袖離開。

那時候的顧榕,仍未娶妻。

7

桃花開時,顧榕正在府里練字。

啞巴走到顧榕身邊,說道︰「相爺,晉陽侯求見。」

「不見,」顧榕手中的筆一愣,墨水滴在了宣紙上,一點一點暈了開來,又吩咐道,「看好蓉蓉,不許讓蓉蓉出去。」

「可是……」啞巴看了看自己主子的臉色,猶豫著說道,「蓉蓉小姐她……方才和晉陽侯約好了,明天要一同去長安城外釣魚去。」

顧榕「啪」的一聲放下筆,一張好看的臉剎那間冷了下來,怒道︰「這丫頭,膽子越發大了!我真是太放任她了!啞巴,明天你把蓉蓉鎖屋里,哪里都不可以去!」

一陣風吹過桃樹,桃花一朵一朵落下。

8

長安城外,正在下雨。

一片桃紅柳綠,他站在斑駁的城門口,挺拔的身姿越發顯得好看。

鄭言斐在城門口等了許久,沒有等到顧蓉。

他等到的,卻是撐著一把傘悠悠然走來的顧榕。

「侯爺在這樣等誰呢?」顧榕明知故問。

「顧相,你要守著她守到什麼時候?她都十九了,你還死死地不放。」鄭言斐道。

顧榕冷笑,那樣子看上去多了幾分亦正亦邪的風姿,「蓉蓉她又懶又饞,腦袋也沒有我好使,女工也不會。笨手笨腳就算了,長得也沒有我好看,都快要十九了都嫁不出去。如果她遇不到一個像我一樣縱容她的人,我寧可她老死在顧府。」

攀上丞相府這高枝兒,誰不想?這五年間,的確有不少人前來向顧蓉提親,卻都被顧榕拒絕了。隨著時間的推移,來提親的人越來越少,顧榕懸著的心又漸漸放了下來,直到鄭言斐的出現。

鄭言斐皺起了眉頭,說道︰「顧相,你這個哥哥當得,似乎過了。」

顧榕不說話,轉身離開。

他腰間的佩環踫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雖然撐著油紙傘,可是雨水還是打濕了他烏黑的頭發。

驀地,他听到鄭言斐的聲音,一字一句扎入他的心坎里,「如果讓蓉蓉知道,自己景仰的哥哥曾經為了登上丞相的位置,害死了多少忠臣良將,她該怎麼看自己的哥哥?」

9

朝飲夜宴,有時候,顧榕覺得這一生就這樣過去了。

顧榕回府時,已經是夜色入幕了。啞巴說,蓉蓉知道是她的木木不讓她出門,沒有哭鬧,只是坐在窗口不說話。如今這個時辰,蓉蓉已經睡去了。可是,當顧榕進蓉蓉的屋里時,卻發覺蓉蓉躺在床上,正睜著一雙大大的眼楮看著他。

黑暗中,蓉蓉的聲音很好听,「我知道,木木每天處理政務到這個時辰後,都會到蓉蓉的屋里來看看蓉蓉。每次,蓉蓉都假裝睡著了,木木都會滿足地離開。」

顧榕的身子僵在了那里,他不說話。

蓉蓉用乞求的目光看著他,「木木,自從蓉蓉成人禮後,木木就很少來蓉蓉房里,給蓉蓉講睡前故事了。木木,蓉蓉睡不著,你能不能今晚跟蓉蓉講個故事?」

顧榕沉默,轉身離開。

門被輕輕地掩上,寂靜成了這屋里的唯一。

突然間,門又被打開了,顧榕走了進來,淡淡道︰「好,蓉蓉想听什麼?」

「蓉蓉想听桃子哥哥和桃子妹妹的故事。」

顧榕的聲音听上去那麼溫柔,「從前,桃子哥哥是桃林的主人,他有一個漂亮可愛的桃子妹妹,他們相依為命。有一天,桃林里來了一只杏子,桃子哥哥很討厭杏子,可是妹子妹妹卻喜歡杏子……」

「桃子哥哥為什麼死死不讓桃子妹妹和杏子一起去玩兒?」

「因為杏子不該出現在桃林。」

「可是杏子對所有桃子都很友好啊。」

「因為杏子要搶走桃子哥哥的妹妹,桃子哥哥只有一個妹妹,所以不能給杏子這個機會。」

「可是,桃子哥哥沒了妹妹,還有整片桃林啊。」

「桃林算什麼?桃子哥哥只要妹妹,桃子妹妹才是桃子哥哥的生命。種了十里的桃林,不過是希望桃子妹妹有個家,沒了桃子妹妹,桃林要來做什麼?」

「……」

「……」

顧榕看著他的蓉蓉安穩地睡去,一種難以言喻的滋味涌上心頭。

故事中的人,不知道自己就在故事里。故事外的人,不知道故事里的人是他。

10得不到的,莫強求。可是,顧榕做不到。

又是一年秋水老的季節。

「相爺,不好了,小姐不見了!」啞巴惶急地在兵部尚書的府邸門口找到了顧榕,「小姐說要在外面走走,一眨眼的功夫就不知道人去哪里了。」

顧榕一愣,二話不說,撇下了正在商談軍機要事的幾名官員走了。

最終,顧榕在長安城的郊外,看見了和鄭言斐正聊得開心的蓉蓉。

這樣的鬧劇發生了好多次,每次都是顧榕狠下心把自己的蓉蓉綁回家。每次綁回家,他都沉默地負手站在亭子里,讓冷風吹進的衣袖,不說一句話。

11

直到那天,鄭言斐親自送來了一身嫁衣。

那灼灼的紅色,看得顧榕內心感到一陣惶恐。留不住的,終究是留不住。

鄭言斐道︰「顧相,本侯還記得,顧相說本侯弄髒了蓉蓉的一身衣裳,如今本侯送的這身衣裳,顧相覺得可滿意?」

顧榕從來不在人前表現得過激,他總是能夠淡然處世,可這次他再也忍不住了,怒吼道︰「鄭言斐,你給老子滾!老子不想看見你!一點都不想看見你!」

一只白淨小巧的手掀起珠簾,蓉蓉從內屋走了出來。

驀地,他听到了他的蓉蓉的聲音,一襲白色襦裙的顧蓉站在了他的面前,她哭著說道︰「我討厭木木,好討厭你啊!木木一點都不好,一點都不好!」

顧榕怔在了那里,愣愣地望著蓉蓉,他的蓉蓉。

緩緩閉上眼楮,一剎那間,真得像是一場夢,他做了一個富麗堂皇的夢,夢見自己成了丞相。夢醒了,他還是坐在蓮花池旁,菩提花開得正燦爛。

驀地,他轉身,離開。

12

自那日以後,顧榕便失蹤了,一連幾天幾夜都沒有回家,早朝也沒有上,什麼消息都沒有。蓉蓉問啞巴,啞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總之,他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

最後,蓉蓉在章台街找到了酒醉不醒的顧榕。

醉眼朦朧里,顧榕朝著蓉蓉笑了起來,那笑起來的模樣像極了般若宮前的菩提花。

猶記得年少時,在般若宮的日子。那時候的顧榕總是欺負比自己小十歲的蓉蓉,還聯合自己的師弟洛承,把蓉蓉的額頭用石子扎破了。于是,听崖祭司就想出了一個法子,他騙顧榕,蓉蓉就是顧榕的親妹妹。也許是作為孤兒的顧榕太缺愛,他迫切地渴望有一個人能成為他生命中相依偎的另一半,聰明一世的他竟然天真地相信了。從此,顧榕再也沒有欺負過蓉蓉,甚至絕不容許自己的師弟洛承傷害蓉蓉分毫。

听崖祭司的話,顧榕信了一輩子。

菩提花開年年歲歲,十八歲的顧榕學藝已滿,帶著蓉蓉辭別了般若宮,從此開始了自己的傳奇。誰都不知道他吃過多少苦,誰都不知道他踏著多少人的尸體登上了丞相的位置,他們只知道顧榕絕美絕毒,殺伐果斷,運籌帷幄于千里。

「木木,我們回家吧……」蓉蓉伸手去拉顧榕。

顧榕不說話,他只是沉默著將蓉蓉攬入懷中,嘴角的笑意清淺中帶著幾分惆悵。

許久,他才說道︰「蓉蓉,不是哥哥狠心,不是哥哥棒打鴛鴦……哥哥只是舍不下你……有時候,我臨水看到自己的模樣,我也覺得面目可憎……師父說過,萬事萬物,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有的時候想想,還真是對的。你要出嫁,哥哥絕對不會再攔著你了,但是哥哥絕對不會讓你嫁給鄭言斐的……他太有野心,他不會對你好好的……」

有的時候,他看見鄭言斐的做事風格,真是像極了自己,他真的好害怕這樣的鄭言斐娶了蓉蓉後,讓他的蓉蓉變得面目全非。

「蓉蓉,我們回家好不好?」顧榕松開懷抱,他似乎根本就沒有喝醉。

對啊,在般若宮喝過菩提釀的人,塵世間的酒怎麼可能讓他醉倒?

「木木,我嘴巴好干,我想喝水。」蓉蓉說道。

「蓉蓉乖,哥哥給蓉蓉倒茶去。」顧榕站起身,他的頭有點疼,可能是章台街的那股脂粉香味讓他有點不適應。沒走幾步,他卻踉蹌了一下,撞到了地上的矮凳。

「木木,你走路小心點。」

「哥哥覺得頭好痛,蓉蓉能自己倒茶喝嗎?」

「嗯,好的……」

13

蓉蓉也不知道她的木木什麼時候患上頭疼病的,總之,他經常痛得晚上睡不著。偏不巧,身為附屬國的安陵國謀反,皇上派顧榕為監軍討伐安陵國。

出征的那天,顧榕對蓉蓉說︰「等哥哥回來,哥哥給你講桃子兄妹的故事。」他笑了笑,笑得那麼好看,悲歡譜作曲。殊不知,安陵國的丞相便是顧榕在般若宮的師弟——洛承。

安陵國里皇朝好遠好遠,長長長長的路一寸又一寸,一寸一寸如剜心。

顧榕在這里路上,回了無數次頭,再也看不到蓉蓉的身影。

蓉蓉就在長安城外等哥哥回來,偌大的丞相府冷得沒有人氣兒。又一年的桃花謝了又開,傳來的都是陣亡的將軍的消息,偏偏沒有她的木木的音訊。

木木要是頭疼了,那該怎麼辦?

為什麼寄出去的信從來沒有人回?

這幾天冷了,不知道木木有沒多穿點衣服?

現在這個時辰,木木他在軍營里干什麼?

都一年了,木木不知道有沒有想念蓉蓉?

木木是不是回不來了?

她問啞巴,啞巴只是道了一句,「相爺一定會回來的。」他還有很多很多事兒尚未完成,他還沒有親自為他的蓉蓉蓋上新婚的紅蓋頭,他怎麼舍得死去?

14

那場戰役結束,踏著冬至的雪,路途長長長長一寸又一寸。

軍隊長長長長望不到邊際,有帶喪披麻的將領,厚厚的棺木被一步一步抬進了長安城。白綾懸掛在軍旗上,凱旋之音听起來如此淒涼。眾將士都沉默了,這一年的戰役,是師兄弟相殺,是菩提花染血的悲哀。

蓉蓉看到那厚重的棺木時,頓時淚如雨下。

「木木騙我……木木……」「木木這個大騙子,蓉蓉好討厭你啊……」

「木木從小就欺負蓉蓉,木木說謊,木木這個混蛋!」

「木木他……」

「誰騙你了?」一身鐵衣的顧榕站在了蓉蓉的面前,好笑地看著他的蓉蓉哭花了臉,「好歹,哥哥是般若宮的首席弟子,怎麼會輸給洛承這個半調子的小師弟呢?」

那時候,顧榕笑得很好看。

蓉蓉看見他,破涕為笑。

「蓉蓉,你什麼變聰明些?倒時候傳出去,我堂堂丞相的妹妹居然抱著殉國將軍的棺木哭成這樣子,你叫哥哥顏面往哪里放啊?」顧榕寵溺地揉了揉自己的妹妹的頭發。

突然間,蓉蓉一陣身體不適,莫名地干嘔了起來。

顧榕臉上的笑容一僵,一把握住蓉蓉的手,在她的脈搏上一探,整張臉冷得似乎要殺人。他皺著眉頭,語氣中的憤怒難以抑制,「是鄭言斐的?」

蓉蓉連忙攔住她的木木,說道︰「不關他的事,是蓉蓉的錯。兩個月前,言斐陪蓉蓉在長安城門口等木木,回去的路上蓉蓉喝了一碗米酒,蓉蓉不知道自己酒力不勝,就喝醉了。言斐送蓉蓉回府的時候,蓉蓉把言斐當成了木木,蓉蓉以為木木回來了,纏著他不放手,就闖禍了……」

顧榕本想說什麼,卻看到蓉蓉的那張無辜的臉,竟然不知道說什麼好。

路途這般長,他回來,等到的竟是這番光景。

15

那天夜色正好,顧榕看著蓉蓉喝下了安胎藥,正打算轉身離開。

蓉蓉一雙惆悵的眸子望著自己的木木,「木木,蓉蓉想听木木講故事,木木答應過蓉蓉打勝仗回來後,就會給蓉蓉講故事的。」

自打勝仗回來後,顧榕就一直很少陪著蓉蓉,他也很少和蓉蓉說話,唯獨每天給蓉蓉端上一碗安胎藥。蓉蓉知道,顧榕他一直在自己的書房里研究一幅畫——玄機圖。

顧榕皺著眉頭,不說話。

轉身,離開,掩上門。

那一夜,蓉蓉沒有等到顧榕再一次推門進來。

她不知道,其實顧榕在外面站了一晚上,寒風吹進他的衣袖,他似乎蒼老了。

三十歲了,而立之年的他尚未娶妻。

16

「別怪哥哥無情,總之,哥哥絕對不會把你嫁給鄭言斐的。」當顧榕替他的蓉蓉蓋上紅蓋頭的時候,顧榕說完這句話,再也沒有後話。

他的蓉蓉,最後嫁給了他在攻打安陵國時戰功出色的將領——歸祁。歸祁是個忠厚老實人,能打仗,話很少,最重要的是——歸祁沒有野心。

起初,蓉蓉嫁到歸祁家後,歸祁一連好幾天在校場操練,而婆婆經常責備她什麼都不會。顧榕偶爾來看一次,看望已經不屬于他的蓉蓉,蓉蓉總是隔著他十步,朝他行一個禮,然後,悄悄離去。一年後,蓉蓉用滿手的繭學會了織布,學會了女紅,學會了禮法,學會了顧榕沒有教她的一切。

有時候,蓉蓉想起顧榕對她說的那些話,總覺得好遠好遠。

「讓蓉蓉來學琴棋書畫,似乎太委屈她了,況且這些東西我都會,她不必學。針線女工之類,蓉蓉本就沒有我聰明,我都不會,就不必為難他了。至于詩詞歌賦,這樣會悶著她,影響我一天的心情,我也就不自討沒趣了。我只是希望她一輩子天真不假,一輩子美玉無瑕。」

「蓉蓉脾氣不好,不過,我目前沒有讓她改的打算。」

「蓉蓉眼光不好,我只是希望他以後不要後悔。」

「……」

17

那天,蓉蓉的孩子滿月,身為舅舅的顧榕卻沒有來吃滿月酒。他只是命啞巴送來了厚禮,二十四箱子的賀禮,讓在場的名門淑媛皆唏噓不已。

「啞巴,記得告訴哥哥,我討厭他這般無情之人。」當時,眾目睽睽之下,顧蓉冷著一張臉,將一箱一箱的賀禮退了回去。

當時,鄭言斐也在場,他只是沉默不語。

人生已經如此,有些話就不必說得太清楚。

18

夜深了,歸祁這幾天一直忙著軍事,留下顧蓉一個人獨守空房。

她吹了燈,正打算睡去時,察覺到一把匕首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誰?」

那人不說話,依舊用匕首抵著她的脖子。

顧蓉深吸一口氣,「這里沒有值錢的東西,你若是圖財似乎找錯地方了。」

那人還是不說話。

「我只有一條命,若是殺了我,我也無所謂。」

許久,那聲音陌生而熟悉,帶了幾分沙啞,「死亡何其容易,但是,這並不是我所求。」

「那你求什麼?」

「活下去。」

「……」

「今後若是遇到有人要取你性命,別把自己的命看得太輕。好歹,有人把你的命視作自己的命一般珍貴。」

夜色中,那人丟下匕首,默默離開。

他的身影被夜色所吞噬,再也辨不清被風吹起的是他的衣角,還是夜色。

19

顧蓉似乎明白了,那晚上,她的木木為什麼要和她說那些話。

他預料到了,他會死。

開貞十六年,一月。

顧榕于北山狩獵,遇刺。三月,傷口之毒素入骨,眾太醫束手無策。

顧蓉想要見見顧榕,可是丞相府卻被重兵團團包圍。

顧蓉去求鄭言斐,鄭言斐對顧蓉說︰「功高蓋主,皇上想要賜死顧榕許久了。」

奈何舊情難忘,鄭言斐冒著抗旨的危險,帶著顧蓉見到了顧榕。

那時候,正是夜晚,顧榕穿著單薄的衣服,負手站在亭子里,冷風吹進了他的衣袖。他的那張絕美的臉沒了血色,看上去很是駭人。

「木木……」

顧榕轉過頭來看到蓉蓉的時候,絲毫沒有意外。他朝著蓉蓉笑了笑,只是默默地擁抱著他的蓉蓉,在她的耳邊低低地道了一句,「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顧榕是木,顧蓉是草,至始至終,他們是有情的。

燭火搖曳听雨。

這回憶,就完結在了這里。

從生到死,他們的感情,僅限于擁抱。

不久就有顧榕勾結匈奴,收受賄賂的傳言。更有傳言,他滅了自己的師弟洛承全族,只為了獲得般若宮的無上之寶——玄機圖。總之,這些謠傳是真是假,只有顧榕心里知道。

般若宮的菩提花開的時候,他和蓉蓉差十歲,他看過的花敗比起花開更多。所以,他顧榕要站在最高的位置上,處于永遠的不敗之地。越是不敗,越是敗得慘烈。皇帝大怒,顧家株連九族。可惜,如今的顧家只剩下顧榕一個人,還有什麼牽掛呢?

求不得,不求;放不下,放下。

他怕自己娶了妻,妻子會讓蓉蓉受委屈,所以至死都沒有娶妻。他的書房里,還掛著蓉蓉的那一幅「一顧長清菩提曳」的大字。

不久,皇帝又下了一道詔書,赦免了顧榕的罪過。

可又在剛下了懿旨後,卻又下了一道懿旨賜死顧榕。

于是,前前後後下了八道不同的懿旨。

總之,顧榕死了,死得很蹊蹺。

他是被風光大葬的,有不少步行八里路百姓送他入土。

弦斷有誰來听,歌盡人散去。

20

八年後,皇朝的一場敗仗,歸家從此中落。

當鄭言斐尋到顧蓉的下落的時候,顧蓉正在練字。

顧蓉說︰「如果木木他還活著,他肯定不會讓我受這樣的委屈。」

鄭言斐說︰「我想過要娶你,但絕不是這樣的。」

最終,鄭言斐沒有說動顧蓉,他帶著一個和他一樣有一雙桃花眼的姑娘回了長安。

「你叫什麼名字?」

「歸存。」

「為什麼叫‘存’?」

「我娘說,這個名字是舅舅給我取的。娘說,舅舅把娘的性命當成自己的命,所以,只要娘好好地活著,舅舅就一直存在。」

在他們兄妹之間,到頭來,多余的那個人,原來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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