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辭 東苑圍獵(上)

作者 ︰ 若蘭之華

及至晏嬰回到東苑復命,巫王已然命其余人先自行入山射獵,唯留了季禮陪駕。♀

晏嬰行了大禮,眯眼笑道︰「王上,侯爺,老奴把那小將軍給帶來了。」

九辰牽馬過來,單膝跪地,道︰「末將叩見王上、侯爺。」

巫王眉眼間盡是笑意,道︰「這兩日,小將軍在王宮可住得習慣?」

九辰抬眸,道︰「末將久在行伍,住慣了冷帳硬榻,見識淺薄,突見王宮繁華氣象,只覺惶恐難安,如芒在背,倒真有些想念天地為廬的日子。」

季禮臉色頓時一沉,虎目微縮,厲聲斥道︰「放肆!王上面前,豈容你胡言亂語!」

巫王攔住季禮,哈哈笑道︰「愷之莫要生氣,現在這些個王族世家子弟,大多養尊處優,安于享樂,空談壯志酬邊,根本不識塞外風沙之苦。辰兒身處王都,卻時時心系劍北,不忘憂患,實屬難得。」

季禮連忙下馬謝罪,道︰「是臣御下不嚴,沖撞聖駕,王上寬厚,如此縱容于他,臣無地自容。」

巫王使了個眼色,晏嬰趕緊扶起季禮,道︰「侯爺治軍之嚴,便是老奴身在內廷,也早有耳聞,王上亦經常對老奴慨嘆東陽侯耿介忠直,無人可比。侯爺如此,倒令王上不忍。」

巫王看著一直沉默不語的九辰,道︰「愷之,這兩日,孤的含山公主于箭術一途,可是進步不小,不止一次對孤夸贊辰兒技藝超群,耐心善教,孤還未來得及重賞于他。今日圍獵,若辰兒能得個好彩頭,孤一並賞!」

季禮瞪了毫無反應的九辰一眼,道︰「混賬小子!還不快謝恩?!」

九辰垂目,語氣無波,道︰「臣叩謝王上恩典,必竭盡所能,不負王上信任。只是,公主箭術有長,全賴公主聰慧好學,與臣無關。」

巫王聞言,也不在意,反而心情大好,道︰「愷之,現在人到齊了,咱們也練練身子骨去!」語罷,帶著數名內苑兵徑自策馬而去。

季禮縱有不滿,也來不及與九辰多說什麼,連忙策馬跟了上去。

晏嬰上前扶著九辰起身,滿臉的愁苦難解,道︰「我的小殿下,咱們不都說好了不惹王上生氣麼?」

九辰轉眸看著晏嬰,若有所思,道︰「今日,都來了哪些人?」

晏嬰被他岔開了話頭,只能道︰「風國使臣帶了六名隨從,楚國世子倒是孤身而來,其余的都是咱們巫國的年輕人,王族這邊,兩位王叔的公子都過來了,文時侯子玉也在,其余的有南相之子、桓相兩位公子、季氏父子、裴大夫次子、曹大夫長子,還有史國尉家的三名公子、劉掌書的兩位公子,對了,老奴依稀看見,淮國的祜公子也來了。」

九辰听罷,笑道︰「這樣算起來,可真夠熱鬧的。」

晏嬰打量著左右無人,悄悄從懷中取出一直用油布焐著的熱餅,道︰「殿下這兩日沒吃什麼東西,定然乏力得緊,這是殿下最愛吃的蟹黃酥油餅,老奴特意給殿下帶了,殿下好歹吃兩口,補補力氣。」

九辰盯著那餅上冒著的熱氣,失神片刻,道︰「我不餓。」

晏嬰素知他脾氣,只能作罷,道︰「殿下準備去哪個方向?這次的目標,是那只通靈赤豹。」

九辰抬首望著滿山蒼翠,道︰「既然赤豹通靈,那就只能去追有緣之人了。晏公只管安心侍候王上,不必跟著我。」

晏嬰自馬囊中取出一副純黑色弓箭,道︰「這是王上特意為殿下準備的偃月弓,足有三石,老奴祝殿下一箭得籌,馬到成功。」

九辰接過,細細摩挲著弓身,而後取出箭壺中一只羽箭,盯著箭尾處刀刻的獨特楚字徽記,道︰「君命難違,聖意昭昭,這筆賬,我替西陵韶華記下了。若非為了哥哥,此等屈辱之事,我巫子沂不會做,也不屑做。」

晏嬰暗嘆,諾諾不敢多言。

硯秋山巔築有涼亭,名「回秋」,登之臨風,可俯瞰整個滄冥,將王都萬千繁華盡收眼底。

九辰循著山道,剛剛策馬至山頂,未及下馬,阿蒙便拍著雙翅,一頭沖進了他的懷里,親昵的又啄又撓。

涼亭之內立著一個年輕公子,廣袖寬袍,淡黃色的錦衣之上綴著數枝墨蘭,正端著杯清酒,祝風賞景。

九辰抱著阿蒙翻身下馬,望著亭內之人的背影,微有驚喜,道︰「阿雋,你果然在這里。」

回秋亭內,那年輕公子回首,睜開一雙狹長鳳眸,含笑道︰「世子殿下有令,在下豈敢不從?」

九辰一拳砸到那人肩上,笑道︰「我甫入王都,便听街頭巷尾盡在流傳,南相之子玉樹風流,驚才絕艷,當得‘鳳眸傾城’四字。這兩日,我被父王困在宮中,無法傳遞消息,最擔心之事的就是聯系不到你。而今看來,阿雋,你這蘭台令果然已經做到了神機妙算的地步。」

巫國左丞相南央之子,蘭台令南雋聞言,灑然而笑,道︰「論起這百官職司,再無比蘭台令更清更苦更難做之職,日日瞧人臉色不說,只神機妙算四字,殿下便將臣剝骨抽筋,削得一分不剩。臣能站在這回秋亭內,說起來,還是要叩謝王上這出圍獵之戲。」

九辰知他話中之意,一時無言,忽听山下馬蹄滾滾,聲如悶雷,連忙奔至亭中觀望,只見數匹飛騎正追著一抹紅色影子,朝著山頂方向而來。

南雋袖手,笑意如風,道︰「看來,通靈赤豹出現了。」

九辰緊緊盯著最前面的兩騎,道︰「左邊那個少年是何人?能與阿劍不相上下,此人倒有幾分本事。」

南雋看了幾眼,道︰「听說,是風國世子手下的高手,也多虧了此人,臣才能及時見到殿下。只可惜,此人尚為璞玉,美則美矣,欠了一點靈透,若得雕琢,方值得費上一二心思。♀」

九辰默了片刻,道︰「風止雲騎射一絕,既是出自他的手下,倒也不足為奇。只是,為何不見西陵韶華?他既然孤身而來,更應該有所行動才對。」

南雋眉峰微挑,道︰「殿下如何識得那人?」

九辰搖首,道︰「並非認識,這群人之中,除了明染,都是些少年公子,西陵韶華年近三十,自然容易識別。更何況,我們雖未謀面,也算是交手多年的宿敵了,他若真在其中,我定會有所感覺。」

南雋側眸,道︰「如此說來,這些年,殿下在劍北的日子著實不好過。提起這西陵韶華,我忽然記起來,此次楚國使團中,還有一位高人,鬼面青刀,布衣帶風,只怕須要殿下多費心思。」

九辰略有意外,道︰「難道……是他?可是,他為何會出現在楚國使團之中?」

南雋把玩著酒杯,道︰「此事蹊蹺,臣亦不知。改日,若殿下得空,倒可帶著臣去驛館一探究竟。不過,臣有些好奇,今日圍獵,殿下手中,到底攥了幾支箭?」

九辰默然,腦中不由浮現出晨曦未明時,垂文殿中的那位不速之客。單薄的青色披風之下,是隱梅姑姑蒼柔含韻的面容,深宮幾十載殘酷爭斗傾軋造就了她過人的冷靜與聰慧,亦沉澱出她對巫國王後的無上忠誠。掀開披風的那一刻,這位可將明槍暗箭化為掌間清風的女子,向來寧靜的目中盡是淚水,而她袖中藏著的柔軟錦帛上,不僅有巫後最善繪繡的青梅,還有一行力透紙背的端麗小楷︰風勝,棄箭。風敗,箭出。

南雋瞬間了然,笑得安然,道︰「看來,王上有動,王後也等不及了。」

九辰斜他一眼,道︰「你猜得不錯,不過,也用不著如此幸災樂禍。縱為棋子,只要一箭在手,我尚有翻覆之機。」

他話音方落,便覺眼前紅影一閃,風一般消失在林木間,撼天動地的馬蹄聲中,一個聲音興奮激動的喊道︰「阿辰!快去追赤豹!」

兩騎風馳電掣般自涼亭掠過,帶起大片沙塵,馬上兩個白色背影均是傲然矯健,任意飛揚。

南雋微微頷首,薄唇極輕的動了動,九辰會心一笑,便躍身上馬,緊追而去。阿蒙則振翅飛入高空,遙遙追隨,清嘯之聲,響徹碧空。

明染及其余數騎過了片刻,方才追至回秋亭,見亭內只有南雋一人,便繼續向前循著馬蹄聲追去。

九辰與前面兩騎始終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通靈赤豹火紅的身影靈敏的游竄在山石之間,時隱時現,待追至山坳深處時,季劍與那風國少年均不約而同的彎弓搭箭,對準亂世之間的紅影。

九辰取出偃月弓,剛要出手,便見一騎突然從山道斜沖了出來,剛好與前面兩騎撞在一起。由于追逐赤豹的兩騎都是急速奔馳,橫沖出來的那匹馬直接被撞翻在半空,策馬至人一聲淒厲驚恐的尖叫,便與馬一起順著山道墜落飛滾下去。

電光火石之間,季劍與那風國少年及時勒住韁繩,穩住馬身,僥幸逃過一劫。九辰卻面色大變,直接抽出腰間匕首刺入馬股,沿著山道狂奔而去。

這一番變故,早驚動了那赤豹,紅影復又沒入山木深處,風國少年心疼的撫模著頭部被撞出血的坐騎,又氣又怒。季劍則滿臉疑惑的看著九辰一騎絕塵去追驚馬,想了片刻,亦策馬跟了過去。

過了山頂,便是下坡路,那馬受驚後只顧瘋跑,眼看便要撞上山道兩側的大樹。九辰只能棄馬,足尖一點,飛掠過林木,借著沖力,對準馬腿,袖中暗箭連發,在那馬倒地的一瞬間,伸臂拽過馬上之人,抱著他滾落至旁側斜道的樹林內。

懷中之人顫抖不止,尖叫聲愈加刺耳,青絲散落了滿身。九辰伸手抓住林中一株老樹的虯根,總算消掉力道,停了下來,起身間,利落干脆的將那尚在尖叫掙扎的人甩到地上,冷冷瞧著。

確定月兌離了危險,那人方才安靜下來,一骨碌爬起來,抬首,撥開凌亂青絲,露出一張明麗的面龐,杏目含怒,惡狠狠的罵道︰「大膽的狗奴才,竟敢佔本公主便宜!本公主定要將你千刀萬剮!誅你九族!」說罷,手中馬鞭一甩,便朝九辰劈頭蓋臉的打去。

九辰輕巧避過,伸手抓住鞭身,一把奪了過來,纏在臂上,道︰「茵茵,你怎麼在東苑?」

那人听得一愣,雙眸呆滯的望著眼前之人,待看清九辰模樣,卻是一頭撲了過去,放聲大哭,道︰「王兄!子沂哥哥!你終于回來了!茵茵好想念你!」

九辰拉開懷中梨花帶雨的少女,正色道︰「你膽子也太大了,竟然敢混進東苑,若被父王和母後發現,至少要將你禁足一月。這里很危險,我立刻讓人送你回去。」

受驚過度的含山公主哭得愈加委屈,道︰「父王那麼狠心,最好將茵茵禁足一輩子,這樣,茵茵就不用嫁給什麼風國世子楚國世子了!他們都說,今日,誰得了彩頭,茵茵就要嫁給誰,茵茵不嫁!父王和母後都不疼愛茵茵了,他們都要把茵茵嫁出去,王兄,你不要再拋下茵茵!」

九辰沉默的听完,道︰「所以,你混進來,就是為了阻止他們射得赤豹。」

含山公主止住哭聲,淚意盈盈的杏眸中是前所未有的堅決,猛然奪過九辰的箭壺,將其中羽箭盡數倒落于地,道:「不止是他們,還有王兄。母後和隱梅姑姑說的話,我都偷听到了,這一堆箭里面,不僅有楚箭,還有母後偷偷調換的一只風箭,獨獨沒有巫人之箭。今天早上,隱梅姑姑送到垂文殿的消息,就是母後的意思。」

九辰沉默的撿起那些羽箭,目光落到唯一的那支風國徽箭上,道:「茵茵,你既然知道父王和母後的意思,就不該自尋煩惱。」

含山公主目光灼灼的盯著九辰,道:「茵茵想知道,王兄準備射出哪只箭?」

九辰捏緊那支風箭,道:「風弱楚強,風巫為鄰,巫國遲早都會對風國用兵,母後想以一己之力保風國安寧,談何容易?于情于理,西陵韶華都是最佳選擇。」

含山公主踉蹌退了幾步,滿是絕望,道︰「王兄,為什麼連你都這麼說?為什麼你們所有的人都要逼著我嫁給我自己不喜歡的陌生人?!我巫茵茵寧願死,也不會接受這樣不公平的命運!」

九辰一愣,恍然明白年僅十五歲的少女話中熾烈的情意,握緊拳頭道︰「茵茵,你……你是說……那個人是誰?」

季劍打馬順著山道飛奔而來,遠遠便高聲喊道︰「阿辰!你沒事吧?」

含山公主忽然跪倒在地上,緊緊抓住九辰箭袖,哀求道︰「王兄,你說過,會做一個好哥哥,一輩子疼愛茵茵的。茵茵求你,不要射出那一箭,你救救茵茵!」

季劍已然行到樹林之中,見了這情形,大驚道︰「阿辰,這是誰啊?」

九辰扯起巫茵茵,將她推到身後,道︰「以前在王都結識的一個小兄弟,他半道上遇到了猛虎,才驚了馬。」

季劍將巫茵茵上上下下大量半天,然後悄悄將九辰拉到一邊,壓低聲道︰「我說阿辰,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糊涂啊,這哪里是什麼小兄弟,你把我季劍當瞎子白痴麼?哦,我懂了,快從實招來,這是不是你以前在王都的老相好?」

九辰怪怪的看著季劍,道︰「少將軍的想象力當真有五車之富。我警告你,不許打她的歪主意。」

季劍瞪眼,實在憋不住笑道︰「哈哈,阿辰,你真是——哈哈,不行,真是笑死我了。你放心,我保證,絕對絕對不打她的主意,而且,一定替你們保密。」

被晾在一邊的含山公主腫著一雙核桃般的眼楮,不滿道︰「你們在說什麼?!」

九辰一腳踩到季劍皮靴尖上,低咳一聲,道︰「沒什麼。」

季劍疼得呲牙咧嘴,依舊笑個不停,喘著氣朝巫茵茵揮手道︰「小姑娘,你別害怕,阿辰是我的好兄弟,我不會說出去的。」

「阿辰?」心情不爽的含山公主听得一頭霧水,正待發作,便見一騎挾塵,飛奔而來。三人仔細望去,只見來人披發纓冠,一身朱袍,神色惶急不安,卻是晏嬰。

含山公主立刻嚇得躲到九辰後面,晏嬰已然翻身下馬,急急行至三人跟前,驚魂甫定,道︰「老奴總算尋到兩位小將軍了,剛剛王上听了撞馬之事,可是嚇得不輕,擔心的不得了,立刻命老奴來尋人,蒼天保佑,沒事就好!」

季劍拼命忍著笑,道︰「晏公,你放心,意外而已,我們不會有事的。」

晏嬰笑著連連點頭,正要開口,猛然看到九辰身後的含山公主,立刻一懵,猶自不信。

含山公主緊張的攥著九辰衣袖,九辰回頭,慰以一笑,才向晏嬰道︰「敢問晏公,王上可在附近?」

晏嬰如夢初醒般道︰「不錯,不錯,王上就在前面,兩國使臣和其余人也在。那通靈赤豹困在了亂石堆里,大伙兒正在捕獵呢,王上就等著老奴帶兩位小將軍過去一起較量一下!」

感受到臂上力道驀然加強,九辰笑道︰「煩請晏公帶路,驚擾了王駕,我們立刻過去請罪。」

晏嬰憂心忡忡的望了含山公主一眼,才道︰「好,兩位小將軍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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