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靈赤豹受驚之後,再次出沒之處為硯秋山回音谷,此地原是雷電擊成的大坑,經年雨水沖刷後,逐漸成谷。♀谷內亂石堆積,荊棘叢生,處處都是秘穴深洞,馬兒根本難以踏入,因而,圍獵赤豹的一群少年均是打馬分散在回音谷四周,連成一圈,伺機而動。
巫王與季禮等人停在外圍,看著前面熱鬧景象,只命內苑兵迅速探查情況,及時匯報,倒也自得其樂。
碧空之上,阿蒙清唳三聲,猛然俯沖而下,沒入回音谷東面樹林。
九辰循跡望去,果然見東面山崖後一角黃衣若隱若現,便對同行的季劍道︰「阿劍,你先過去,我稍後便到。」
季劍好勝心正重,一心急著去追赤豹,也未多問,便當先策馬而去。
九辰取下偃月弓,拍了拍阿星,讓它進山林自由活動,點足一路掠至東面山崖,尋到南雋,道︰「西陵韶華現身了麼?」
南雋伸手一指,道︰「殿下且看。」
此處地勢頗高,可將回音谷內情景瞧得一清二楚,九辰睜目看去,果然見西陵韶華正驅馬晃入荊棘叢中,那匹瘦馬的四蹄之上已然被劃出淋淋血色。
南雋鳳眸含笑,道︰「楚世子這份披荊斬棘的膽魄,實屬難得,依臣看,那一箭,興許還用不著麻煩殿下出手。」
九辰有些意外,道︰「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不是蘭台令大人經常掛在嘴邊的話麼?若是外人听了此言,只會覺得你這只毒舌又在奚落人。」
南雋眸間劃過一絲笑意,道︰「不知殿下如何看待臣下?」
九辰沒有回答,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阿雋,我想讓你幫我查一件事。」
南雋眉色一動,道︰「殿下想知道,含山公主一介弱女,如何能躲過重重盤查,混入東苑?」
九辰點頭,面色復雜,道︰「我只是擔心,茵茵被人利用,猶不自知。」
南雋勾唇,淡淡道︰「殿下不必憂心,臣定不負所托。只是,含山公主縱然闖下滔天禍事,尚有王後回護,殿下攬下麻煩,趟了這灘渾水,可有想好如何應付?」
九辰轉首,輕輕一笑,道︰「小事而已,何足蘭台令掛齒。謝謝你,阿雋。」
回音谷內,馬的四蹄陷在盤根錯節的荊棘枝里,步步見血,根本無法行走。
西陵韶華露出痛心疾首之色,憾然長嘆,道︰「馬兒啊馬兒,我雖為伯樂,你卻枉稱良駒,平日里,有我一餐,便有你一餐,我住之處,便是你住之處,咱們也算有幾分袍澤之情。今日群英際會,爭奪頭籌,西陵韶華就指望著你替他漲漲威風,你卻困在這方寸之地不肯前行,可如何對得起他信任之情?」
他指點馬首,言辭切切,頗有諄諄教誨之態,只惹得圍在回音谷四周的彎弓挾劍的少年們哈哈大笑。
明染冷笑幾聲,道︰「世子殿下還是省省力氣罷,一頭畜生,可听不懂那些又臭又嗦的華麗文藻。」
西陵韶華卻是渾不在意,眼看勸馬不成,哀嘆一陣後,于馬上張袖迎風,巡視整個回音谷,縱情放誕,飄然若舉,高聲長誦道︰「汝雖通靈,不過一豹,披覆赤斑,竟做火焰,汝可羞之?汝可愧之?王駕親臨,馨德天地,百獸皆拜,千樹臣服。汝以荊棘為龜殼,以破洞為秘穴,遮隱行跡,妄圖逃竄,痴人說夢乎?異想天開乎?黑旗招展,鐵騎鏘鏘,箭矢如潮,汝路絕矣!汝道窮矣!汝若識務,汝應謹記,汝乃區區山林野豹,不可自戀,不可放肆!天道循環,聖意昭昭,汝性愚頑,何來執念,還不速速現身乎?還不惶惶自投羅網乎?還不羞憤撞石欲死乎?」
這一番勸誡絮絮叨叨說了半晌,回音谷卻靜的死寂,連一絲風動也沒有,唯有一群棲居于谷內的麻雀似是受不了這聒噪,傾巢而飛,撲通互撞,亂作一團。
狩獵之戲,本就靠弓箭技藝致勝,眾人被他折磨一通,均是哭笑不得,只當傳言中文采絕世的楚國世子殿下得了什麼癲狂之癥,才做出如此滑稽不堪之行。
文時侯子玉同桓相次子桓武、史國尉家三位公子騎馬混在一處,從未見過如此痴狂有趣之人,當即哄笑作一團。文時侯子玉更是揚鞭指著西陵韶華,高聲戲謔道︰「敢問楚國世子殿下,那通靈赤豹,可接受才子招降?」
桓武及其余王族世家子弟聞言,轟然大笑,西陵韶華面不改色,露出幾分愁苦,滿是惱恨道︰「這愚豹蠢豹,糊涂求死,枉費我一腔情意!實在令人氣憤!」
巫王及季禮听聞此景,亦被博得大笑,巫王特意與侍候在一旁的晏嬰道︰「明日,你替孤傳道旨意與宮中司造官,孤要在這回音谷內刻石立碑,碑上便刻楚世子勸誡書六字,以紀這曠古盛事。」
晏嬰連忙笑著應下,道︰「奴才謹遵王命,這可真是件趣事兒呢,若給太史大人和蘭台令大人听了,只怕又要秉燭烏殿蘭台,再修史冊了!」
巫王放聲大笑,道︰「晏嬰,你這話說得極對!只是,孤有些擔心,一旦南轅北轍,數言不和,這老刁龍和雋兒又該鬧翻烏殿,對辨蘭台了!那才讓孤頭疼呢!」
晏嬰直笑得面上開花,拈指言道︰「這刁龍大夫儒學精厚,言辭錚錚,南雋公子舞墨風流,詭譎善辯,都說學士文弱,可這兩人每每交鋒,那股唇槍舌劍的勁兒,能將天花說得亂墜,都快趕上千軍萬馬齊齊壓城了!老奴啊,斗大的字不識幾個,實在听得頭暈!不過,王上也無需擔心,今後,有小殿下在,這兩人便遇著克星了,再想鬧起來,可沒那麼容易!」
巫王本是听得興致盎然,心情爽快,听到最後,卻是臉色漸轉冰沉,盯著晏嬰,哂然一笑,道︰「晏公這麼急著替那逆子說情,真是煞費苦心。孤卻覺得,咱們巫國的世子殿下遇事最有主張,最擅者,便是目無君父,任性妄為。你在這里繞著彎兒給咱們這位小殿下求恩赦,他可不一定領你這份心意。」
晏嬰嚇得撲通一聲伏跪在地,連連叩首,道︰「老奴不敢。」
巫王並不看他,片刻後,道︰「起來罷,孤沒心情與你計較。你親自去前面,讓子玉過來陪駕,跟孤說說王都趣事,他那點斤兩,也就在自家人面前耍弄幾下,登不得大雅之堂。」
文時侯巫子玉之父乃巫啟之兄巫商,只因巫商乃宮婢所生庶子,雖為長兄,卻無緣世子之位,然而巫商生性淡泊,與世無爭,偏偏和貴為世子的巫啟感情甚為親厚。
昔年巫、雲兩國交戰時,兄弟二人並肩作戰,巫商替巫啟擋箭而亡,只留下一個出生三月的幼子。巫啟即位後,命人將兄長遺孤接入王宮撫養,賜名「子玉」,襲爵文時侯,吃穿用度,齊同世子,並親自教授其課業武功。因而,巫王對文時侯子玉的寵愛,人人皆知。
晏嬰听著巫王提起子玉兩字時,話中毫不掩飾的寵溺寬縱,只覺心中絞了團亂麻般,堵得難受,口上卻是泣極謝恩,連忙從地上爬起來去請文時侯。
回音谷外,原本肅穆的氣氛被楚國世子勸誡之行攪得一塌糊涂。志在赤豹的風國少年阿雲急紅了眼,道︰「阿兄,這人有病嗎?!」
他身側的年輕公子抿嘴輕笑,悄然道︰「你只管準備好弓箭,不出一刻,通靈赤豹必會現身。」
阿雲干瞪眼,一臉不屑,道︰「阿兄,怎麼連你也被這瘋子蠱惑了?若單靠嘴皮子便可降服赤豹,還要弓箭何用?」
九幽眸內光華流轉,道︰「傻小子,他靠的,可不是嘴皮子。」
阿雲將信將疑,道︰「他明明只說了一通廢話,哪里還有其他動作?」
九幽指了指阿雲馬上鐵弓,但笑不語。
阿雲憤憤盯著谷內打馬晃悠的西陵韶華,不情願的解下鐵弓,口中嘟囔道︰「他那麼一個大活人在里面又說又晃,嗦至極,通靈赤豹早被嚇跑了,能出來才怪!」
他話音方落,便覺余光處紅影一閃,緊接著,整個回音谷驀然爆發出一陣歡呼。
在眾人震驚的神色里,通身如燃火焰的通靈赤豹自荊棘叢深處躍出,竄至西陵韶華馬下,前腿微屈,做伏拜狀。
內苑兵將此情況報至巫王,巫王亦是驚詫不已,連忙帶著文時侯子玉近前觀望。
西陵韶華眯眼盯著馬下赤豹,嘆道︰「痴豹一只,還算識相!」
東崖之上,南雋唇邊浮出一抹淡笑,道︰「原來如此。」
九辰抱臂,靜靜觀望了片刻,道︰「我倒是有興趣知道,生性好斗的通靈赤豹在恐懼與天敵之間,會選擇哪一個?」
南雋轉念明白過來,不由展眉道︰「看來,王上布下的這一局,殿下心中主意已定。臣正想見識一下,殿下如何趕盡殺絕,將對手封入窮途。」
九辰搖頭,道︰「一招釜底抽薪而已,點到即止。此人心機深沉,城府難測,在模清楚他的底線之前,我並不敢妄動殺手。」
南雋失笑,道︰「殿下倒是一如既往的犀利直言,半分奉承的機會都不留給臣下。」
九辰取出腰間竹管短笛,放到唇邊吹了三個短調,林木肅肅而動,空氣中突地掀起一股震蕩之息,阿蒙便不知從何處展翅沖了出來,落到他的臂上。
九辰嘴角含笑,輕輕撫著阿蒙雙翅,道︰「好阿蒙,這一次,就看你了。嗯……你要是干得漂亮,我就帶你去王宮偷酒喝。」
阿蒙興奮的撲通著翅膀,灰色鷹喙在九辰面上用力蹭了兩下,方才振翅朝著回音谷方向俯沖而去。
回音谷內,西陵韶華緩緩下馬,腳踩荊棘,俯身將那赤豹仔仔細細研究了一番,嘖嘖搖首,似是要感慨一番。
眾人此刻均是以既驚且愕的眼神望著西陵韶華,空氣一時凝滯到極致。
巫王滿意的看著眼前局面,向季禮道︰「能令通靈赤豹屈膝,這位楚國世子,果然不是個簡單人物。」
季禮打量著巫王面色,道︰「王上聖明。兵家至上之境,便是不戰而屈人之兵。臣在劍北十二載,但逢戰事,均是短兵相接,血流成河,始終沒能達到此境。如今看了楚世子以文弱之身,赤手縛豹,真是敬服不已。」
僵滯氣氛中,一只灰色蒼鷹自碧空直沖而下,尖聲鳴嘯,繞著回音谷上下盤旋,還時不時落到那皮色如火焰一般的通靈赤豹跟前,搖頭晃腦,伸爪展翅,神色倨傲,挑逗連連,絲毫不將前面凶惡狠斗的豹子放在目中。
本已入定的通靈赤豹看到阿蒙,雙目之中立刻燃起一團火焰,仿佛饑渴已久的狩獵者終于等到期盼已久的獵物。
西陵韶華面露驚奇,目色灼灼的盯著阿蒙,如獲珍寶,道︰「啊呀,這位小友雪爪星眸,翅載風雷,氣勢凜凜不可侵犯,實乃當世英雄。在下若沒猜錯,閣下便是那《九州志》中所記載的縱橫大漠勇猛無敵的蒼鷹之王!」
阿蒙亮如黑晶的眼珠子轉了又轉,確定這個長得有些不順眼的人是在夸自己,才頗是不情願的懶懶瞧了他一眼。然而,不看則已,這一看,卻令阿蒙向來堅韌的心備受蹂躪傷害,原來,夸贊自己的,竟是這麼一個酸氣撲鼻,不堪入目的人。
作為一只驕傲的鷹,作為一只驍勇善戰的鷹,阿蒙有些接受不了這個事實,想著想著,便縮著頭蔫了下去。
能得蒼鷹之王一顧,楚國世子殿下明顯有些激動,連忙仔細整理了一下衣冠,恭恭敬敬的拱手作禮,彎身道︰「鷹王閣下,可願與在下交個朋友?」
阿蒙打了個激靈,立刻十分嫌棄的扭過頭,昂首向東,用力拍拍雙翅,向主人表達自己的絕對忠誠。
西陵韶華見鷹王拒絕的如此直接決絕,不由檢視了一下自身裝束,滿面討好道︰「鷹王閣下可是嫌在下沒有焚香沐浴,渾身酸臭麼?」
眾人先是看他將通靈赤豹罵得狗血淋頭,如今又要與一只鷹做朋友,愈加神色怪異的望著這位行事奇特的楚國世子。
阿雲驚嘆一聲,指著那鷹,向九幽道︰「阿兄,那真的是蒼鷹之王!我尋了整整一年的蒼鷹之王!原來,它在巫國!」
他聲音激動忘情,其余少年們听得一清二楚,才知西陵韶華所言非虛,紛紛雙目放光的盯著谷內兩個至寶。
季劍滿臉驚愕的看著阿蒙,撫額自語道︰「阿蒙?!好啊,阿辰,你又在搞什麼鬼?」
九幽卻低聲向阿雲道︰「這只蒼鷹已經有主,以後,阿兄替你尋只更好的。」
「什麼?!」阿雲氣得砸拳,道︰「又是哪個混蛋,敢跟本公子搶東西!」
九幽輕笑,道︰「你呀,何時才能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總這樣任性自負,遲早要吃虧的。」
阿雲聞言憤憤,道︰「阿兄慣會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一縷短促笛音響過,阿蒙振翅沖起,飛入谷外山林,那本已屈膝作降的赤豹見勢,陡然竄起,躍入半空,直追阿蒙而去。
赤豹離開回音谷,便不再屬于西陵韶華,九幽口唇一動,道︰「阿雲,射豹!」
紅影動時,其速如電。
當此時,回音谷外圍的年輕子弟們已然紛紛對準赤豹,射出手中之箭。只因赤豹速度太快,密密麻麻的箭雨大多落了空,技藝稍好的,也只是擦影而過。
阿雲尚未從氣憤中回神,此刻陡然清醒,連忙策馬追去,算準方位,箭如風出。只不過,這一箭剛至半空,便被另外一只突然冒出的羽箭擊落。
阿雲又驚又怒,張目望去,只見對面的白袍少年正揚眉看著自己,正是季劍。
赤豹跳竄的太快,眾人紛紛打馬追趕,阿雲怒視季劍片刻,便猛地加速馳騁,口中餃箭,三箭齊發。季劍亦是連珠射出三箭,其中兩箭撞住了風國少年兩箭,唯有余下一箭直追赤豹而去。
兩只箭並行飛逝,難分先後,片刻後,便听不遠處傳來赤豹哀嚎之聲。待眾少年趕至時,便見那赤豹被一箭釘穿在樹干上,滴滴答答的流著血,嗚嗚發出悲咽,一時竟不知是多了份歡喜,還是增了分失落。
季劍與阿雲同時策馬到跟前,神色緊張的盯著赤豹身上的那支箭。
巫王亦同子玉、季禮及季宣趕至此處,見勝負已定,連忙命內苑兵上前驗箭。
兩名內苑兵立刻上前,拔下箭鏃,將赤豹抬至巫王馬下,同時奉上染血的那支羽箭。
巫王眸色始終翻滾不定,待執起羽箭,目光落到箭尾,驀然凝做黑淵。
文時侯子玉伸著腦袋掃過箭身,揉揉眼楮,確定自己沒有看走眼,才煞有介事的高呼道︰「怎麼可能……竟是一只無名之箭!」
季劍與阿雲聞言,俱是渾身一震,四下逡巡,才發現兩人之箭已被另一支黑色利箭釘入一側的石壁中。
含山公主坐在晏嬰馬上,眼圈倏然泛紅,激動的涌出淚水。晏嬰悄悄瞅著巫王沉得欲要滴水的面色,只覺胸口壓了塊大石般難以喘息。
圍獵大半日的通靈赤豹最終死在一支無人認領的無名之箭上,這樣的結果,顯然出乎眾人意料,連明染面上都明明白白露出幾分了嫉恨之色。
巫王卻忽得大笑,道︰「看來,孤這東苑之內,也藏著無名英雄。既然天意如此,今日這彩頭,便改做金帛,人人有份。」
巫國一群世家少年聞言,立時一陣歡呼,阿雲卻是盯著那支被射穿的羽箭和那奄奄一息的赤豹,雙眸灼火。
回駕途中,巫王不經意問季禮︰「孤看那只蒼鷹,鋒芒銳利,殺氣甚重,不似久居滄冥之物,愷之可知此鷹來歷?緣何棲于東苑?」
季禮猶豫片刻,才道︰「臣不敢欺瞞王上,此鷹出自劍北之北的荒漠地帶,搏擊長空,乃荒漠一霸,且生性梟冷,血腥好戰,常食腐尸,被稱作鷹中之王。此鷹的主人,乃是臣麾下小將九辰。」
巫王握著韁繩的手微微一緊,神色卻是恍然,道︰「原來如此。孤听聞,認主之物,脾性都隨主人。孤看辰兒也不過十六歲的年紀,沒想到,竟能駕馭如此野性難馴的蒼鷹,著實令孤大開眼界。」
季禮听著巫王話中意味不明,似有所指,細思深想,不由手足冰冷,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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