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每日在落葉村中,皆能遠遠望見。♀
如今走來,卻只是越走越不到,竟足足走了一個多時辰,方才到得山腳之下。
桑洛抬頭望時,見那山果然巍峨高聳,雲環霧繞,陡峭之處,草木不生。
當下也不停留,便往山上爬去。
越往上攀爬、山勢越是陡峭。
便只借助樹木,往上攀爬。
再上得一段,樹木更是稀少,不能借力處,只能以足踏住那突出的岩石,以手攀爬。
其間不免有些岩石松落,桑洛便跌落下來,忙以長劍劃向崖壁,緩住跌勢,重又爬來。
手腳已皆是血跡,腿上、胳膊、月復部,也已多處受傷。
抬頭望那山頂,雲霧聚散、巍巍而立。
深吸一口氣,繼續往上攀爬。
臨近山頂時,那山已幾乎直立。
幸而在崖上長得兩棵岩松,得以借力,終于來至山頂之上。
上得山頂一看,果然滿滿地生長著一山五寸青草,定是三生草無疑了。
撩起衣角,將手上血污擦淨,摘下一株,置于懷中,小心收好。
回頭再看時,那雲海皆在腳下,茫茫滾滾,無邊無盡。
虧得平日里勤加修習,已是這般凶險,若換了尋常普通之人,只怕已然葬身崖底。
桑洛見此盛景,便索性坐于山頂,細看一回,歇歇腳力。
也確感甚是疲累,便躺倒在地,歇得多時方起身來,下山回轉。
這下山時,眼不能見後,更是凶險。
桑洛小心翼翼,只怕踏錯。
若有跌落之時,仍以劍借力,有時便先躍起,攀住高處樹木,再重往下攀爬。
所幸有驚無險,漸漸離山頂越來越遠,樹木也慢慢增多。
天色漸暗時,終于下至山腳。
腳沾了地,只覺力竭倦極,身上傷處疼痛不已。
便索性躺倒在山腳下,略歇一回。
看看天色黯淡,只怕清漪記掛,掙扎爬起。
此時精神松懈,反覺無力,搖搖晃晃出得山來。
行得一時,忽聞女子哭泣之聲。
細看前面不遠處,一個翠衫女子坐于地上,兀自哭泣。
她只低著頭,天色又有些灰暗,看不真切,不知是誰。
走得近些,看那身形,再細看她臉,正是清漪。
看她滿面淚痕,聲音已然嘶啞,想是已哭了多時了。
「清漪。」桑洛開口叫她。
她卻不聞,仍只是自顧哭著。♀
桑洛搖搖走至她面前,亦坐下來,又道︰「清漪。」
清漪忽見有人靠近,倒吃了一驚,抬起頭來,卻見是他,只愣愣地看著他,半晌方道︰「這是,你的魂魄嗎?」
桑洛不禁笑道︰「你模模看。」
清漪便伸出手來,猶疑一回,不敢上前。
桑洛伸手將她手輕輕握住,道︰「是魂是人?」
清漪急忙又伸出另一只手,模了模他臉頰,不禁破涕為笑,道︰「你、你沒死?!」
「自然!」桑洛笑道。
自懷中取出那株青翠碧綠的三生草,道︰「姥姥定要此草,如今我已摘到,她再無別話了吧。」
說罷,對著清漪只是笑。
清漪接過來,細看此草,亦是欣喜不已。
片刻奇道︰「人皆道這天齊山是催命山,怎地你卻無恙?」
「這天齊山確是險峻無雙,若平常人,只怕凶多吉少。不過,我平日里每日修習,到底有些修為,尚能保得自身。」桑洛道。
清漪此時再細看他,見他臉上、手上皆是血跡,又驚道︰「你受傷了!快讓我看看!」
「只是些皮肉傷,並不要緊。」桑洛道。
清漪將三生草交還予他,道︰「你先收好。」
桑洛一手接過,清漪抓過他另一只手,以指搭脈,細診脈象。
桑洛見她每次診脈,必以絹巾覆腕,今日卻不用,自是與自己親近之意,心中暖流涌起,只默默望著她。
清漪診畢,道︰「內腑亦有損傷,好在並無大礙,且回家去,與你調養些時日便可。」
桑洛點點頭,又道︰「你怎地在這里?」
清漪望著他,道︰「誰知道你這麼傻,真的跑來這天齊山,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說著,眼淚又滾落下來。
桑洛心中情動,伸出手來,將她臉上淚痕拭去,柔聲道︰「我早已說過,既許了你今生相依,必不相棄!」
清漪淚眼望著他,又滾下淚來,忙又自己擦掉,笑道︰「好在你命大。」
說罷,過來扶他,道︰「我們回去吧。」
「我自己來。」桑洛道。
說著便起身來,方才立起,只覺一陣暈眩,又倒了下去。
清漪忙扶住他,道︰「你如今內外皆傷,又一日未食,還是我來扶你吧。」
將他胳膊搭于自己肩上,道︰「扶住我。」
桑洛便也由她。
兩人便往村中回轉。
只是路途頗遠,桑洛又有傷在身,行得極慢。
清漪不免心中焦急。♀
出來時心急如焚,水米皆未帶得。
他這般傷情,其實不宜遠行。
此時荒野無人,亦無他法,只得勉強前行。
走不多時,看他甚是疲累,將他扶在樹下,略歇一回。
「我並不要緊,該早些回去。」桑洛道。
「你不宜勞累,且歇一回吧。」清漪柔聲道。
歇得一時,桑洛便要起身,清漪便扶他起來,兩人仍往前行。
行得幾步,忽見前面遠遠有幾處火光,搖搖走近,卻是桑遠、袁伯並幾位鄉鄰。
見了他二人,桑遠先趕上前來,道︰「洛兒,你怎麼樣?」
桑洛見父親來到,喚道︰「爹,你怎麼來了?」
桑遠細看他身上、臉上,皆是傷痕,不覺淚下,道︰「你、真是糊涂!你若有個長短,難道要我……」
言至此處,頓住不語,只以袖拭淚。
「爹,我好好的呢。」桑洛笑道。
桑遠望望他,又望望清漪,只嘆道︰「好,沒事就好。」
上前扶住他,道︰「我來背你。」
說著便將桑洛負起。
桑洛也不多言,隨他背著。
一行人便仍原路回轉。
至村中時,二更已過。
「爹,孩兒先去見姥姥。」桑洛對桑遠道。
桑遠望望他,點頭道︰「那便先去。」
桑洛下得桑遠背來,桑遠扶住他,一行人便皆往百里家行去。
遠遠已見姥姥立于院門前。
清漪夜半不歸,自是擔憂。
如今見這一行人走來,倒有些吃驚。
桑遠扶著桑洛走至近前。
桑洛站穩身子,自懷中取出那株三生草,攤開手心,碧綠青翠,對姥姥道︰「姥姥,如今三生草我已取來,您收好。」
姥姥見他此狀,卻並不伸手來接,只直望著他。
清漪走上前去,輕聲叫道︰「姥姥。」
姥姥看她一眼,將她拉至身後,道︰「你一個姑娘家,不好好在家呆著,亂跑什麼!」
回頭對桑洛道︰「你既采來,算你有心。」
自桑洛手中接過那株三生草,緩聲道︰「你先回去歇著吧。」
桑洛卻仍盯著她,道︰「姥姥,您……」
那邊袁伯上前來,對姥姥道︰「您老便給他一句爽快話就是了,何苦難為他。」
「都是你多嘴!」姥姥卻對袁伯道。
「是、是,是我多嘴。」袁伯笑道,「不過這孩子確是不錯,不然我哪有閑工夫管這等事。您老也是,總不能讓清漪老在家里吧?」
姥姥瞪了他一眼,回頭對桑遠道︰「明日可來問名。」
桑遠對她一揖,道︰「多謝。」
桑洛在旁,兀自不明,心急不已。
袁伯見他愣在那里,拍拍他肩,笑道︰「傻小子,還不快去磕頭!」
桑洛知事已成,喜不自勝,忙至姥姥面前,便跪下來,方叩得一下,已然暈了過去。
桑遠急忙上去扶他,清漪也已來至身前。
姥姥將清漪拉過,道︰「此間用不著你,回家去。」
拿過桑洛手來,自與他把脈,對桑遠道︰「今日先與他喝些稀粥,歇息一夜,明日與你送藥去。」
桑遠謝過,負起桑洛,自回家門。
事已完畢,其他人便也皆散去。
次日一早,姥姥果然帶了藥,前往桑家,將藥交予桑遠,囑以煎熬服用之法。
桑遠自是道謝。
午後媒人再至百里家,姥姥也便封了清漪的生辰八字交予她帶回。
桑洛睡至黃昏方起來,既知此事,自是欣喜無盡。
忽憶起那人還在袁伯家中,便告了父親,去往袁伯處。
進得屋內,卻只見袁伯一人,不免問訊。
「昨日清漪一直未歸,姥姥便來尋我,讓我前去找尋,晚間回來,已不見了他人影,怕是羞見故人,已然走了。」袁伯道。
桑洛便也不再問,只道︰「昨日多謝了。」
「如今你趁了心意,大婚之時,別忘了多敬我幾杯好酒。」袁伯笑道。
「自當如此。」桑洛亦笑道。
于是告別出來,前往清漪家中。
行至不遠處,已聞得琴音淙淙之聲,其聲切切綿綿,透著纏綿歡喜之意。
來至近處,並不去敲門,只立于院外听了一回,待琴音消歇,默立片時,仍自回轉。
回至家中,正在屋內閑坐,忽聞得院門外叩門聲甚急,忙打開門看時,卻是袁伯。
見了他,袁伯只道︰「那人投河自盡,剛有人給撈了上來。」
桑洛大驚,道︰「在何處?如今怎樣了?」
「在淇水岸邊,只怕已經……」袁伯道。
「姥姥和清漪知道嗎?」桑洛又道。
「並未去告知。」伯道。
桑洛忙與袁伯急急出了村子,趕至淇水邊上,只見幾人圍在一處。
走近看時,那人正躺在地上,已無氣息。
桑洛欲將他抱起,怎奈傷處未愈,稍加使力便渾身劇痛。
袁伯見他如此,便道︰「罷了,我去村中尋輛車來。」
說罷自去了。
回轉時,果然推得一輛獨輪車來,其他幾人皆已散去,只桑洛在此等候。
袁伯將那人扶上車去,卻對桑洛道︰「可推去哪里呢?」
桑洛沉吟道︰「雖然他生前為人不齒,畢竟是清漪父親,讓清漪全這一禮吧。」
袁伯點點頭,道︰「也罷。」
兩人便將此人帶至村東。
桑洛先去叩門。
姥姥開門見了他,道︰「這麼晚了,明日再來吧。」
桑洛對姥姥一揖,道︰「此次並非來見她。只是……姥姥,您听了別生氣……」
「年輕人,不痛快,有話快說!」姥姥道。
桑洛便將那人之事緩緩告知,言罷,道︰「桑洛知您不願見他,只是如今他已身故,唯有清漪一女,便讓清漪與他全了這一禮,了卻父女之情吧。」
姥姥出門看時,那人渾身衣衫濕透,已然氣絕。
雖對他切齒痛恨,如今見了尸身,亦不再多言。
屋內清漪聞得人聲,已然出來。
見了桑洛,自然迎上,桑洛便將此節告知。
清漪方知究底,亦出來看。
姥姥見她出來,道︰「他雖十惡不赦,到底是你爹,你給他磕個頭,盡盡心吧。」
清漪便跪下磕頭。
她起身後,姥姥對袁伯道︰「他一生見不得光,趁著黑天,將他推出村去,隨便哪里揀個地方,埋了便罷了。」
袁伯一時愣在那里。
「怎地?他將我一家盡毀,難道還要老身與他風光禮葬不成?」姥姥道。
桑洛亦不便多言。
「姥姥,他一身衣服尚是透濕,總得給他置身衣服吧?」清漪上前道。
「他便是白披了一身人皮,如今死了,還挑什麼衣服。」姥姥道。
說罷上前來,道︰「你們不推?老身自來推。」
說著已抓了車把在手。
桑洛忙上前來抓過車把,不覺又扯動傷處,吃疼不過,又撒了手。
「罷了,還是我來推吧。」袁伯對姥姥道。
便推了車,往村外走去。
清漪、桑洛亦跟出。
姥姥卻自回屋去了。
三人出得村來,去至附近山上,揀了一處,清漪與袁伯一同挖了一坑,將那人尸身放入,再堆上土,並無墓碑。
「他當日既已風光,不知如何又落得這般田地?」桑洛道。
「他已說了,只因朝中勢力傾軋,他朝中無人扶持,被人拿了錯處,革了職,抄了家,在獄中呆了八年,前年方才出來。他妻子一無所出,又棄他回了娘家,他無有生計,落魄為乞。」袁伯道。
「因果循環,也怪不得別人。」桑洛微微點頭道。
拉過清漪,道︰「你我與他叩了頭,算完了此禮吧。」
清漪輕輕點頭。
兩人跪于墳前,叩了三下,復起身來,三人同往村中回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