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喜成功說服景怡,吃罷早飯,高高興興直奔老二賽亮家。♀
昨夜又下一場雨,旭日明爽,東邊冰藍色的天際浮游幾條紅線狀的霞雲,天幕下的城市已嘰嘰喳喳鬧開了。亮的別墅位于小區中央,很安靜,美中不足的是朝向偏西,冬冷夏熱,裝修時多喜給出了個主意,在院子里栽幾株高高大大的銀杏樹,擋住西曬的陽光和冬來的寒潮。銀杏葉子綠得久,現在這時節也還翠,多喜走到那樹下只听見樹梢上歌聲繚繞。
「官人你好比天上月,為妻可比月邊星,月若亮來星也明,為什麼月兒若現又若隱。官人你好比天上月,為妻可比月邊星,月若暗來星也昏,為什麼孤星追月獨飄零。啊,天上月,月邊星,只到月宇澄清時,星月同輝映,不負有情人。」
余音裊裊的唱腔,不是他那曾為越劇名角兒的二兒媳會是誰?
他眉頭再次鎖緊,媳婦唱出如此哀怨的曲段,兩口子的矛盾顯然持續著。
美帆沒料到公公大清早跑來,家常穿的連衣裙令她羞見長輩,來不及更換,忙裹上羊毛披肩。
「小亮上班去了?」
多喜進屋沒瞧見兒子,打量這會兒才七點多,亮未免出門太早。
美帆端茶過來,盡力賠笑︰「他昨晚加班,還沒回來。」
多喜猛一抬頭,驚得她差點手滑。
「他整晚都在單位?」
「是呀,昨天拋下工作回家看姑媽,完了單位的事又不能耽擱,所以他送我回來以後又去上班了。」
「那他幾時能收工?」
「不知道,大概快了。」
多喜抬頭看鐘,揪緊心咬緊牙,罵罵咧咧︰「這小子不要命了,三天兩頭熬夜加班,能掙出一座金山麼?」
美帆適時接話︰「他工作總這麼忙,吃飯都快顧不上了,所以昨晚您說要大家搬回去過,他就急了。♀」
「他急他的,該怎麼辦我昨天說得很清楚。二媳婦,你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
「我?」美帆偽笑應付,「我無所謂,怎麼著都行。」
「那就好,珍珠听說你要過去住可高興了,那丫頭喜歡唱戲,老纏著她爸媽說要考戲校,有你這個專業老師,正好指點她,你看她是這塊料嗎?」
「哦,珍珠這孩子嗓子好模樣俊身段也不賴,可惜個兒太高,听說快一米七了,一般唱旦角的身高宜在165以下,否則不好找人搭戲。」
美帆唯恐公公繼續搬家話題,忙捧上茶杯︰「爸爸,這是上好的普洱,您嘗嘗。」
多喜喝了一口,滋味濃郁,甘甜潤口,再看茶湯紅亮清澈,確是好貨色。
「這是我爸爸的朋友從雲南捎來的,昨天我帶了些回去,您要是愛喝就讓佳音泡給您。」
「二媳婦。」
「是,爸爸。」
「你好像一直直呼你大嫂的名字啊。」
美帆微微一愣,沒反應過來,多喜又說︰「你跟珍珠媽是好朋友,過去相處隨便不要緊,但既然嫁到同一戶人家,互為妯娌,該怎麼稱呼就得照規矩來,怎能直呼其名呢。」
美帆又氣又笑︰「爸爸,這都什麼年代了,別人家不都隨口稱呼嘛。」
「我知道,現在的人事事隨便,但我們鎮上的人家還是很傳統的,一個家要安泰,長幼秩序就不能亂,你身為弟妹,隨便叫大嫂名字很沒禮貌。」
「爸爸,您說我沒禮貌?」
美帆按住胸口,難以置信反詰︰「我像是沒有禮貌的人?」
多喜微笑︰「你是曲藝工作者,又生在越劇世家,自然是個斯文人。我沒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希望你今後注意這些細節。♀雖說時代不同了,老祖宗傳下的東西,咱們該留的還得留。我想你戲唱得好,書念得多,吟詩作對比那專職作家還在行,更該好好繼承傳統習俗。」
「爸爸,懷舊和守舊不一樣,我熱愛的是中國文化里的精髓,對其中的糟粕向來視如敝屐。」
「那教人守規矩也叫糟粕?對一件事要是只選自己中意的,討厭的一概不要,那不叫喜歡,叫葉公好龍。」
美帆見公公跟自己杠上了,又不敢頂嘴,恨不得賭氣一走了之。多喜知道她小氣,話說重點會生嗔,便換個切入點。
「你別多心,我不是向著誰說話,憑心而論,珍珠媽確實是我們家的頂梁柱,比我那老大還管用。往後我有心讓她當家,只怕人欺她脾氣好,不服管。這也不是說你,你們交情深,你不會跟她作對,我主要指千金珍珠這幾個小的,特別是珍珠,這丫頭越大越刁鑽,又得她爸寵,根本不把她媽媽放在眼里。因此上我要先替珍珠媽樹立威信,家里的女人除了她數你輩分高,你對她恭敬,其他人就不敢亂來。」
「爸爸,珍珠不懂事,您可以直接教育,用這種迂回手段,我怕起不了多大作用。」
「教育頂什麼用,都那麼听話天底下就沒有不孝子了。你沒生養過,不懂育兒之道,這孩子有一學一見人行事,有好榜樣就照好學,遇到壞榜樣只能朝壞了走。你是二嬸,不能不做好表率。」
多喜張唇植髭,听得美帆一股怨氣在胸口來回,面子快要撐不住。
這時有人在門口按喇叭,她借機笑道︰「是阿亮回來了,我看看去。」
一出門便氣怨噥嘰︰「什麼都是大兒媳婦好,我做百樣事都白費心腸,盡欺負我不會生孩子,那麼想抱孫子,當初怎不讓你兒子娶頭老母豬。」
亮剛把車停進車庫,見她急赤白臉跑來,疲倦的心再壓上一塊稱砣。
「你爸爸來了。」
美帆通報完畢,抱起雙臂,眼楮身子轉向別處。
「我可有言在先,休想讓我跟你搬回去,你自己去跟爸爸說!」
亮也斜視︰「不用你提醒,我的立場比誰都堅決。」
二人一先一後進屋,美帆借口換衣服躲上樓,亮去衛生間,多喜跟進去悄聲問︰「你還在跟她吵?」
亮搖頭︰「沒有,我懶得理她。」
「我來的時候听她在唱《盤夫索夫》,‘官人你好比天上月’,就這段。」
「她天天唱,有時還唱‘譙樓打罷二更鼓’。」
多喜急得拍膝蓋︰「一定是你給她氣受,不然她干嘛盡唱這些冷閨怨婦的段子。我昨天怎麼跟你說來著,叫你對她好點對她好點,你有沒有照我的話做?」
亮此刻兩耳轟鳴腦袋迷糊,一門心思只想洗澡睡覺,無奈多喜說罷這頭又跟他提搬家,他不禁動氣。
「已經說得再清楚不過,我們不想搬回去。」
「為啥?給個明確理由我听听。」
「路遠,不方便。」
「你們家兩部車,開車到市區也就三十來分鐘,還有地鐵和巴士,如今我們那片多得是在城里上班的小青年,人家怎麼沒嫌路遠。」
「……不止路遠,我覺得住在那個地方太壓抑。」
亮公然使用「壓抑」一詞,多喜第一反應是震怒。
「家里又沒人奴役你,壓抑什麼?讓你過過集體生活你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怪不得人都說你孤僻,你上輩子是誰家的小老婆?就這麼見不得人!?」
多喜教訓起兒子時常穢語亂噴,亮了解父親的脾氣,卻絲毫不願順著他,多喜態度越強勢,他越想對著干,這逆反心理起源于幼年時代,一旦發作,記憶便蒙上陰影。
悶默片刻,他忽然開口︰「每次回家都會路過那條河……」
平平常常一句話,被他說得如同暗語,多喜心髒狠狠撲騰一下,頭皮麻木。
「怎麼了?」
他听到自己的聲音霎的虛軟下來,竟帶點膽怯,亮此時的表情靜得令他膚粟股栗,不知不覺涌出些可怕的念頭,這些念頭在腦海里打個漩,被他強行按下。他見兒子沒啥異常,便極力使自己相信此時的恐懼感不過是被神經過敏招來的幾只小蒼蠅。
判斷應該是正確的,亮重現煩厭之色,補充說明︰「……沒什麼,過河的橋太窄,每次都塞車,教人很惱火。」
好像為了阻止多喜在說磨人廢話,他緊接著怨讓︰「我說您不折騰行嗎?把我們叫回去,那樹上能結出個大金瓜?我們都多大的人了,您還當成小孩子,總想一個個都攬在身邊,有大哥陪您還不夠麼。」
多喜听他語氣正常,立刻恢復氣焰︰「照你說的,我只有你大哥一個兒子就行了,還生養你們幾個做什麼?你爸爸快七十了,能有多少天好活,不抓緊時間,往後你再想見我就只好對著遺像燒香啦!」
「咱們國家男性平均年齡七十八歲,您才六十八,還差十年呢,著什麼急。」
「你以為十年有多長?你小子躺搖籃里拉屎拉尿的情形還像在昨天呢,一轉眼就竄得跟我一樣高,再一轉眼大學畢業都結婚了,再一轉眼……」
亮掩耳蹙頞的打斷︰「再一轉眼,您沒閉眼我先掛了,爸爸我加了一夜班,三十幾個鐘頭沒休息,您先讓我睡覺行嗎?有事等我醒來再說。」
他說完便月兌衣服,多喜問︰「你就在這兒洗?不去樓上浴室?」
「我習慣用這間,臥室的浴室被她弄得一股精油味兒,聞著頭暈。」
「那我上去讓她幫你把床鋪好。」
「不用,我最近一直睡書房。」
夫妻分居是危險信號,多喜忙問原由,亮隨口搪塞,交出的盡是些毫無說服力的借口。
多喜本打算在他睡前再做一次簡短溝通,結果上了趟廁所出來,亮已洗完澡倒在書房的小床上沉沉睡去,半濕的頭發亂草似的堆在枕頭上,其間摻雜零星白發,多喜眼珠被那些發絲纏住,許久拔不開,恨不能從自己頭上扯下些黑發給他換上。兒子過得苦過得累,做爹的不疼誰疼?他立在床邊出神好一陣,輕輕替亮掖好被子,慢慢踱出門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