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寺後一家人 父親的心願之沖突(2)

作者 ︰ 四胖子

接近6點,亮和美帆不情不願來到。♀人員聚齊,多喜言歸正傳,這次他希望兒女們表現主動一點,以人人自願的形式接受搬家提案,說道︰「鹽多不咸,話多不甜,現在舉手表決,贊成搬回來一塊兒過的舉手。」

他第一個舉,秀明佳音緊隨其後,勝利稍慢半拍,但舉了雙手,小一輩自不必說,景怡千金也在交換眼神後慢慢舉手,貴和內心搖擺不定,見二哥夫婦紋風不動,自己也不忙舉。

多喜瞪了亮足足十秒鐘,見他熟視不睹,催問︰「你呢,怎不表態?」

亮神色不驚的說︰「我已經表態了,您看,我和美帆沒舉手。」

「你們不願搬回來?」

「是。」

多喜沒說下一句,千金先惱了。

「二哥什麼意思,連我老公都舉手了,你憑什麼不同意!」

亮說︰「金師兄的意見是金師兄的,我們家又不是牆頭草,憑什麼要求我們隨著你家的風向轉?」

「憑你是爸爸的親兒子,這個家的老二!真是奇了怪了,我們燦燦爸是女婿,女婿頂多算半子,他本姓金,你才姓賽,該你盡的孝道休想全推別人身上!」

千金專恣嬌橫,平生受不得委屈,縱然願意回家承歡膝下,一見二哥逃避責任,便說什麼也咽不下這口氣。景怡極力安撫,她飄風過耳不受半句,亮不像秀明貴和那麼慣她,受到挑釁馬上毫不客氣予以還擊。

「你是家里的嬌小姐,平日里佔盡寵愛,現在讓你多承擔一分做子女的義務你就不依不饒,可見也是沒良心的主。」

「我沒良心?你才沒良心呢!你買別墅時爸爸幫你添補了五十萬!我出嫁時可沒要家里一分錢!」

景怡忙補充︰「爸爸給過我們二十萬,我們沒要,全退回去了。」

千金大張旗鼓說︰「听到了吧,我們從沒想過佔爸爸便宜,燦燦爸去德國留學時爸爸也要贊助二十萬,他體諒爸爸攢錢辛苦,說什麼都不肯收,不但不收,每年還大把大把往我娘家花錢。你問問大嫂,我們哪次回來不是大包小包帶東西,蟲草燕窩人參鹿茸全都成捆成堆的送,至于龍蝦螃蟹海參鮑魚更是不計其數,連你們家都沒少吃少拿!」

親人間最忌諱算金錢帳,美帆並非小白兔,當場嗆回︰「小姑子,你這話就不對了,不只你家有貢獻,我們也從沒空手而來,每次都帶了禮物。當然,檔次是低一等,因為我們是普通工薪階層,不能像你們家那麼闊氣。不過我們花的是自己辛苦掙來的錢,不像某些人,拿著婆家的錢充大方,還花得心安理得正大光明,真可笑。」

「你說什麼!少尖嘴薄唇的!你還不是沒工作,盡花我二哥的錢!」

「欸,你好像搞錯了,我父母在上海給我留了很多店面收租,我自己也有積蓄,足夠日常的生活開支,並非全盤依賴你二哥。而且我們現在住的房子有差不多一半兒的錢是我父母支助的。就憑這點,你也沒資格教訓我。」

景怡生怕戰勢擴張,急道︰「對對對,二嫂出身梨園世家,親家公是頂尖的二胡大師,親家母也是越劇名家,怎麼看都是名門閨秀,不比任何人遜色。二嫂,燦燦他媽有口無心,您大人有大量,別往心里去。」

千金大怒︰「你干嘛跟她說好話,她是名門閨秀你娶她去呀!咱倆離婚!」

「小姑子冷靜點,當著孩子的面不能說這樣的話,跟大嫂收拾桌子去,該吃晚飯了。」

屋子里暴民造反兵荒馬亂,多喜怫然怒吼,平息騷動,大聲逼責亮︰「你到底想干什麼?不想做我兒子了嗎!?」

亮面色凝寂︰「跟您說得再清楚不過,搬回來對誰都沒好處,我耐性都使盡了,您別再強人所難。」

啪的一聲,皮肉相擊,挨打的只是亮,余人卻也禁不住應聲而顫。

多喜手掌仍懸在半空,神情看上去比挨打者還難受。

美帆雙手掩口,對公公進行無聲譴責,同時發現佳音朝自己遞眼色,忙做出身不由己的表情︰「大嫂,他這麼固執,我也沒辦法,總不能讓我支身搬來婆家吧。」

佳音不知她與多喜私底下溝通過,乍听她稱自己「大嫂」,還當她存心作怪,頓時深深埋下頭。

多喜依然只對亮緊迫盯人︰「你說我強人所難,這個家是地獄?叫你回來是上刀山下火海?人家的兒子為父母命都可以不要,你卻處處忤逆,良心都教狗啃了!」

亮盡力自制︰「您對我的恩惠我會另外設法報答,但搬家這條絕不行,您別抱幻想了,再逼下去,往後我連這個家都不敢回。」

「不回就不回!我只當沒生你這不孝子!」

多喜騰的立起,秀明趕緊扶住,以防他再動手。

「你們都听到了,這小子剛才說什麼!我們誰欠了他的錢沒還麼?那麼不想見我們,干脆斷絕關系!我把你養到這麼大,為你付出那麼心血,你竟這樣回報我!畜生!孽子!」

「爸爸消消氣,老二!你太過分了!怎麼能這樣跟爸爸說話,快道歉!」

多喜咄嗟叱 ,人人自危,亮卻不為所動,今天他鐵了心不讓步,狼顧鴟跱的怒罵嚇不倒他,反而更激起內心壓抑已久的憤慨。

「您說得對,我是不配做您的兒子,我不像您那麼寡恩少義,只顧自己感受。」

火藥味十足的回答嚇得周圍人變貌失色,貴和壓低嗓門吼︰「二哥瘋了,爸爸氣成那樣了您還頂嘴。」

「閉嘴,讓他說!我倒要看看他那狗嘴里能吐出多大象牙來!臭小子,你老子耳朵掏干淨了,你倒是說啊!」

亮眼見父親態度強勢,沉默只會顯得自己理虧,他一直對多喜心懷怨憤,日積月累,常覺不堪重負,這時再不暢懷,只怕要內傷,于是堂然道破心里話︰「您真那麼問心無愧?敢不敢拍胸口說您這一生從沒做錯事,從沒昧過良心,從沒坑過人害過命?」

此言一出,多喜表情霎時僵硬,匆忙咽一口唾沫,旁人都能看出這是心虛的表現。

亮說︰「您是長樂鎮的名人,方圓十幾里都知道您有個綽號叫‘四喜臨門’,這綽號真好听,外來人听見還以為夸您人如其名,福祿壽喜全佔齊了,我們卻知道,這四個字分明在戳您脊梁骨。」

「二弟住口!」

秀明駭心動目,亮不過做了開場白便令其背脊發涼,所謂「四喜臨門」暗喻多喜四次失敗的婚姻,這是父親的污點也是全家人的隱痛,往常誰都不敢踫。

亮甩開大哥試圖攔阻他的臂膀,話既出口,已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

「爸爸,您結過四次婚,除去勝利的媽媽是自行出走的,您捫心自問對前三任妻子是否盡過責任?大媽在您最貧賤時嫁給您,做牛做馬支撐這個家,您絲毫不體諒她的難處,懷孕九個月仍讓她在磚廠干活兒,明知她產時大出血,月子沒坐幾天又催她出去掙錢,害她活活累死在磚窯里。三媽不嫌棄您結過兩次婚,婚後竭力虔心照顧您,還幫忙拉扯前妻生養的兩個兒子,也沒見您珍惜對待。貴和千金出生沒多久您就搞外遇,一次次傷她的心,最後逼得她離家出走……」

秀明哪敢任他說下去,大聲詈責︰「長輩的事我們沒權評論,況且已經過去多少年,千金貴和都不計較,你計較什麼!」

「那是因為他們沒死過媽!」

亮狠狠推開秀明,在眾目睽睽下血紅雙眼。

「大哥,大媽死的時候你才十個月,沒印象,感覺不到痛苦很正常,可是我媽死的時候我已經五歲了,那些事記得清清楚楚,一輩子別想忘!」

秀明知道他要說什麼,已是內外夾擊心慌意亂,忙吩咐佳音︰「這人中邪了,快帶孩子們走,弟妹老金,你們也出去!」

亮一把扯住妻子,也不許景怡走︰「怕什麼,家丑不可外揚麼?既然要在一起生活,不知根知底怎麼行?燦燦小勇你們也過來,還有珍珠,都來听我講故事,听完你們才知道你們的爺爺外公是怎樣的人。」

多喜骨顫肉驚,臉上堆滿絕望的神氣,和方才全然相反,像落水的貓狗,魂兒都驚飛到屋子外面去了。

「爸爸,您恐怕忘了吧,忘了當初在我媽懷孕時染上酒癮,忘了每天喝醉後怎麼打老婆,我還在我媽肚子里就天天挨您的打,我媽經常被您打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可不管怎麼疼都拼命護住肚子,否則我有九條命也被您結果了。這些是我從舅舅那里听來的,胎里挨的打我不記得,但記事後那些毒打全部印象深刻。您拿皮帶抽拿酒瓶砸抬掌劈伸腳踹,經常打得我滿地亂爬,哭爹喊娘求饒都不管用,非得等您打累才罷手。您不打大哥,專打我和我媽,就因為算命的說我媽克夫,說我克父,您做生意虧本,打牌輸錢,被人坑了騙了,統統把賬算到我們母子頭上,對我們比對仇人還狠。我媽先是求,哭、跪、磕頭,什麼都做過,不見效就只好拼命忍,您罵她她不出聲,打她她只護著我,哪怕自己被打得遍體鱗傷也不管不顧。每天夜里您打完罵完呼呼大睡後,她都抱著我哭,哭到我在她懷里睡著,她又把眼淚往肚子里咽。日復一日,夜復一夜,您一點點把她逼上絕路,她死的當天,您為一點小事操起煙灰缸砸她額角,她是纏著紗布滴著血為我們做完最後一頓飯的。那天晚上她抱著我說,亮亮,媽媽要是不在了,你要听爸爸哥哥的話,媽媽去長樂寺求過地藏王菩薩,他會長長久久保佑你。我那時只有五歲,心里也怕,睡覺時死命拽著她的衣角,半夜醒來衣服還在,床卻空了。您知道她在什麼地方,現在我不說,您自己告訴嫂子她們,告訴她們我媽去了哪兒!」

亮一番痛陳下,秀明貴和早懵了,他們是具體的知情者,余人中只有佳音、千金、勝利和珍珠曾風聞此事,但也只是听說亮的生母投河而亡,卻不知尚有這段公案,畢竟他們熟知的多喜是位祥順溫和的老人,絕難想象他曾有過長期家暴這樣令人發指的惡行。

疑惑的視線交織在多喜身上,他未作否認,也無任何辯解,垂手低頭,漸漸老淚盈眶,以懺悔的姿態對亮說︰「我對不起你媽,當年被酒精毒昏腦子,干出那些狗彘不如的勾當。你媽是被我逼得跳河的,我有罪有罪啊,她就是找我索命我也認。」

亮咬牙質問︰「您還記得我媽從河里撈起來後的樣子嗎?」

多喜面部肌肉抽搐,下意識捂胸口,被記憶中的畫面嚇呆了。亮殘忍的替他場景再現,繪聲繪色描繪那一幕。

「你們都見過魷魚干發泡後的模樣吧,體積膨脹兩三倍,表皮鼓鼓的,輕輕一戳就吱吱的往外 水。我媽當時就是條爛掉的魷魚干,發脹變型,五官爛得一塌糊涂,只看見嘴張得大大的,在河堤上停了半日,蛆就在她嘴里進進出出,再過一會兒,她泡得慘白的皮膚發紫發黑,像燒焦的腐肉,聞到那臭味的人無不作嘔,連我在內。不看她腳上的鞋子,我都不相信那是我媽!」

秀明難以忍受,一拳將他揍到牆壁上。

「你真是風魔了,什麼話都敢說!就你這號的也配當律師,我看找你打官司的人全是瞎子!傻瓜!」

亮爬起來徑直出門,美帆愣了半晌緩過氣來,也急行而去,秀明欲要追趕,被多喜叫住。

「算了,讓他走吧。」

老人劣倦罷極癱坐下去,兒子的血淚控訴已將他鞭撻到體無完膚,那些都是他親手造下的孽,一世還不清的債啊。曾經心存僥幸,以為這麼多年過去,傷害已由時間撫平,殊不知命債重如山,仇恨已在兒子心底扎根,旁人有力難拔,如今這根苗竟長成參天巨樹,枝干鋪天蓋地壓來,阻斷父子之情。他靦顏、愧悔、歉疚、寸心如割,卻怪不得誰,也恨不得誰,無數洪水般的恐懼正洶涌漫過他的腳背不斷上漲、上漲。

這個家,怕是要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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