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半小時後,亮和美帆回到家中,路上誰都沒吱聲,這本是近來他們相處的常態,此時更籠罩在十分詭異的氣氛中。下車時,亮無意間踫到妻子手臂,她好似被芒刺扎到,明顯驚跳。亮從她眼里看到恐懼,心想生性敏感的女人大概叫剛才的吵鬧嚇壞了。
他搶先進門開燈,以為見到光亮她會稍微心安,美帆卻畏畏縮縮站在玄關不肯跟進。亮實在倦得很,沒精力加以撫慰,並且待會兒還約了人談公事。
「我得出去一趟,你休息吧。」
美帆垂著頭,泫然欲泣,亮又說︰「受了一肚子氣,晚飯也沒吃,要不先陪你出去吃點東西。」
美帆越發淚光點點,兩手揉捏衣襟,聲氣糾結的開口︰「對不起啊,老公……」
不記得她上次主動道歉是什麼時候,亮有點措手不及,然後一廂情願以為她在憐憫自己,誰知她竟說︰「之前你總是用冷淡惡劣的態度對待我,我還心存怨氣,處處加以指責。如今看來是錯怪你了,對自己的親生父親尚且狠心,何況其他人?相比之下,待我真的已算客氣了……」
嗚咽聲再在亮傷痛的心房補一刀,令他徹底失語。
美帆的心思跟他大相徑庭,她家庭幸福、父賢母慈,學業事業一帆風順,美貌名利應有盡有,迄今為止的人生可謂完滿,婚後那點寂寞的小牢騷不足以給她的性格、三觀、處事方式打上殘缺的印記。♀方才在婆家的所見所聞,經她那小女人式的柔軟狹隘的思維方式梳理,得出這樣一番感受︰
公公有錯在先,丈夫也確實可憐,但父母恩大如天,她同賽家人接觸以來,從未見多喜虧待亮。雖說不似獨子那般專寵,也是衣食不缺,盡力供給。回想戀愛時她父母強烈反對,處處設卡阻撓,她激怒之下辭去工作,執意出嫁。為此,婚事上娘家不曾出資半文,當時亮工作不過兩年,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律師能有多少經濟實力?全賴多喜慷慨解囊,幫他們付房貸,辦酒席,還非要花幾萬塊送他們出國度蜜月。後來,亮日漸出息,收入連年飛躍,夫妻倆尋思換個舒適的居所,彼時娘家早已回心轉意,主動把當年扣下的嫁妝連本帶利交給她,東拼八湊,離買房所需的款項仍差一截。多喜獲知此事,二話不說奉上五十萬,誰到清楚那是老人畢生辛勤所積,若非兒子需要,怎舍得動用?
美帆不是沒心肝的人,老公公的恩惠一筆筆記得清楚,所以平日縱有不滿,仍委屈相就。今日見丈夫大逆不道,她只嚇得魂飛魄散,並久久後怕,想來想去都覺亮太過分。
「公公縱然對不起你和婆婆,那也是幾十年前的舊事。把你養這麼大,能給的全給了,我初到你家時,見你們三兄弟里屬你穿戴最好。你大哥還在蹬自行車,公公就給你買了輛奧拓,十多年前的大學,連官宦富豪家的學生也少有駕車出入的。你不是豪門公子,公公那麼儉省的人,若非特別看重你,怎會花那個錢?我們結婚買房,他也是鼎力相助,並無半分推諉。論理,你是兒子,正該出錢供養老人,有的人家家里如果出了個能掙錢的兒子,那算盤打得叮當響,恨不得像高利貸似的盤剝。公公幾曾問你要過錢?和他補貼我們的相比,你給的那幾個零花錢連利息都不夠付。單憑這點你今天也該口下容情,再氣再惱也不能當著兄嫂弟妹佷子佷女的面撕破臉,你那些話句句驚心,真比直接動刀殺人還厲害,這讓公公今後怎麼抬得起頭?」
美帆被自個兒的分析弄得涕淚齊下,抽抽搭搭對亮說︰「你有事忙去吧,我給我爸媽打電話。」
亮心如槁木,問她想向娘家通報什麼。
「沒什麼,就是突然很想听听爸爸媽媽的聲音,老公,你要吃飯要見客戶,不用管我了,我……我……」
她一路抹淚去打電話,剛和老家連上線便放聲大哭。亮索然注視,妻子莫名悲痛又不著邊際的哭訴他是半句沒听進,呆了大約五分鐘那麼久,默默轉身開門,遁入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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