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寺後一家人 父親的心願之中秋月不圓(4)

作者 ︰ 四胖子

當天下午,多喜的遺體被轉送殯儀館,慧淨師父臨時聯系一些居士組成助念團趕去念經超度。♀他如此熱心,賽家人不能不听從建議,一日後再為多喜更衣。第二天清早,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將遺體抬出冰櫃由親屬料理。秀明因景怡是女婿,不許他插手,和弟弟們打來熱水為父親擦洗,很費了些功夫,多喜如木棍般僵硬的肢體才得以軟化。

貴和見遺體鼻孔里流出一縷血絲,驚道︰「爸爸怎麼流鼻血了?」

他認為人死後血液凝固,不會再出血,秀明看了看說︰「人家說人死後七十二小時腦細胞才死透,如果親生兒子來探望,死者鼻子就會出血,爸爸一定知道我們來了。」

貴和又說︰「爸爸平時挺結實的人,以前跟他一塊兒洗澡覺得他高大得像扇門,現在看怎麼縮了好些,這麼干枯瘦小。」

秀明答道︰「人死後都會縮,就像出生時,也是小小一團,為的是來去方便。」

貴和鼻子發酸︰「還真是,人生來死後都不穿衣服,光著來精著去,所以叫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話音剛落,勝利撒手丟下毛巾,背轉身急走幾步。

听他嗚嗚的哭,貴和忍悲嗔怒︰「沒出息的家伙,讓你伺候爸爸最後一程你偷什麼懶!慧淨師父教你別當著他的面哭,怎麼不听!」

秀明制止︰「算了,讓他哭幾聲吧,爸爸不會怪他的。小亮,你再去擰張毛巾,替他幫爸爸把腳擦干淨。」

亮已在絞毛巾,並一直端詳擱在一旁的壽衣,忍不住說︰「這衣服面料做工都粗糙,我剛訂做了一套西服,拿來給爸爸換上吧。」

兄弟們看看他,秀明說︰「生前一碗甜羹湯,勝過死後萬柱香,爸爸都不在了,再盡孝心有什麼用。」

他明顯余怒未消,貴和怕哥哥們斗氣,悄悄瓖進兩人中間的空隙,好在亮沒有多余反應,沉默著,仔仔細細替多喜擦腳。

收拾停當,遺體重新托付殯儀館,助念團要一直誦經到八號早上火化,讓秀明等人回家主持喪事。

中秋,本是團圓的節日,賽家卻搭起靈堂,鎮長怕壞了鄉親們過節的興致,請他們播放哀樂時盡量小聲。不消他提醒,賽家人也吃不住那摧肝斷腸的樂曲,佳音提議改放佛經,貴和認為過于冷清,專門請來鄉間聲樂隊,讓他們將白事上流行的歌曲一一唱來。

多喜人緣好,前來吊念的親朋接踵比肩,家里人手不夠用,偏偏千金悲痛過度發起高燒,于頭天下午臥床不起,景怡連熬兩個通宵,既要協助治喪,又要照顧病人,還得處理交通事故,第三天晚上到底支持不住躲上樓小寐。佳音坐鎮廚房,為賓客準備齋飯點心,男人們負責接待,其余如采買物品打點結算等雜務全由美帆擔待。她習慣享福,突然落個百事纏身,一會兒跑前一會兒跑後;統計吃飯人數,預計該買多少菜多少面,多少糖果點心、炒貨香煙;計算給送葬司機多少白包,買多少份清潔用品回贈賓客。珍珠大小姐一問三不知,勝利小叔子馬虎不牢靠,燦燦英勇年幼指不上,她單槍匹馬應付大堆瑣事,小命丟半條,仰望十五月華,情不自禁偷偷在那兒唱︰「對明月,暗心傷,九州何處是家鄉,落地十載身為奴……」

勝利吃過一碗囫圇飯,到靈前將長明燈撥撥亮,問貴和︰「三哥,您說爸爸這會兒過沒過奈何橋?」

貴和正同哥哥們撕紙錢,算了算說︰「早該過了,到森羅殿拜見閻王判官,這會兒該上望鄉台了。」

勝利看看窗外,天空被燈光印得暗紅,遠處不時響起燃放煙火的聲響,憂心忡忡說︰「今晚到處張燈結彩,爸爸萬一看花眼找不到家怎麼辦?」

貴和沖一旁的大塑料袋努嘴︰「我早有對策,昨天去殯葬店買了對大燈籠,听說是專為亡靈指路的,待會兒咱們點起來掛到大門外頭去,爸爸一準能看到。」

秀明狠狠啐他一口︰「虧你還是名牌大學畢業,盡搞這些封建迷信!」

又罵勝利︰「你也是,小小年紀信這個,老師同學知道非笑掉大牙。」

勝利低聲辯駁︰「大嫂不也信嘛。」

「大嫂是女人,女人都愚昧,你也想變愚昧?」

貴和問︰「大哥,您真不信鬼神?」

「不信!」

「那您信因果報應嗎?我覺得這東西真的存在,比如……」

「比如你個鬼!世上要真有因果,咱們的爸爸會死這麼慘?他一輩子做了多少好事,幫了多少人,結果落到這下場,你說我還能相信善有善報?」

貴和無語,偷偷看了看二哥,亮腮幫輕輕鼓動咽下一口唾沫,撕紙速度加快一倍。勝利對此情形猶如見慣空襲之人習于應付防空警報,馬上轉移話題。

「像這樣跟哥哥們聚在一塊兒聊天,好像生平第一次,感覺真不可思議。」

貴和笑道︰「我們是親兄弟,說什麼不可思議。」

他嘴上否定,心里認同,且不說勝利跟他們年差大,缺少共同語言。就是逢年過節一家團聚,兄弟幾個也是奉迎著多喜說話,相互間未做交流。

勝利說︰「我記事後二哥已經結婚了,三哥也整天住校不回家,我都不知道你們怎麼長大的,趁現在得空給我講講吧。」

貴和見兩位哥哥泥塑菩薩不做聲,不忍回絕弟弟,便獨自發言,開頭先來一句長輩與晚輩交談常用的開場白︰「我們小時候可比你慘多了。」

過去家里窮,勝利早有耳聞,但也知那時富人不多,貧富分化不像現在這般天差地別,所以每當大人們憶苦思甜,他也沒覺得多慘。反正要窮一起窮,沒見識過富貴就不存在心理落差,說不定啃起蘿卜窩頭還覺得美滋滋的。

他問︰「你們那會兒有動畫片和漫畫書嗎?」

貴和說︰「怎麼沒有,機器貓、花仙子、聖斗士、七龍珠,還有變形金剛。」

「有肯德基、麥當勞嗎?」

「有,我五歲那年肯德基就在上海開了第一家分店,不過那會兒沒錢,路過只能干看著。」

秀明忍不住糾正他的記憶︰「爸爸不是經常買給你們吃嗎,每次從城里回來千金都拎著肯德基的塑料袋。」

他不提還好,一提貴和便大倒苦水︰「爸爸是買了,但只給千金買,怕我不樂意還騙我說男孩子吃那個小**會掉,我只有蹲旁邊咽口水的份兒。」

「不是吧,三哥居然有這麼慘痛的經歷。」

「哼,比這更慘的都有,有段時間爸爸在城里幫人蓋房子,每天回家都帶一盒紅寶石的女乃油小方。先給千金吃,再給二哥吃,等他們吃不了剩下的才丟給我和大哥。我那時小得像棵豆芽菜,風吹就倒,怎搶得過大哥。經常眼睜睜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看他們吃完,要是那盒子上還剩點蛋糕屑女乃油渣什麼的,才輪到我伸長舌頭舌忝舌忝干淨。」

勝利听著揪心︰「三哥太可憐了,大哥他們怎麼能這樣對您,難怪您現在愛吃甜食,敢情是那會兒饞的呀。」

秀明漲紅臉︰「听他瞎說,把自己編排成小白菜,污蔑我們是地痞惡霸,他是可惜晚出生幾十年,趕上解放初斗土豪劣紳,絕對是廣大受壓迫者的代言人。」

貴和拍勝利腦袋,不許他笑。

「我這全是真情實感,小時候家里屬我最可憐,大哥是嫡長子,千金是皇太女,二哥也是豐衣足食的小少爺。就我,要啥沒啥,衣服鞋子從來都撿哥哥們穿舊的,幾兄弟在外面玩兒,如果闖了禍,十有j□j黑鍋得扣我腦門上。」

秀明又啐︰「你就可勁瞎胡謅吧,你幾時背過黑鍋?」

貴和認真提醒︰「您不記得?以前南山的烈士林園還沒遷走,里面有片橘林,一到秋天您就領我們去偷橘子。有一次,果農出來逮我們,您背著千金,牽著二哥翻牆跑了,把我一人丟那兒,被老伯伯抓住挨了通臭罵,接著罰站半天,生生嚇到尿褲子。還有一次,爸爸帶回一包牛肉干,讓您分給我們弟妹三個,您給了千金一大把,給了二哥一小把,自己留了一大把,最後扔了這麼小比頭發絲還細的兩根給我,我哭得都快斷氣了。事後爸爸罵我們不懂儉省,有好東西一個個就像餓癆鬼非得一口氣吃光,您不提自個兒帶頭掃蕩,非誣陷我嘴饞偷吃,我真比竇娥還冤。」

勝利笑得捂肚子︰「三哥,您可真是個受氣包。」

秀明听弟弟描述往事,頗為赧顏,嘆道︰「只怪那會兒家里窮,若像老金家那麼富泰,要啥有啥,想啥吃啥,我們哥幾個何至于爭嘴吵架。」

勝利不解︰「爸爸當時是包工頭,按說不缺錢呀,干嘛不給你們多買些零食?」

關于這點貴和倒十分體諒多喜︰「爸爸那幾年遇上老賴,工程款收不回來,這頭又得付民工工資。他講信義,說民工進城,賣的是血汗苦力,干了活不給人工錢等于昧天良,所以情願自己舉債受窮也要結清工人工資。那會兒家里值錢的東西變賣一空,連二媽留給二哥的金鎖也被爸爸搶去換錢了。」

勝利吃驚,看亮一眼,向貴和追問詳情。貴和說︰「二媽家以前是這一帶的地主,祖上傳下不少金子,土改時家被抄了,二媽的父母偷偷匿下根金條,埋在自家院里的老樹下,遇上困難時節就半夜挑燈從樹下挖出一點換錢救急。後來二媽出嫁,他們把最後余下的幾兩金子打成一大一小兩對金鎖,大的一只留給二媽的弟弟,小的被二媽帶走做了嫁妝。那金鎖有核桃那麼大,二哥天天掛脖子上,洗澡睡覺都不摘。」

貴和說著說著自行住口,勝利也不敢往下問,更明白亮對父親的憎恨不是沒來由的,母親的死是其一,重要的遺物被奪走是其二,隨便哪條都足以產生刻骨銘心的傷害。

亮已撕完手邊所有紙錢,迫于這凝肅的氣氛,主動打破僵局︰「當年為還債,也顧不得許多,沒把我們背出去買掉已經夠不錯了,還提他做什麼。」

他語氣平淡,字里行間里卻流露深深的悲涼,真是情到傷心處,血淚亦無痕。

秀明潑煩,躲去院里抽煙,見多喜房里亮著燈,悄悄走到窗邊張望,佳音正抱著英勇在那兒呆坐。

英勇問她︰「媽媽,爺爺真的死了?」

佳音輕輕點頭,他又問︰「死了就再也回不來嗎?」

見母親仍點頭,他喪氣沉思,不久問︰「人都要死?」

佳音回答︰「不光人會死,像小貓小狗,凡是有生命的事物都會死。」

「為什麼?」

佳音從未**思考這一問題,便撿自己知道的現成答案闡述︰「世界上有天堂有地獄有人間……」

「哦,我知道,慧淨師父講,佛祖說天地間有三千大千世界,我們現在住的地球只是其中一個,比河里的砂礫還小。」

「對,但人和動物不會固定住在地球,我們的靈魂每到一定時刻就得搬家,只是與身體搬家不一樣。身體搬家是從一個地方搬到看得見的另一個地方,靈魂搬家卻是搬到人眼看不到的世界去。剛搬來的人變成嬰兒降生到我們所在的世界,稱為出生,搬走的人就叫做死亡。沒有任何一種生命能無限期居留,這是大自然的規律。」

「……非要這樣?不搬不行?」

「不行,你看隻果熟透了就會落地,道理都是一樣的。」

英勇耷拉小腦袋,似乎很悲傷,但旋即昂頭拉住母親的手,一板正經說︰「媽媽,我不會讓您掉下來的,我會長得又高又壯,穩穩的接住您和爸爸。」

兒子的話教人欣慰心酸,佳音摟他入懷,秀明退至院中,回味妻兒對話。他自小與佛寺比鄰,骨子里卻是個唯物主義者,對鬼神之說嗤之以鼻,然而當至親逝去,他又從潛意識里盼望輪回真實存在,這樣還能幻想他那命運多舛的父親能有重獲新生的機會。他這輩子太苦太累,幾乎沒有不操心的時候,誠然世間有無數比之更慘更悲的人事,但那只是別人的故事,不像父親的經歷,清晰直觀,連回憶都慘淡傷情。

夜涼如水,秋風撥弄樹葉、灌木、矮牆上的藤蔓、窗欞前的風鈴,秀明听到不尋常的呼嚕呼嚕的聲音,那是經過加工的風的輕吟,來自插在雞窩頂上的塑料小風車。風車共有五片葉子,赤橙紅綠藍,中間瓖著太陽公公圓圓的臉,轉動起來還會眨眼楮。

這是春節全家老小逛城隍廟時多喜買給孫子的,廟會上山雞能當鳳凰賣,這粗制濫造的風車竟要價50,當時秀明勸阻父親︰「這風車地攤上最多只賣幾塊錢,英勇都上二年級了,別給他玩這些幼兒園的小玩意兒。」

多喜看看孩子期待的眼神,不以為意說︰「你小時候不也愛這些,我記得你那會兒跟勇勇差不多大。」

秀明也記得,小學一年級的暑假,父親在城里搞裝修,有時會領他上工地住個兩三天。那是秀明最開心的時刻,因為晚上多喜會帶他逛夜市吃小吃,父子倆經常先在延安路上一家飯館各吃一碗料多味鮮的三蝦面,多喜再給他買個榨菜肉餡的百葉包或半籠糯米甜餃,一邊吃一邊逛。夜市上多得是小孩子的愛物,他看上塑料玩具槍,又想買山寨的米老鼠玩偶,無奈都太貴,多喜只許他挑便宜的。那就只剩彩色皺紋紙和竹簽做的紙風車了,小小的一枝,周圍綴滿皺紋紙的絲絛,狠吸一口氣直至肺葉鼓脹到極限後猛力吹出,絲絛們便跳舞般跟隨風車旋轉,晃眼看像一朵盛開的粉藍大花。他一手拿吃食一手拿風車,被多喜扛到肩上,一路雄赳赳氣昂昂,不料爺倆得意失顧,多喜竟忽略增加的高度,硬是害他腦門與一扇懸空的招牌迎面相撞,腫了雞蛋大一個包。

「不許告訴你二媽和弟弟,否則從此以後不帶你出去玩。」

這是只屬于他們父子的小秘密,剛才兄弟們回憶往事時他也無意提及,遺傳到多喜性格中古板的一面,他總是羞于表達感情,不會告訴他人他有多愛父親。至于父親對子女們的愛,那更是眾所周知,無須多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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