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寺後一家人 父親的心願之老故事(3)

作者 ︰ 四胖子

貴和听得嘖嘖稱奇︰「就算棉襖和包袱皮質地相同,那活人跟包袱的差距也一目了然,女乃媽眼楮得花到什麼地步才會弄錯?我看她鬼迷心竅了吧。♀」

余人也深以為罕,惜泰臉上籠罩一層似被詛咒的絕望神氣︰「說得對,她是被鬼迷了眼,不是別的鬼,正是那胡娘子變成的索命厲鬼,抓你可憐的三伯去抵債。」

老人家的敘述一直滿溢光怪陸離的神秘色彩,頗有點危言聳听,特別到這兒,那詭異的循回論意境呼之欲出,秀明見孩子們聚精會神,似乎深信不疑,再不能保持沉默。

「姑媽,您這結論下得太主觀了,世上哪有鬼呀,都是無聊人士沒事瞎編,我活了快三十七年怎麼一次沒見過。依我看三伯的死純屬巧合,那兵荒馬亂的年月,人們朝不保夕,什麼樣的死法都不稀奇。」

美帆的惡心勁兒已過,做為一名堅定的有神論者,惜泰的敘述令她如獲知音,信徒對待意識形態問題往往堅定堅決,如遇異議,非要捍衛己方權威。加之她那總以智者自居的驕傲個性,絕容不下秀明這等在她印象中膚淺低俗的庸人公然與她的信仰唱反調,因此無視再度與丈夫對峙的可能,又一次亮出圓潤柔媚的嗓音娓娓批評,並且為達到壓倒性的勝辯,充分發揮出遠遠高于尋常文藝女青年水準的博聞強識,從靈魂的磁場效應到超自然的電子異像,從國際幽靈獵人協會到倫敦市精神病研究院,從哈佛大學著名物理學教授麗莎.藍道爾到英國醫生山姆帕尼爾,從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到波蘭人t-卡盧茲的五維時空論……論據之豐富,縱橫東西,橫貫古今,無奇不有,無所不包。

起初全家人出于人人皆有發言權的民主宗旨任由她談吐如流暢抒胸臆,不料晦澀龐大的信息自她口中源源噴涌,大有三萬里河東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之驚人態勢,令人產生強烈錯覺,仿佛從家常聊天乾坤大挪移到國際科學年會論壇的個人演講專場,除了景怡珍珠燦燦饒有興致認真傾听,余人要麼如佳音關月貴和等雲里霧里不知所謂,因禮貌而堅持忍受天書般的冗長發言,要麼如秀明勝利等頭疼腦熱胸悶氣短,浸泡在焦灼的油鍋里煎熬,幾乎火大到牙疼,但比起兩耳轟鳴,猶如十萬只黃蜂在腦中振翅喧囂的亮,他們的癥狀還微不足道。♀

「你快閉嘴!」

腦漿幾乎燒成漿糊時,不久前剛暗下決心再不與妻子針鋒相對,無論她如何大放厥詞也要保持像被輕浮風兒騷擾的堅定磐石那般凜然姿態的亮,終于自毀誓言,朝自以為巧舌之下,蓮花朵朵盛開的美帆發出醒聵震聾的怒吼。

「又是這種不看場合不顧他人感受的自說自話,拜托你睜大眼楮看看周圍人的表情,這種彰明較著的反感你怎會沒發現?!金師兄,麻煩你介紹一位高明的眼科大夫給這個女人,看她那目中無人的絕癥是否還有救!」

被當做進攻道具的景怡只好擺出無辜笑臉自保,早已對二嫂奇異腦回路深感蛋疼的勝利則趕來助亮一臂之力。

「二哥您別這樣說二嫂,她以前是演員,演員是不能觀察觀眾表情的,必須忘乎所以才能全身心投入舞台上那個虛構的世界。」

美帆被兄弟倆左右夾擊,好一似冰水淋頭,從夸夸其談的雲端直墜恥辱泥沼,巨大羞憤衍生出的火紅顏色瞬間涂滿她那張小巧的鵝蛋臉,淹沒了秀氣精致的眉眼鼻梁,堆積在櫻桃小嘴上,那顆櫻桃便紅得發紫,綻開,閃出一聲來自遭j□j至極點的魂靈深處的尖叫。

「小亮,你怎能這麼說你媳婦,還不快追出去賠不是!」

惜泰肅然下令,亮卻正大堂煌靠向椅背,劍眉深鎖,明顯不願為之。反而是佳音一見美帆離席便果斷跟出,應變之迅速動作之敏捷,極可能提防了許久。

平地轟雷後,廳堂上寂寂無聞,秀明欲詈訾弟弟,礙著長輩在場不敢逞威,關月一家更是處境窘迫,好在身為賓客,尚握有化囧解困的主動權,忙把禍水引向自家,說母親講話沒章法,嗦、散漫、無重心。

「您要是簡明清通早點收場,小亮怎會和二弟妹吵架?還好意思說三表弟五表弟嘴碎,依我看您講起閑話來才真是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惜泰被她躁得臉紅,宣布中止敘述,秀明生怕姑媽心里存疙瘩,忙勸她別理那幾只擾場麻雀,珍珠勝利已深深沉迷于懸疑故事中,緊緊含住好奇的餌食,不願吊在半空瞎撲騰,連催老姑女乃女乃繼續。惜泰話剩半截,不講透亦不甘心,可惜嗔惱之人無法再引人入勝描摹故事,將本可以鋪陳夸張的地方統統截去。因此人們听到一個比較練潔卻又不失狗血的事件,事件主題仍圍繞胡氏留在賽家的詛咒,這次受害者是她的大哥賽紅中。

經歷過1939年那場錐心刺骨的喪子之痛後,賽萬里夫婦于次年夏天生下一個女兒,乃是秀明的二姑媽賽明月。到1945年抗戰勝利後不久多喜也降臨人世,稍稍減輕了塞老三夭折造成的悲痛。一家人輾轉遷回長樂鎮,六年亂離,鎮上居民作鳥獸散,陸陸續續返鄉的家庭也大多殘缺不全,鄉鄰們彼此同病相憐,將早年那些是非拋諸腦後,鮮少人再提及賽萬里的不堪過往。賽萬里痛失幼子,幾年來捫心懺悔,發誓戒賭,在那之後倒也過了兩年太平日子。怎奈樹欲靜而風不止,剛剛驅除倭寇,內戰隨即打響,1947年末國民、黨軍隊全面進攻失敗,戰勢趨于不利,江浙沿海一帶開始瘋狂的拉壯丁潮,各村各鎮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十四歲以上的男丁隨時可能被土匪般的軍隊強征入伍。賽家人日夜懸心,結果十六歲的賽紅中當真被這股風潮刮跑了。

那是1948年五月初五端陽節,賽老太君領賽紅中去城里妹妹家探病,天熱得不行,偏晌午的日頭毒辣辣曬得人陣陣發昏,賽老太君踩著三寸金蓮呼哧呼哧碎步小跑,像被捆住爪子的母雞。賽紅中是大孝子,背著十斤糯米和一只肥碩的風干火腿,仍堅持馱母親趕路。快進城時,賽老太君口渴,賽紅中將母親放到路邊,從她那里接過一枚銅子想到對面茶棚買碗菊花茶。一支部隊風撲撲趕來,他躲閃不及,被領頭軍士逮個正著。那軍士大概正愁湊不夠丁數無法交差,見到賽紅中如天賜羔羊,二話不說命人綁了。賽老太君撲過來搶兒子,衣服邊沒踫著,倒被一只厚實的牛筋底軍靴踹中印堂,立時皮球般凌空飛出,不由自主翻轉扭動,落在幾米開外的茶攤上,驚天動地一聲響。昏死前,她听到賽紅中殺豬般慘嘶「娘!娘!」,並透過血色幕布望了兒子最後一眼,賽紅中少年的模樣便永久烙印在記憶里,再沒長大,直到多年後她鬢發蒼蒼,看到齒健氣銳的少年郎,仍傷心不已念叨︰「我們紅中走的時候也差不多這麼大。」,家人們在賽紅中被抓走後多方打听,得知他隨軍進駐福建,後撤退廈門,再後來同國民黨殘部度過海峽退守台灣,至此一水阻斷歸家路,鴻雁難傳思鄉情。秀明幼年听多喜沉痛追憶這一幕,總惋惜祖母未能長壽,若是多活幾年,等到兩岸解凍興許能重續親緣。然而80年代初,獲知賽紅中音訊後,他們方知他早于1955年客死台灣,遺骨被收埋在桃園縣公墓,母子大概已相會于泉下。

關于賽紅中的死,多喜也曾粗略向孩子們做過陳訴,說他到台灣後思鄉情切,企圖偷渡回大陸,不料事敗,被國民、黨軍事法庭以投敵通共罪判處死刑。多喜和惜泰做為賽家老一輩唯一的存活者,因不忍涉足悲劇細節一直拒談,此刻惜泰為向後輩做個清楚明晰的交代,方將j□j和盤托出。

她說自家大哥到台灣後日夜思念親人,尤其放不下昏倒在茶棚內的母親,他對戰友說自己老夢到母親挨踢後凌空飛出,慘重摔倒的那出畫面,母親額頭迸涌的鮮血四處噴濺,轉眼染紅視野,他心膽俱裂,一邊嚎哭一邊雙手去堵那血窟窿,血液竟似高壓水槍射出般從無法密閉的指縫不斷噴涌,世界迅速淪為血池地獄……每當在自己的驚叫中汗流接踵醒來,他便偷偷跑出營房,蹲在亂石或雜草叢里,迎著無情海風或淒清冷月繼續嚎哭至天明。這摧肝斷腸的鄉愁很快撐破他年僅二十三歲的心,煎熬不過,他打算冒險出逃,在一個陰雨連綿的黃昏,劃著一艘小舢板企圖橫渡海峽。愚不可及的行動毫無懸念以失敗告終,在法庭宣判時他別無他話,只哀求長官們設法將其死訊傳回家鄉,他同為他晝吟宵哭的父母一樣,至死放不下對方。

因他罪名可怖,高壓統治時期人人躲避,執行槍決後竟無人接手後事,遺體被行刑者棄于山谷,任野狗饕餮,那待遇在當時極平常,甚至賺不來些些兒同情。幸得一名負責搬尸的雜工憐他孝義,躊躇幾日後進山拾得幾根遺骨,悄悄埋在面向大陸的坡地上,好歹圓他一個望鄉夢。

「後來他知心的戰友找到那座墳,將他重新火化移至自己定居的桃園縣安埋。82年我到美國後便開始尋訪,幾年過去才輾轉獲知此事。听那戰友說,大哥行刑前嗚嗚的哭,被人罵做怕死鬼,他們哪兒知道呀,大哥是傷心,傷心媽媽再見不到他這個長子,傷心不能為父母盡孝。我去接他那天,師傅挖開墓坑,我一見骨灰盒露出來,就哭著喚他的名字,說‘大哥大哥,我來接你回家了,爸爸媽媽都去世了,你回去就能跟他們團聚啦’。剛說完,湛藍的天突然陰下來,不久狂風四起,瓢潑大雨說來便來,在場人都感嘆大哥在天有靈,知道自己要返鄉,數十年的愁苦終于化解,老天爺也為他悲喜交加……」

悲劇電影似的講述落幕後,听眾久久沉浸在悲憫中黯然神傷,感覺空氣異常沉重,仿佛灌滿瀝青。每個家族都存在血淚史,抖開這些歷史長卷,無不傷痕累累不堪回首。惜泰堅信她那代的悲劇皆因父親造孽所致,狼狽離鄉是序曲,戰亂顛沛是前奏,三弟夭折、大哥屈死漸漸將胡氏的詛咒推向j□j,進而引發更恐怖的連鎖效應,又直接或間接的斷送賽家三條人命,到如今多喜意外身故,悲劇漸近尾聲,而真正的完結,想必就是她這個賽家長女命終之時。

這一天即將來臨,她神湛骨寒,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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