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寺後一家人 父親的心願之六遺囑(1)

作者 ︰ 四胖子

10月8日,國慶小長假剛剛結束,人們精神飽滿回歸崗位課堂,假期的愉悅縈繞心間,很少人臉上不帶笑。♀賽家人卻要在這天的凌晨四點強打精神去火葬場為多喜送行,哀痛連續肆虐七天後仍不遺余力蹂躪生者的心,路上秀明甚至有點後悔听從慧淨法師意見,假如遵照尋常人家的做法,三日後便舉行火葬,長痛或許會縮為短痛,並且四天前寒潮尚未南下,凌晨的風不似此刻這般徹骨,人也不會如此內外交困。這都是佳音勸阻的結果,說人死為大,佛家既規定死後七天為出殯之日,必有其深奧道理,這道理能造福死者,活人便須遵照執行,家人們無處收容的孝心也只剩這一條出路了。

秋之神容人們在怡人氣候里度過中秋國慶,仁至義盡後即開啟他刻厲的執政期。昨晚,西北風快馬加鞭趕來清場,掃落大片不肯認命的萎黃樹葉,梧桐樹最先繳械投降,高舉光禿禿的枝椏以示臣服。接著秋雨登場,一改之前耐心細密的勸降姿態,肆意抽打杜英、合歡、楊柳、榕樹等頑固分子,直抽到他們搖晃掙扎東倒西歪,受刑過後痛淚不止。氣溫陡降十幾度,秋高氣爽頓化風瀟雨晦,單薄的襯衫t恤幾乎變成皇帝新裝那樣的透明擺設,不披上針織衫、棉外套就會凍出雞皮疙瘩。今年入秋後第一次降溫即如此狠辣,貴和等人猜想老天或許打算給他們留下終身不忘的深刻記憶,令他們今後每遇淒風冷雨便想起父親的喪禮。

火葬場是凌晨時分城市中最熱鬧的場所,看不見的是鬼魂大聯歡,攜手黃泉路,看得見的是孝子賢孫們駕起車水馬龍前來送別,凌晨四五點為火化最佳時間,雞鳴前鬼差正當值,亡魂跟隨他們不易迷路,而一般到了下午,被丟進火化爐的全是些身份不明的諸如乞丐、流浪漢、死刑犯、無名水漂一類的尸體,是身前死後都注定要當孤魂野鬼的。

今天火葬場尤為擁擠,送葬車隊多到停車場裝不下,一直排到外面馬路上,這表示國慶長假去世的人特別多,正應了那句「生于憂患死于安樂」。活人到這兒免不了撕心裂肺,悲痛經歷數日翻山越嶺後,爬上火葬場這座絕壁,縱身一躍,方得解月兌。賽家的女人們在車上便相繼嗚咽,等到達現場接近那一座座四四方方的停靈間,男人們也抵擋不住淚盈于睫。♀按慣例,家屬應該繞靈行走一圈,以便瞻仰儀容,多喜躺在冰棺里,面部經殯殮師精心修飾,色澤紅潤安祥,但無論多高明的化妝師也無法掩蓋死亡的力量,他的一雙眼眶凹陷下去,仿佛貼上兩塊青黑膏藥,這便是常言所道「眼一黑就過去了」。親人們觀見,個個錐心刺骨,情知是最後一眼也不忍注目細看,紛紛撇過臉,或哭天抹淚或搖頭悲嘆,千金哭個昏死,被景怡貴和聯手抬出,慧淨師父與堅持助念的居士們面露憂色,據說經她一通哭鬧,多喜往生的機會又減少一半。

「對人世的執著會給中陰身,也就是亡魂制造孽障,心智一亂,通往極樂世界的道路便會消失,最終墮入惡趣,這一世造孽作惡,下一世便要加倍受苦受難,所以親屬們無論如何悲痛都須隱忍,哭斷腸也喚不回他,不如衷心祝他一路走好。」

是的,火葬場正是一處連接陰陽的月台,既是生者的終點站,也是死者的始發處,每個人,不分老幼貴賤,不論善惡美丑,遲早會來到這個終點,換種形態開始全新的旅途,一旦動身,恩怨是非一並勾銷。跟不去的是活人濃濃的愛恨思念,同樣,亡靈的行囊也空空如也,名譽、財富、地位,一切的一切,哪怕這些是他曾傾注畢生精力與心血追求爭取的。

一具具遺體依次火化,焚尸爐前迎來送往一幕幕生死訣別的慘烈景象,淒絕的慟哭呼喚始終沒有停歇,輪到賽家,千金早已倒下,佳音也支持不住,躲在大廳外,不敢親眼面對最後的一刻,美帆膽子小,堅決與她同步調。當裝載遺體的活動板車在哀樂聲里緩緩遠離親屬,朝傾吐烈焰的焚尸爐進發時,珍珠也逃奔出去。關月怕惜泰承受不住,勸她一道回避,惜泰傷心得手足癱軟,幾乎腳不沾地的被秀明大衛左右架扶,卻仍固執留下。不止留下,還命令關月和外孫們︰「都看仔細好,人終究要走這一步,將來你們也要像現在這樣送我走。」

葬送多喜的那口窨井歸市路政局管轄,官方解釋當天窨井蓋被盜後工作人員曾設下安全警示牌,不曉得被哪個惡作劇的家伙移到路邊,從而釀成慘劇。事發後新聞媒體紛紛聚焦,眾口一詞譴責盜井蓋挪標牌的無德惡行,類似事件全國各地屢有發生,這次出現在中國的門戶城市,第一時間被放到顯微鏡下分解剖析,污染國人道德的病菌因此無所遁形。輿論之下,相關部門顏面不保,江心補漏的速度也格外迅速,喪事辦完沒兩天,賠償金便撥下來,各種款項雜七雜八相加,得出一個數字——40萬。

錢送到時千金艴然大怒,她生在尋常百姓家,卻被當做王謝堂前燕,嬌生慣養有求必應,缺乏金錢概念。嫁到金家後,包里向來只有信用卡,很少裝現金,錢在她腦中只是抽象的阿拉伯文,她想象不到500張毛爺爺會有一匹七孔磚那麼厚。區區40萬,在她不過是幾件衣服幾個包,竟想以此換取父親一條命,天下哪有那麼便宜的事!她不依不饒,又哭又鬧,逼景怡找關系狀告路政局局長,非要搞掉他的烏紗帽。家里沒人響應,人人燎如觀火,民告官,就算勝訴,官還是官,這些年各地路毀橋垮、礦難火災、化工污染、油氣泄漏……重特大事故接三連四,從沒見哪位官員畏罪自殺或判處極刑,父親已死,再折騰也換不回他的命。難道誰還有本事殺幾個人給他陪葬不成?

千金鬧到竭斯底里時,一直沒同她搭過腔的亮湛定開口︰「你是不是嫌錢少?嫌少的話我去交涉,讓他們再拿幾十萬。你就代表咱們全家用這筆錢雇幾個農民工追殺那幫害死爸爸的家伙。如今多得是被錢逼瘋了的人,去年我才為一樁買凶殺人案做過法律援助,被告只花2萬塊便成功雇佣一位十六歲的外來務工子弟替他作案。雖然鬧出人命,但凶手未成年,不用償命,你看,這買賣多劃算。事後你要是被抓起來,我會替你打官司,保證讓法官少判幾年。」

這招以毒攻毒立竿見影,千金好歹從瘋吼瞎鬧轉而要與他單挑,等她被景怡架出去,貴和心情矛盾,半是理解半是刻怪的對亮說︰「二哥應該另選群體,農民工真是躺著也中槍。」

惜泰一家後天要回美國,臨行前拋出一則六神花露水般提神醒腦的消息——她要宣布多喜的遺囑。

遺囑用一張普通便簽紙書寫,壓在長樂寺佛堂內正對地藏王菩薩像的蒲團下邊,確立日期正是她上次回國探親的夜晚,為賽多喜本人親筆,並加蓋紅手印,賽惜泰和慧淨師父共同擔任見證人,也都分別簽字畫押。遺囑中,多喜詳細交代了自己所持有的包括存款、房產在內的全部財產,並對其一一做出安排。大致分三方面︰

一、將長樂正街他們所居住的這座大房子的產權平分三份,一份給秀明,一份給勝利,另一份由珍珠英勇共同繼承。並說明,待勝利成人後,如打算自立門戶,可向秀明出售產權,用所得款項另購新房。同樣,珍珠將來出嫁,也可將產權折價轉賣給英勇以作嫁妝。

二、賽亮、貴和買房時他曾分別予以支助,當時希望他們努力奮斗,采用了借貸形勢,實則並不打算索還,全當自己死後留給他們的遺產。

三、各大銀行定期存款以及死後社保補助金共計六十五萬,也分作三份。給千金十五萬、勝利二十萬、剩下三十萬由佳音繼承。

惜泰依次道出一條條合情合理的安排,基本都在眾人意料中,最後卻猛然吐出枚深水炸彈,听得佳音悚然一驚,她忽的直起腰繃緊背,像被從頸椎j□j一根鋼筋,又像被烏鴉圍攻的稻草人,心慌心跳動彈不得。

惜泰說︰「大佷媳婦嫁到這個家十幾年,晨興夜寐不辭辛勞照顧大家,你們的爸爸感念極深,早把她當親閨女看待,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不能虧待她。這筆錢她拿得當之無愧,你們想想,論對家庭的貢獻,在座的男男女女誰比得過她?論對阿喜的孝心,又有誰及得上她?我要有這樣的兒媳婦,把一半兒家產都給她也心甘情願。」

她即便不說這番話,賽亮兄妹也無異議,家庭成員中自亮以下都由佳音一手看護長大,有的曾日日由她梳頭穿衣,有的曾夜夜由她拍哄入睡;有的曾拽著她的裙角哭鬧撒嬌,有的曾拉著她的手上學放學;她曾在隆冬的傍晚,騎自行車載著發燒的他們去市區看病,然後衣不解帶徹夜照料,也曾在盛夏的午後搖著蒲扇為午睡的他們驅趕蚊蟲,以便他們能養足精神應對考試;她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洗衣,冒著烈烈寒風買菜購物,年復一年;她在蒸籠般的老廚房里炒菜煮飯,頂著炎炎夏日迎來送往,日復一日。十七年間,她填補了這個家缺失的主婦空缺,在孩子們心目中代表著母親的符號。十七年,將一位初出校園的青春少女變成終日與鍋碗瓢盆作戰的黃臉婆,她額頭眼角若隱若現的皺紋,不再飽滿剔透的肌膚,不復晶瑩無暇的眼白無不令貴和等人揪心,他們是如此敬重她愛戴她依戀她,隨時願為她兩肋插刀,比較起來錢根本無足輕重。

但人心歸各人,經歷不同想法各異,美帆听到這條遺囑登時怨嫉,她家境殷實,沒吃過錢的虧,倒不至于俗淺到為三十萬眼紅。她惱的是同為賽家兒媳,她模樣、身份、學問、見識方方面面壓倒大嫂,對婆家人也算孝順和氣,佳音伺候一家老小多得些好處原是應該,但為何大家都分得遺產,單單她,遺囑上只字未提。可見公公這心直偏到後腦勺去,分明不把二媳婦放在眼里,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她心高氣傲城府少,向來關不住負面情緒,當場戲謔︰「爸爸想得可真周到,別人家兒媳婦單憂極瘁幾十年,連根針都撈不到,他卻給大嫂留下這麼大一筆錢,難怪人說疼兒媳婦的莫過于公公。大嫂啊,你應該發表一下感言,至少對爸爸表示謝意才是呀。」

佳音眼中泛淚,不等美帆催促,捂著臉跑出去。

美帆料不到她會來招金蟬月兌殼,搬起石頭卻砸上自己的腳,急忙無比尷尬的找台階,說︰「她大概太高興,喜極而泣了吧。」

這話沒人理會,連燦燦都看出大舅媽很傷心,事實上佳音的心此刻像被碾碎了那麼疼,恨不能號天扣地泣血捶膺。她心疼公公呀,心疼他奔波勞累,沒日沒夜守工地,日曬雨淋趕工期;心疼他賺錢艱辛,忍尤含垢受客戶刁難,冤冤枉枉被民工辱罵;心疼他克己服禮,待自己吝嗇苛刻,只穿兩百塊以下的衣服鞋子,只用打折甩賣的廉價物品,三五個月吃一次金華火腿便視為極端奢侈的享受,對他人卻大方豪爽,不光為孩子們慷慨解囊,外人遇困也往往仗義疏財……

三十萬是他一點一點積攢的血汗錢,每一分背後都有辛酸的故事,坎坷的記憶,佳音終于明白他為何會對她許下那句「決不虧待」,原來一早便為她算好工資定好酬勞。可是他虧待自己一輩子,又何曾做過半分補償?一把剃須刀可以十年不換,一床被褥更能連續使用十五六年,淺色的床單漸漸泛黃,枕巾被套破洞漏線也舍不得扔。衣櫃里他留下的那些衣物好多比英勇燦燦年紀還大,領口褲腳全都磨礪粗糙。曾經子女們孝敬他昂貴的服裝,硬是被他逼出來歷拿去退貨,還說孩子們狠心,讓他穿那麼貴的衣服存心折他的壽,寧願怡然自得繼續穿那些捐給貧困山區都會被拒收的舊衫舊褲。唯一一雙值錢的鱷魚皮鞋子是景怡送的,怕他去查牌子,特意到國外老店訂做,然後謊稱在廣州小作坊買的,售價三百不到,他听了才放心接受,還珍而重之存在鞋櫃最里邊,走親訪友時才換上……

佳音不能細想,一想就心碎,躲在院子里,雙手緊緊捂嘴淚雨滂沱,默默喊︰「爸爸您怎麼那麼傻,那麼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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