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寺後一家人 父親的心願之遺囑(2)

作者 ︰ 四胖子

多喜立遺囑時沒算到自己會以血光之災收場,那40萬賠償金的歸屬便懸而未決,惜泰主持分配這筆錢,一家人爭相辭決。♀先是秀明說自家不缺錢,大的理應讓小的,錢交給弟弟妹妹分派。千金死活不要,說自己寧可討飯也不花用父親性命換來的錢。景怡說賽亮貴和有房貸,錢都給他們。亮立刻一口回掉,說貴和房貸比自己多得多,給他更合適。貴和說自己有能力,錢留給勝利娶媳婦。勝利又說他結婚還早得很,轉手交給珍珠。

「給,拿去買你夢寐以求的普拉達、香奈兒,這麼多錢夠你揮霍好一陣了。」

珍珠嚇得往秀明背後一縮,哭著嚷「不要!不要!」,好像勝利遞上的是一把逼她自盡的匕首。

很長時間內,這張花花綠綠的支票如同擊鼓傳花在家人間傳來傳去,他們孔融讓梨,各有各的理由,歸根結底想法都一致,接納這筆錢意味著承認這40萬與父親的生命等值,教人情何以堪。

既然都不要,總得設法處理,集體商議後,他們決定將這筆錢捐給搭救多喜的環衛工。賽家人听說那位大哥的妻子急需換腎,數十萬的手術費令月收入不到3000的家庭捉襟見肘,當日他冒著沼氣中毒的危險下到窨井深處將多喜撈出,並一路護送至醫院。這恩情秀明等人莫敢忘卻,正好用這筆對他們來說多余的巨款予以報答。晚上五兄妹親自登門將錢送到那人家中,其間自是一番感人景象,環衛工愧疚道︰「那天要是早下去十分鐘,你們老爺子興許還有救,我們把他拖到路邊,怕他凍著,趕緊月兌了他的衣褲,連他身上帶的錢包手機一並擱在綠化帶上,結果一不留神全丟了,也不曉得里面有沒有重要物品。」

秀明等人回說「不要緊」,人都沒了,誰還在意身外物。♀

惜泰一家即將啟程,當天清早去長樂寺拜別慧淨師父,請他陪自己去家族墓地祭掃。賽家祖墳在鎮外兩公里一處未被開發的山坡上,周圍原是成片農田,正是晚稻生長旺盛的季節,本該是稻浪起伏金波蕩漾,由于房地產開發,土地已被征用,地產商們待價而沽,將大片空地閑置,不消一兩年即被雜草野蔓攻陷,遍地齊腰深的茅草。隨著秋涼,景色轉為蕭瑟,盡管大部分植被還未枯黃,卻是枝頹葉敗,生氣一點點被北風抽走了。惜泰許久未來掃墓,見此景象,覺得如今這里比記憶中更像墓地。

她由外孫們攙扶爬上山坡,來到野竹護衛下的墳墓,墳頭長滿各種生命力旺盛的植物,一株叫不出名字的雜樹端坐墳頭,足有兩米多高。大衛見狀,悄悄問關月,賽家人為什麼不清理這些胡亂生長的草木,任由祖輩的墓地荒蕪下去。關月解釋,按照中國人的風俗,祖先墳頭上的草是不能拔除的,非但不能拔,還得年年添土,讓它越茂盛越好,因為這預示此地風水上佳,子孫們將要發跡。若是墳上長樹更是大吉大利,後代必將家門昌盛甲地星羅。

大衛眼見秀明等人剛剛喪父,正是愁雲慘淡,柴毀滅性,倒霉還來不及,哪兒有昌盛的跡象,可見只是迷信。

惜泰到了墳前涕淚齊發,爬在賽萬里墓碑上邊哭邊說︰「爸爸,阿喜下去找你們了,他性子拗,非要自個兒住在長樂寺後院那顆老桂樹下,您讓哥哥妹妹有空多去看看,免得他一個人孤單。我呢,估計也來日無多,等交代完這口氣,同你們埋在一處,咱們就能合家團聚啦。」

晚輩們怪她出語不祥,七嘴八舌勸慰,惜泰忽然扯住長安永壽,帶到慧淨師父跟前。♀

「孩子,慧淨師父是咱們家的恩人,你們當著太爺太婆的面給他磕頭謝恩。」

兩個深受自由民主人權燻陶的孩子听到磕頭二字,當場大眼瞪小眼,想想看,英國那樣的君主立憲國家,臣民晉見女王也只需鞠躬致禮,跪下磕頭是愚昧落後的封建王朝才出現的卑賤行為,他們如何接受。

慧淨師父不知怎的,比他們還慌,邊躲邊說︰「大小姐這是干嘛,我哪兒受得起!」

惜泰說︰「受不受得起我心里有數,沒有你,哪有今天的我,我本該親自磕頭,怕你不依,只好讓孫兒們替我,請您過來就為這個。」

說完又催長安永壽跪下,年輕人不知所措,左看右看,對大衛說︰「it’stoounimaginable!」

慧淨師父不等大衛表態,急轉身,拖著老邁的身軀快步下山,趔趔趄趄慌不擇路,看得後面人連連驚呼,勝利飛奔趕去護送,貴和慢一步也追著去了。

惜泰跺腳,誚責孫子們誤事,關月說︰「您只逼他們磕頭,又不說明原委,他們如何受得這委屈?」,接著將兒子們朝前一推,「你們不是愛听外婆講故事麼?讓她繼續講吧。」

惜泰便坐到賽萬里墓碑前的大石頭上,這次敘述不會長過前些天在秀明家里那一次,但一口氣說完仍十分考驗她的體力。她先從自己講起,1967年夏,她在水利局工作的丈夫被派去長江中游一帶防洪搶險,懷胎九月的她大月復便便回娘家待產。那時父兄妹妹皆已亡故,多喜也下鄉插隊,家中只余她和瞎眼老娘。想是心憂氣結,臨盆時她遭遇難產,于床上痛號掙扎,一夜間,咬破兩只枕頭,涼席蹬到地下,床板都快搖塌,落得個氣息奄奄。產婆束手無策逃之夭夭,賽老太君爬在床頭模索呼喚,直覺女兒胸口冰涼,似乎只剩出氣沒得進氣,老人家天塌一般,滾爬到大門外哭天嚎地喊救命。文化大、革命正值如火如荼之際,誰敢搭理這臭名遠揚的黑五類家庭?全都關窗閉戶做啞妝矬。命懸一線間,慧淨師父趕來,他正在執行造反派下達的掃大街任務,遠遠听見賽老太君嘶聲嚎哭,拖著掃帚飛奔而至,用平日運化肥的板車將惜泰拖去城里的大醫院,跑了幾十里路,草鞋繩子繃斷也沒功夫理會,爭分奪秒一路狂奔,腳板扎滿石渣滓,一步一個血腳印,等把惜泰送進搶救室,他也虛月兌了,那之後瘸著腿,直拖了兩三個月。而這兩三個月內也不得閑,每天照顧病人服侍老人,還要種菜摘瓜挑去城里賣,好換錢買柴米油鹽還有女乃娃吃的肥兒粉。這一切必須背人耳目,不能讓造反派捕到半點風聲,所以他通常白天掃大街,晚上為賽家干活兒,千辛萬苦分文不取。那個夏天賽家的境遇如嚴冬般殘酷,若非他雪中送炭仗義出手,老的少的只怕全見了閻王。

惜泰講完這樁,又叫孫兒們去看賽萬里墳墓背後那座墳,那里埋著她大哥賽紅中的骨灰。她說她當年去台灣尋親,猶如大海撈針,全無半點頭緒。也多虧慧淨師父動用所有關系網,通過師兄同修、居士弟子、朋友熟人八方打听,一層托一層,輾轉求助,終于費勁尋得賽紅中下落。當時海峽尚未解凍,回國須取道香港,要帶骨灰入關難上加難,又是慧淨師父殫精畢思打通關節,終令賽紅中葉落歸根。落葬那日,他請來龍華寺的和尚念經超度,自己與惜泰多喜相對涕泣哭成淚人,不是親人勝親人。

惜泰拉著長安的手說︰「中國講男兒膝下有黃金,跪天跪地跪父母。人靠天吃飯靠地養活,命則是爹媽給的,所以只給他們下跪。慧淨法師對咱們家有再生之恩再造之德,不是他冒險相救,我早死了,你們的媽媽也活不成,更別說你們。中國人信奉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慧淨師父救過我的命,又幫忙尋回你們大舅公的遺骨,這深恩厚德三言兩語怎說得盡?你和你弟弟在美國長大,受西式教育,說洋文吃洋餐,可你們的頭發無論染成什麼顏色,長出來依舊是黑的。為啥呀?因為你們身上有一半中國血統,你們的根兒出自中國。既如此就得按咱們炎黃子孫的道義行事,這也是中國人處世的根本,若連根兒都丟了,那還做什麼人?」

說完吩咐關月翻譯給大衛听,問他贊不贊成兒子們向慧淨師父磕頭。大衛听完始末,感動至深,連對岳母說了兩個「ofcourse」。長安永壽紅著眼眶相視點頭,對惜泰說︰「您放心,我們下山就到長樂寺給大師父磕頭去。」

灑掃完畢,日已當空,全家扶老攜幼回家,發現長樂寺大門緊閉,先行到家的貴和說慧淨師父去城里听法,晚上住那邊不回來了。惜泰明白老和尚有意躲開,心下遺憾不已。吃過午飯,秀明賽亮開車送她們一家去浦東機場,惜泰邁出賽家大門,日光正好,碧落澄淨高遙,像琉璃燒制的蓋子,籠罩她不再熟悉的故鄉。腳下是比老石板路平整寬闊得多的柏油馬路,眼前是鱗次櫛比的洋房洋樓,光鮮亮麗欣欣揚揚,代表富裕、進步,代表四個現代化終于在這塊土地上發榮滋長,一部分人真正先富了起來。與之相對的,記憶深處那些蒼老陳舊,陰天彌漫霉味煮飯時又飄蕩菜香的青瓦房,可供鳥雀棲身貓兒休憩也可供孩子們攀爬嬉戲的小閣樓,栽滿鳳仙花的牆頭,夾竹桃盛放的小院,夏天冰西瓜的古井,刻了獅子頭的銅門環,一條條迷宮般奇妙的巷弄,一扇扇藏滿故事的鏤空木窗皆已作古。新鄰間不復開門揖客依窗閑聊的親密互動,各家各戶堂皇的大鐵門終日緊鎖,神秘之後便是冷漠。

昔日的菜田林地里屹立著一棟棟框架結構的電梯公寓,它們是城市化高速發展的新生兒,是gdp突飛猛進的馬前卒,是地產商的聚寶盆,是執政者的功勛錄。在那里,房奴們可以找到家,投機者們能夠謀到利,好一個欣欣向榮、盛世豐年。

淡淡的雲影里掠過一行南歸的大雁,它們看不到常年休整的池塘,于是奮力飛向更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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