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寺後一家人 大家難當(上)之五復仇女郎(1)

作者 ︰ 四胖子

黑色星期四眨眼降臨,貴和心如死灰,早餐時史無前例沉默到底,除佳音知曉內情,余人皆以為他病中體虛,言談乏力,稍微問候幾句,並不太在意。♀佳音說他的狀態不適合開車,讓丈夫送其上班,景怡搶在秀明前頭說︰「我送吧,比較順路,老……大哥送孩子們上學。」

秀明也覺得這樣省時,吩咐三弟待會兒坐妹夫的車出門。

路上貴和一言不發,景怡跟他拉家常也懶于應酬,車廂很快被他綿綿緡緡釋放的負能量塞滿,景怡這才意識到他的現狀不止生病這麼簡單,可惜時間倉促,來不及問。

今天繼續保持昨日的晴好指數,景怡在醫院停車場遠遠望見後勤部正大規模晾曬被單,藍天下上百條雪白的棉布迎風招展,仿佛銀色魚群躍波逐浪,動感歡快,頗能發人斗志。

他精神飽滿的前往辦公室,在樓道遇見正為病人講解化驗報告的晏菲,小護士整齊黑亮的發髻上系著一朵天藍色的蝴蝶結,為單調的護士裝增色不少,也襯得皮膚更加白皙光潤。景怡看她全副心思放在病人身上,神情親切語氣柔和,像個耐心滿點的鄰家小姐姐,真是標準的白衣天使形象,由此聯想到她就職兩天來的工作情況。

就算用極為客觀的標準評價,這姑娘也是百分百的優秀護士,與醫生配合度高,業務技巧上乘,各種常用藥的劑量屬性滾瓜爛熟,抽血扎針連小孩子都不喊疼,更難得的是對待病患態度好服務佳,吸痰、導尿、灌腸,毫不含糊,且動作麻利應對精準,明顯是熟手,並不是為了在新單位爭表現才臨時起意。有的同事起初單看外表,打量她是靠潛規則入場的花瓶,兩天下來看法翻轉,都說主任本次招聘挖到寶,往後護士站的看版女郎非她莫屬。

此時晏菲已發現景怡,故意忽視其存在,等解答完病人的疑問,才假裝驚覺,向他展現莊重的笑容。

「對不起金大夫,一不留神擋了您的道。」

景怡笑道︰「沒,我剛才想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有意留下,結果你一個人就順利解決了。晏護士比我想象的還能干。」

晏菲稍稍自謙,再相應奉上幾句寒暄,景怡接著問候姚佳,前兩天他都曾去婦科住院部探病,昨天輪到他坐診,沒抽出時間,心里十分記掛。三天相處,晏菲已感受到他超強的責任心,時刻將病人的疾苦擺在首位,令人好生感佩。

「謝謝您,昨天她已經退燒了,傷口也愈合得不錯,通常子宮切術術的病人會有尿痛的癥狀,她完全沒有,金大夫開刀的手藝真好,手術時一點沒傷到膀胱。」

景怡有些驚訝︰「你連這個都知道啊,在婦產科干過?」

晏菲眨一下大眼楮︰「難道金大夫沒在婦產科干過?」

不論醫生護士,實習時必須轉遍各大科室,景怡原意是問她是否曾是婦產科的專職護士,沒想到她會如此反問,又一次深深被這小護士的幽默感逗樂。

「干是干過,可惜時間不長,要是專業對口,興許不用采取極端措施。醫院方面準備怎麼處理?他們應該負責才對。」

那天為姚佳刮宮的是位新手,手術中操作失誤,導致子宮壁穿孔,照情況分析,跑不了是起醫療事故。證據充分,院方無法推月兌,已主動墊付所有治療費用,後續賠償問題尚在研究中。今早姚佳的母親乘長途客車來滬,已由袁明美接至醫院,那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村婦女,沒見過世面,斗大的字認不得一籮筐,家里突逢巨變,不知能否挺住。

晏菲掛腸懸膽,正要回答景怡,袁明美來電話了。

「晏菲,我要回學校上課,今天導師抽查作業,不能缺席。佳佳正跟她媽媽吵架,你有空過來勸勸。」

這不是屋漏偏逢雨麼?重病的人不能嘔氣,老人家的身體也不大好,加上那間病房里住著兩個上海大媽,看德行是三姑六婆之輩,住院閑得蛋疼,正愁沒話題嚼舌根呢。

景怡見她面色猶疑,忙問狀況,晏菲初次在他跟前犯難︰「我朋友,就是佳佳,她那邊好像有麻煩。」

「怎麼,病情有變化?」

「不,是她媽媽從老家過來了。」

景怡會意︰「那你快瞧瞧去,這邊我替你頂著,保證沒事兒。」

他當真幫了大忙,晏菲連聲道謝,小跑奔去婦科住院部,姚佳住在八人一間的大病房,病友多是中年婦女,白天聚一起東家長西家短,如盛夏知了,沒片刻安寧,這會兒卻好似打坐和尚個個噤聲。晏菲明白這些大媽絕非公德心復蘇,還人以清靜,而是懷著高度亢奮的八卦心,仔仔細細觀賞姚佳母女對泣爭吵。

「你說你這丫頭還算人嗎?我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掙得每一分錢都花在你身上,供你讀書上大學,十幾年下來累得白了頭發駝了背,累出一身的病。本以為你有了文憑,到大城市上班,可以找個好人出嫁,我和你爸爸下半輩子也有指望。結果你做出這種丑事,丟臉不算,還把身體搞殘了,不能生孩子,將來哪個男人肯娶你?作死的東西,這是要你老子娘的命啊!」

姚佳的母親想必已反復咒罵多時,哭得聲音嘶啞,姚佳平躺不動,脖子側扭,臉深埋枕中,一副任殺任刮的麻木情態。

姚母氣涌如山,獨角戲也得唱下去,又說︰「那十五萬你究竟花去哪里了?當真分文不剩麼?那是家里賣地的錢啊,是爸媽一輩子的血汗,先前听你吹,要買什麼穩賺不賠的基金,我們才咬牙交給你,你怎麼忍心坑自己的親生父母?死丫頭,連畜生都不如的冤孽,你還要不要我們活!」

晏菲見門邊病床的大媽神采奕奕,比听《東方夜新聞》還有味,不禁忿發,即刻出面干涉。♀

姚母跟她熟,拉住訴苦。

「小晏啊,你來得正好,快幫阿姨說說這丫頭,前些日子她拐走家里的征地款,說是拿去投資賺錢,只用三個月就連本帶利還給我們。這都快半年了,我和你叔叔一分錢沒見著,問她,竟說花掉了,我不信,那麼多錢,我們一輩子還掙不來呢,哪兒能一下子全花光。」

未等晏菲開口,對面床上染黃發的上海大媽到底忍不住,假惺惺說︰「這位大姐,上海不比鄉下,揮金如土的地方可多啦。上新天地逛一圈,隨便買幾件衣服也得十幾萬。」

十幾萬的衣服在姚母看來相當于龍袍,世上幾人配穿?哭喪道︰「可是我也沒見她買過值錢的東西啊。」

大媽笑道︰「除了衣服,吃喝玩樂也花錢啊,那外灘的高級飯店,衡山路的酒吧會所都燒錢 ,別說十幾萬,幾百萬也能花得罄光。不過嘛,小姑娘來城里花錢開開眼界也蠻好,總比搞歪門邪道強,我認識一人,他親戚的孩子從鄉下來上海,在酒吧里學人吸毒,七八個月吸掉二三十萬,家里不給錢,他就伙同一幫人打劫,後來判了十幾年,那才真叫一個慘呢。」

姚母听得捶胸哀號,晏菲礙著護士的身份不能罵人,後槽牙快咬碎了,忽見姚佳爬坐起來,抓起床頭櫃上的水杯向那大放厥詞的大媽投擲。

「我們家的事跟你有什麼關系!少在這兒說風涼話!」

她溫和內向,鮮少動怒,只因壓力爆表才會化身咬人的兔子。黃發大媽豈是善哉,雖未傷到半點皮毛,也不肯在眾人前折損威風,當即大罵,並號召病友同來圍觀,良善之輩拒不表態,那些與她臭味相投的卻趁機落井下石,尖酸刻薄的拉偏架扇陰風,姚佳根本不是對手。

晏菲盡力克制情緒,勸道︰「各位都有病在身,為健康著想,別在這兒吵架,這位阿姨,您本身有脂肪肝,怒氣傷肝,當心病情惡化。」

黃發大媽覺得她變相罵人,臉上橫肉一抖︰「護士小姐,是她先動手打人好伐,剛才那個水杯要是砸我頭上,我現在已經送去搶救了。要是在外面,我肯定打110報警的,現在是文明社會,人人講禮儀,她這個樣子太破壞我們上海的市容市貌,放在國外,人家老外早把她驅逐出境了,大家說是不是?」

她的好拍檔,另一個干巴巴的上海女人前來助威︰「是 ,我們上海人的確太好欺負了,一般遇到這種情形都是本地人吃虧,這些外地人就是欠教養,動不動撒野。要說還是j□j在時好,那會兒農民老老實實在家種地,不許進城搗亂的 。」

這些話已上升到惡毒的人身攻擊,晏菲無法忍受,正待發飆,姚佳搶先還嘴︰「你們是紅衛兵出身嗎?都什麼年代了還搞地域歧視,以為自己是市長太太?有本事讓你老公把所有外地人趕出去啊!」

她吵架技術低端,非但殺不滅對方氣焰,還令戰火越發猛烈,姚母膽小怕事,被兩三挺機關槍似的利嘴圍剿,嚇得心慌撩亂,突然狠狠抽女兒一耳光,痛叱︰「臭不要臉的賤貨,還有臉罵人,要作死自己去,別連累你媽!」

病房內頓時消音,晏菲驚訝的望著這對母女,感覺四周如同黑夜降臨般死寂,姚佳長發遮面,視野里只出現母親頓在半空劇烈顫抖的右手,這只手曾為她縫補鞋襪、漿洗衣褲、做飯灑掃、疊被鋪床,無數次輕柔摩挲她的頭頂拍撫她的背心,如今卻毫不容情抽打她的臉,像一只瘋狂的馬蜂,以同歸于盡的姿態蟄下去,火辣辣的,疼到鑽心,而她的心早已碎了。

不久醫生護士趕來勸架,他們不知道架其實已經吵完,勝負方分別幸災樂禍,傷心欲絕,余人要麼暗自嘆息,要麼痛癢無覺,生活中的鬧劇恆河沙數,在看客眼里這一出何足為奇?能體會到姚佳悲痛感受的唯有晏菲,可是她找不到有效方法為其止痛,只能好說歹說安撫姚母,拜托朋友送她到合租地安置。

下午,她思緒不寧,右眼皮沒完沒了抽搐,老覺得會出事,快三點時姚佳打來電話,她肉跳心驚,接通一問,听她絲線般微弱的聲音說︰「菲菲,我想吃哈根達斯冰淇淋。」

晏菲虛驚火起,吼斥︰「吃屁啊!你這周內只能喝稀粥,給我忍著!」

姚佳從不在日常小事上違逆她,這時卻固執堅持,她說心里燒得難受,很饞哈根達斯,但是沒人幫她買。

可憐之人說任何話都顯得弱勢,晏菲剛才親眼目睹她挨打受辱,听到這番求告,心窩陣陣泛酸,如何硬得起心腸拒絕,但最近的出售哈根達斯的超市離醫院也有一兩公里,正值忙碌,她哪敢擅自離崗。去找白曉梅幫忙時,先踫到金景怡,他剛下手術台,準備出去吃飯,見晏菲步履匆匆,便打招呼︰「晏護士,正忙呢?」

二人擦肩,晏菲忽一轉念,輕聲叫住他︰「金大夫。」

「恩?」

「您要出去?」

「是啊。」

「能不能……」

「有什麼要帶的,盡管說。」

這人還真會听風辨雨,晏菲說︰「我想吃哈根達斯,您順路的話,幫我帶一盒。」

「行,要哪種口味?」

「……隨便好啦,麻煩您快去快回,我怕待會兒更忙,沒時間吃。」

景怡心想原來這姑娘也是只小饞貓,一直只見她顯示穩重干練的作風,乍看這支支吾吾的為難表情還挺可愛的。

一小時後晏菲拎著一大袋哈根達斯走進姚佳的病房,她沒功夫解釋有個凱子由于拿不準她的口味而把專賣店里所有的冰淇淋種類逐一掃來,還鄭重婆媽什麼「冰淇淋太寒,每樣嘗一點就好,可別一下子吃太多。」,她將十幾盒冰淇淋在病床上逐一排列,讓姚佳盡情挑選,這麼做全為反踩那幾個眼高于頂的八婆一腳。

姚佳吃驚︰「買這麼多,得花多少錢?」

晏菲旁若無人說︰「問這干嘛,小小的冰淇淋能值幾個錢,在國外是再平民化不過的東西,種地的農民也吃得起。」

那兩個上海大媽本是底層小市民,見她出手如此「闊綽」,不由得生畏,聊天音量小了,神色也變得不自然。晏菲鄙視一眼,刷的拉上床邊簾子,撕開一盒香草口味的,拿勺子喂給姚佳。

「只準吃一點,剩下的我拿回家擱冰箱里,等你好了慢慢吃。」

見姚佳吃了一口,含在嘴里似有所思,問她︰「好吃麼?」

姚佳點頭,跟著用力搖頭,眼楮同時犯潮。

「好吃,但沒我想象的好吃,以前看言情小說,女主角都愛吃哈根達斯,說這是冰淇淋里的貴族,所有原料全是進口的,特別小資。我一直想嘗嘗究竟什麼味道,可是太貴。」

晏菲啐道︰「瞧你那點出息,嫌貴我買給你呀,一個球不過幾十塊,我還請得起。」

她嘴上刮風,心里下雨,明白姚佳不是買不起,是舍不得,她在上海勤勞勤儉的工作,拼命約束物欲,希望聚沙成塔以換取美好的將來,誰知事與願違,那個可恨的負心漢榨干她全部油水,扔給她一副殘缺的軀體和收拾不了的爛攤子,她往日苦心已全化泡影。

想起那野男人,晏菲止不住火氣上涌,自己也吃了一大勺冰淇淋,恨道︰「這味道跟和路雪沒啥區別,狗屁的貴族,全是吹的。往後你再看哪本書寫哈根達斯好話,只管罵那作者窮逼,只有酸透了的窮逼才會拿這種美國路邊攤里的冰淇淋裝格調。」

姚佳噗嗤笑了,眼淚立即成串落下︰「菲菲,你以前教訓我的話句句中肯,我這個人就是不切實際,老憧憬言情小說里的生活。我想吃哈根達斯,其實是想體驗書中描寫的小資情調,這樣就能獲得與小說女主角們相同的感受,她們轟轟烈烈的愛情令我神往,我渴望像她們那樣自由自在生活,然後找到傾心自己,願為我奉獻全部的忠實戀人。如今夢醒了,才明白小說永遠不可能成為現實,就像哈根達斯本身並不如故事里寫的那般美妙絕倫,不過是裝裱起來的幻像,比空中樓閣還虛妄,我執意爬上那些樓閣,終于摔得粉身碎骨。」

晏菲受不了她的悲情告白,焦躁打斷︰「行了行了,我剛伺候完胃酸反流的病人,別在我跟前抖酸水。你看看自己現在好胳膊好腿的,哪根骨頭斷掉啦?把自己搞得像絕癥患者,那置臨終關懷科那些病人于何地?你不過二十啷當歲,未來日子長著呢,現在懸崖勒馬,還有的是時間發憤圖強。別听你媽的氣話,如今時代不同,丁克家庭多著呢,況且男女比例失衡,男多女少,花樣的年紀還愁嫁不出去嗎。」

勉勵的話更適合用溫情的語調表述,但晏菲做不到,她可以對很多人巧舌如簧虛與委蛇,唯獨不能在最親近的朋友前掩飾性情,說話時語氣生硬,其中蘊含的友愛關心卻經得起任何推敲。交往多年,姚佳自然懂得她藏在毒舌下的溫情,因而絲毫未記恨她那些聲色並厲的痛斥謾罵,在這黑暗的谷底,也只有她不離不棄為她守護最後一盞燈火。

可惜火光微弱,無法溫暖她結冰的心,末路的絕望正靜靜的、頑固的向靈魂深處蔓延,在她眼前鋪開死路。

「菲菲,謝謝你一直這麼幫我,給你添了好多麻煩,只能說對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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