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建耀二年。♀
麟熹郡主擇婿成婚,正值璟初帝即位,皇城灝京繁華熱鬧,群臣莫不議論著郡馬爺究竟會花落誰家。
誰曾料到,郡主偏偏選了個薄情郎。
初春南煙湖畔,踏春游樂之處,那嬌生慣養的麟熹郡主泛舟湖上,煙湖之南岸,桃花紛紛,逐流水而去。
她那一番春心,也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只一個抬眸,她偏正巧看見一座小樓。
樓在湖畔,人在樓上,一襲墨裳,絕代風華。
那麟熹郡主也算是挑郡馬挑花了眼,哪種風情的男子沒見過,可卻真沒見過如此清俊的兒郎。
不過是倚著朱色闌干,干淨的黑袍,未戴玉冠,未束玉帶,不佩纓絡,只在右手拇指戴著一枚碧綠的扳指。
那男子不言不語,不悲不喜,就那樣立在原地。
郡主一見傾心,便向肅親王要求,去那府里詢問,他是否成婚。
那是玉鏘侯府,肅親王只听了半句,便暗道不好。
舉國上下,誰不曾听聞玉鏘侯秦湑的薄情,況且,他雙目失明,是個廢人。
他薄情到,當初他血洗北疆,屠戮荊朔,梁國公主見他一眼,便勒令六軍不發,將荊朔拱手相讓。
他卻未曾看那梁國公主一眼。
他薄情到,前往雲陽賑災,天下第一舞姬鳳蕭蕭為他一舞數日,為他折腰,為他永不再舞,退出江湖。
他卻未曾跟她說過一句話。
他薄情到,向他吐露心跡的女子,佔了大半個燕都灝京,哪怕他雙目失明後,每日依舊有無數媒人說破了嘴,也無人進得去他那大門緊閉的侯府。
「如此良人,為何會雙目失明?」麟熹郡主這般問道。
肅親王幽幽一嘆︰「那般人物,除非他自毀雙目,誰能傷他?」
自毀雙目,武功盡廢,呈交赤鋒軍的虎符,從此再未踏出玉鏘侯府半步!
如此廢人,不過應了那句情深不壽,為了一個女子拘囿終生……
「女子?」麟熹郡主不禁撇唇︰「究竟是何等人,能配得起他?」
「讓他念念不忘至今,如此殘廢等死,他愛慕的,自然是個死人。」
※※※
兜兜轉轉,麟熹郡主最終和金科狀元成親,而那玉鏘侯府的門,沒有為任何人敞開過。
建耀二年的初雪,紛紛揚揚,雪花大如席,吹落盡浮生冷艷的涼薄,覆上那玉鏘侯府漆黑的四角飛檐,侯府的門,終是被一個女子敲開了。
整整三日,她跪在府門前,幾乎凍成雪人,她不顧剛剛新婚燕爾,不听家僕勸慰,執拗地跪在玉鏘侯府門前,果然三日後,侯府的下人領她進了玉鏘侯的孤余樓。
她是席素斂,江雲宛的丫鬟。
隔著一重重雪幕,眼前的場景依舊和一年前,那日大雪封城的印象,遙遙重合。
灝京大雪,迎回江雲宛的棺材。
那日,侯爺就隨她一起死了。
江雲宛乃是大燕第一位女宰相,但伴君如伴虎,朝堂一步踏錯,步步皆錯,回首時卻已是陷入死局,無法轉圜。
江家盛極一時,江修江太傅德高望重,其妹江皇後聖寵不衰,連他膝下獨女江雲宛,也步入仕途,成為當朝右相。
可大廈將傾,一夜颶風襲來,江家被滿門抄斬,江雲宛被流放,途徑潯陽,正值瘟疫肆虐,最終病死孤城。
她的尸首回京時……已是腐爛得觸目驚心。
席素斂忍不住鼻子一酸,見了這座小樓,總會想起那坐在窗欞上,一襲桃色男裝的小姐,天真爛漫中帶著古靈精怪,那一點妖嬈卻隔著黃土白骨,漫漫塵埃,飄蕩地離遠了,每過一日,便遠了幾分,如今她恍惚想起,竟恍如隔世,那樣的時日,那樣的年華,早已不復存在。
只有他,還在等。
記得那日她伏在小姐的棺材上哀嚎痛哭,家僕來報說玉鏘侯在府外。
她趕忙迎出去,卻見皚皚大雪中,他伏在雪地里,紋絲不動。
她剛剛邁出一步,卻听他幽幽說道︰「不要過來。」
于是,風雪肆虐,漫天飄灑,她靜靜地看他被大雪掩埋,只留下一片慘白。
他從雪地里抬起頭時,她才怔怔地發現,他的眼楮已經瞎了,空洞地望著她家小姐棺材的方向。
那一望,似乎便是一輩子的光陰,悠悠流過。
「侯爺。」席素斂只能哽咽地發出兩個字,便哭得無法自持。
她從未見過如此憔悴的他。
印象里,玉鏘侯眸若劍鋒,凜然逼人,笑含冷峭,清高孤傲,啟唇便是驚天憾地,一匹黑馬踏平北疆,蠻橫狠辣,毫不妥協。
而如今——
那一襲黑綢的袍,廣袖中露出他慘白的腕子,依舊淒艷奪魂,那右手拇指上的扳指像是凝結了一汪春水的碧色,冷冽地逼人不敢直視。
可他靜靜坐在黑影幽幽的一隅,似乎從雲端墜落在泥濘,無神空洞,波瀾不起。
「侯爺……明日素斂便要離京,隨我家官人去冀州赴任。」席素斂不忍看他,只得抹了抹淚。
他將臉側過去,窗外飛雪漸漸止歇,樓下的南煙湖冰封成一片晶瑩如玉。他那雙空洞的眼眸,似乎再無法興起波瀾,又像是個無底深淵,那幽幽暗處,蟄伏著如霧靄的死寂。
初初見到江雲宛,就是在那湖畔。
他那年八歲,江雲宛十四歲,她髒兮兮的手丟給他一直胖嘟嘟的蚯蚓,咯咯的笑聲蕩落了一層又一層落花。
之後便是她及笄那日,他前去觀禮,被她取笑模樣精雕細琢,像個女孩,便吟了句詞︰「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教分付點酥娘。」
那罔顧禮法的少女還將那詞的意味歪曲,問他何時娶娘子。自那以後,他便被世人稱為「琢玉郎」。
調侃中,他只會憋紅臉罷了。
「昨日我去給小姐掃墓,雪積得太厚,已經看不見她的名字。」席素斂怔了半晌,忽地抬高語調︰「已經這麼久了,我日日都去告御狀,要翻了那樁舊案,可依舊無人理會!這麼大的灝京,這麼多的高官,竟無一人記得敬國府被抄家問斬,竟無一記得她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不過為了權利,利欲燻心,權勢爭奪中,誰會在意他人的舊案,不過只顧保住自己的人頭。
屋內一角,幽幽暗影,一重一重的霧靄,遮住了他的周身。
席素斂不由得心下一痛。
世人都道他心如磐石硬如鐵,誰人得見,她死那日,他眸中死寂,雙瞳染血。
「侯爺,可是尋了大夫來治病?」席素斂問他。
秦湑冷然一笑。
緩緩起身,窗邊旋落的雪花沾染他的黑袍,他那句回答,隔了很久才被席素斂听到。
「治什麼?盲了的眼,還是死了的心……」
微不可察的語調,似乎經風一吹,吹到了許久以前。
當她還在的時候,他還看得見她的時候。
那究竟是多少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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