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鏘侯府坐落城西,秦家先代為燕太祖打下江山,立下赫赫戰功,子孫世代襲爵,統領赤鋒軍五十萬兵馬。♀
而侯府卻不沾一絲繁華,靜靜處在喧鬧皇城的一隅,靜謐,樸拙。
侯府最幽寂處,孤零零地立著一座小樓。
小樓朝南,名曰,孤余。
是小侯爺秦湑的住處。
常常有家僕女婢嫌棄它名字太清冷,煞氣十足,勸小侯爺換個喜慶的名字,卻被那不過十歲的孩子眉宇一蹙,毫不理會。
「此地孤寂落寞,空余此座小樓,想必在樓上朝南望,獨賞南煙湖,也得雅趣,倒不覺得孤余了。」瀟娘最愛坐在孤余樓的廊檐下,等秦湑入宮陪太子伴讀後回府。
瀟娘是秦湑生母當年嫁給玉鏘侯時,帶來的陪嫁丫鬟,也是秦湑的乳娘。
秦湑三歲那年,他母子二人在北境被梁軍擄走,等玉鏘侯率軍相救時,夫人已經不堪j□j,拔劍自刎,而小侯爺秦湑則失蹤在一堆被梁軍屠戮的燕民尸首中。
三日後,在死人堆中,赤鋒營將士才找到奄奄一息的小侯爺。
瀟娘記得,從那時開始,那孩子的眼神,再也沒有過喜悅之色。
有的只是濃重的霧靄,和不屬于孩童的殺意。
沒有人知道,在那七日里,他到底經歷了什麼。
于是玉鏘侯送秦湑回京,瀟娘也從北境陪著小侯爺回到繁華而又熱鬧的皇城。♀
而那冷如冰霜的孩子,總是和熱鬧不相稱的。
沒想到當日一別,七年之後,回京的,卻只有玉鏘侯的靈柩……
入冬後,瀟娘便染了風寒,上月北境傳來噩耗時,她昏迷了整整三日。
當年陪小姐嫁去時,侯爺長身玉立,英姿颯爽,鮮衣怒馬,絕世風華,而七年未見,再見時竟只剩了空蕩蕩的棺槨中,一顆殘缺染血的頭顱!
玉鏘侯靈柩回京那日,滿城縞素,哭嚎震天,皇城百姓將街道堵得水泄不通,簇擁如潮,瀟娘只依稀記得,秦湑扶著棺材,回到侯府,府內家僕女婢抱團痛哭,赤鋒營將士在靈堂前長跪不起。
她看見玉鏘侯的尸體時,便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再睜開眼時,卻見靈堂前,那披麻戴孝的孩子端然跪地,一身白衣垂地,染著清霜,卻神色冰冷,眼眶里一滴眼淚也沒有。
瀟娘心疼,低低地喚了聲︰「小侯爺。」
那縞素披身,勒著白綾抹額的孩子卻冷靜地,不帶悲戚地告訴她︰「從今日起,要叫侯爺。」
瀟娘不敢看他的眼楮……
她知道秦湑那雙本就沉寂如深潭的眼瞳,如今大概只剩一潭死水,毫無波瀾。
他只有十歲罷了!
瀟娘緊緊把秦湑抱在懷里,眼淚沾濕了秦湑的肩頭。♀
他依舊沒哭。
好像這天底下,最無情最冷酷的人。
這樣的小侯爺,無端端讓人心疼。
瀟娘知道,那夜秦湑在靈堂前跪了整整一夜,深秋的冷霜覆蓋在他的衣褶里,前襟上,他匍匐在地的小小身子幾乎凍成了一尊冰雕。
從那以後,除非父母忌日,他再也未踏進祠堂半步。
他在逃避一切溫暖的東西。因為只有冰冷尖銳的痛楚,和孤獨落寞的無奈,才能提醒他小小肩膀上的那份重擔。五十萬赤鋒將士的信賴,家族百年來的榮耀,鎮守北境保家衛國的職責,和喪父亡母之後,被迫的成長。
千斤重的擔子,如此大的責任,卻背在一個孩子的肩上。
而波詭雲譎,明槍暗箭的權謀中心,他一個小小的孩子,究竟能走多遠……
瀟娘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已是子夜。
紛揚半日的大雪終化作冷雨淅瀝,叮咚敲打著孤余樓隱在陰晦暗色的四角屋檐上,秦湑還在讀書。
他剛剛從校場回來,擦了把臉,便坐在書桌前研讀兵法。每夜他都會去校場練箭習武,直到子夜才回府,世人只道琢玉郎箭法高超,是習武奇才,誰又知他沒日沒夜地練習,用一雙小手拉開連成年男子也吃力的強弓勁孥,身上往往青一塊紫一塊,她常常听見他睡覺時不停地翻身,痛得難以入睡。
「侯爺,雪深夜冷,還是早些歇息罷。」瀟娘勸道,吹熄將滅的蠟燭,重新點燈。
「瀟姨,你去睡罷,我還要會客。」秦湑一襲寂寞如常的黑衣,映得他垂下眼睫時,那份落寞清冷,遺世**。
「這大半夜的,哪來的客人?」瀟娘一愣,忽地——
話音還未落,一陣簫聲,從孤余樓的檐上飄下。
古怪的簫聲。
洞簫本是淒冷哀婉,如泣如訴的音色,沙啞中透著蝕骨纏綿,浮生冷艷,但這簫聲卻處處透著空靈,如溪水潺潺,林下清風,婉轉而不含哀,悠揚卻無愁緒,再細細品味,竟能從簫聲中听出古怪的斷續,奇詭的轉折,乍一听宛如初學洞簫者的無心吹奏,但真正熟通音律的人,才能听出這吹出此等簫聲的人,堪稱國手。
只因那音律中,藐視蒼穹的氣魄。
古靈精怪的智慧。
「莫非是府里的清客相公?這大半夜的又胡鬧,惹得侯爺無法歇息!」瀟娘薄唇一斂。
「不是。」少年的眼眸,忽地,一瞬間朦朧。
此時充斥耳朵的,是頑劣不堪,隨心所欲。
曲如其人啊,秦湑蹙眉。
「那會是誰,半夜三更地在屋頂上吹洞簫?」瀟娘兀自疑惑,漫不經心地向窗外一瞥。
這一瞥,瀟娘便愣在原地。
孤余樓的窗欞上,坐著一位桃色衣衫的少女。
冷雨中,細密雨幕籠著少女的周身一片朦朧,但瀟娘卻覺得她分明極了。
桃色的廣袖長袍,緞帶飛揚,雖是男裝,但掩不住少女一絲的妖嬈艷麗,反而因為是男裝,更顯得她不似尋常女子的俊俏美貌,更多一份豪爽,英氣,飄逸出塵。
桃花色衣襟襯得她雪膚花貌,燦若春花。
男子不會穿那樣的艷色,女子不會穿那樣的長袍。
卻在少女的身上,得到了奇詭的相襯。
少女豎著一把碧j□j簫,漫不經心地吹奏,仿佛根本不知道下一個音是什麼。
「江雲宛,你出門之前又忘記吃藥了。」秦湑調侃,冷冷望著渾身濕透的江雲宛,毫無禮節地破窗而入︰「我玉鏘侯府,有正門,也有偏門,你卻偏偏喜歡走窗戶,還真是有雅興。」
「本姑娘樂意!」江雲宛似乎不知在哪兒丟了鞋子,赤著腳在屋內踏出一片水跡,沖過來揪秦湑的耳朵。
完了,瀟娘一閉眼,暗暗默哀,按侯爺那個性子,江丞相家女兒今夜不是少一只胳膊就是斷條腿!
誒?
瀟娘卻從手指縫間,看見秦湑的臉被捏成一個圓滾滾的白玉團子。
自家侯爺似乎,挺喜歡這姑娘的?
瀟娘頓時覺得眉角抽搐了幾下。
不不不,或許侯爺只是戀母,這江家小女比侯爺還大了整整六歲。而且在灝京城里是鼎鼎有名的混世魔女,世家公子,皇族貴戚都躲著她走,將來也一定是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而此時江雲宛心里,卻是一陣冷。
一年未見,去年她及笄之日的孩童,如今稜角更加分明,眉眼的輪廓也更深邃,那雙眼眸里,多了許多去年未曾有的東西……
「你發燒了?」江雲宛將臉貼近秦湑,但覺他的額頭上,滾燙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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