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殘更漏,是夜烏雲蔽空,似是釀著一場大雪。
而濃稠如墨的暗處,孤余南樓一燈如豆,那昏黃的燈光,照亮庭院內樹影斑駁,看不分明。
少年一襲黑袍,玄色抹額垂下兩縷,兀自無風翩飛,惹盡風流,他靜坐于窗前,再一抬眼,果然見窗欞上不知何時坐著一位少女,一襲赭紅男裝,曳于身後的狂風。
不知是夜把她染得幾分妖冶,還是她一襲紅裝將夜染得赤紅。
似乎她出現的那一瞬間,明月破雲而出,映得她笑容粲然,流光溢彩,那雙骨碌碌轉動著的眼眸含著輕浮意味。
除了江雲宛,還會是誰。
「妙哉,妙哉。此處景致月兌俗,少年俊俏,真是遺世**,清幽雅致的去處!」江雲宛狡黠一笑,居然不知從何處拿出一把羽扇,風流倜儻地搖起來。
真是作孽,這臉皮比城牆還厚的人,此時是不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三個月後要取夜秦王首級的人,難道不是她麼……
秦湑幽幽坐在一角暗處,黑衣如夜,肌膚如雪,只有黑與白的相襯,卻仿佛千般艷色皆從那黑與白中衍生,他唇含冷峭︰「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你非得給自己三個月的期限,做一件根本完成不了的事,何必如此要強……」
江雲宛聞之,靜靜一笑。
她從未在人前那樣笑過……
也只有在秦湑面前,她可以溫柔似水,朗如皎月,也只有他懂,只有他能陪自己赴湯蹈火,做盡傻事。
「小秦湑,我吹牛的時候,也想了一下,若只有我一人,我絕做不到三月之內取夜秦王首級這種事,但若你我聯手,這天下,俱在掌握!」江雲宛朗聲而笑,一步步走近暗處的秦湑︰「因為,若這天下真有絕代雙驕,那定是你和我了。」
好不放肆囂張。
她貼近時笑顏如花,梨渦蕩開,當真是一點偽裝也沒有,真心實意地對他笑。
秦湑听了她一席不著邊際的傻話,心里卻暗暗笑了。
「那便說說,要我怎樣幫你。」他問。
江雲宛狡猾一挑眉︰「我只向小秦湑你,借一個人,一封信,還有一支箭!」
※※※
燕歷神佑五年,正月十五。
上元節這日,雖是觀賞花燈,傾城不眠的佳節,但按照慣例來說,也是夜秦使臣進京,向大燕朝貢之日。
那少年跋扈,剛愎自用,又陰狠毒辣發動宮廷政變,弒父殺母,篡奪王位的少年君王稱帝後,第一次派使臣來大燕,卻毫無向大燕俯首稱臣之意,使者宇文鋒來到灝京後也鼻孔朝天,囂張放肆,絲毫不恪守使臣的禮節。
燕帝雖設國宴迎接夜秦使臣,但席上針鋒相對的火藥味已是彌漫到皇宮的各個角落,宴席上的文武百官也膽戰心驚,看著這場一來一往,國與國之間的冷戰。
下酒八盞後,殿內歌姬舞娘霓裳羽衣,輕歌曼舞,宇文鋒忽地嘲弄笑道︰「大燕也唯有美色嬌娘尚可入目,爾泱泱大國,男子皆擅長舞文弄墨,恐怕騎射武功已遠遠不若我大秦矣。」
一句話,似是驚雷,炸響在殿中央,燕帝強忍怒火,朝臣中也早已有人咬牙切齒,暗暗怒罵。
此時,忽地一聲笑聲傳來,帶著濃濃的不屑。
「听聞你宇文鋒在夜秦,乃是第一勇士?」江修問道,笑得胡子發顫。
眾臣不禁感動,關鍵時刻,這老狐狸還是很有氣節的!
「那卻不敢當,我宇文鋒在我大秦只是箭術第一,其實並非大秦,想來只論箭術,我宇文鋒天下第一,並無敵手!」那宇文鋒一襲錦裳,卻遮不住骨子里的惡俗與自大。
「既如此,老夫卻也想見識一下宇文壯士的箭法。」江修眼楮一亮。
群臣唏噓,江大人你這不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嘛……
片刻後,宇文鋒要來十個銅錢和弓箭,開始箭術表演。
燕帝不禁疑惑,江修這演的是哪一出?
只見,舞娘一手拋出十個銅錢時,宇文鋒一箭射出——
電光火石間,那呼嘯的箭掠過,化作一股勁風,直直射穿十個銅錢!
「錚」的一聲釘在大殿內的一根金柱上。
「真是好箭法!」江修開始鼓掌,雖然一群官員十分厭惡宇文鋒,但見了如此出神入化的箭術,也忍不住拍起手來。♀
宇文鋒得意洋洋地大笑,頭昂得看不見鼻孔。
「不過爾爾。」一片贊嘆中,宇文鋒卻听見一聲冷笑。
回首,那席上一角。
少年劍眉斜挑,眼眸中似含劍鋒三寸,又如冰雪寒泉中,一點冷。
他靜靜端坐在角落,玄墨色勁裝勾勒他英挺的脊背,堅韌似乎不可摧折,那窄袖直領,隱隱霸氣畢現,一揚眉一斂唇,冷峭遺世,絕代孤傲。
他只是坐著,哂笑,卻似乎身後有千軍萬馬,奔騰呼嘯,那份殺意與壓迫力,壓得宇文鋒不敢動彈。
真是個討厭的小孩!
不知怎麼,他雖未見過這少年,但那眼前的身影卻和印象中玉鏘侯的身影緊緊重合,不留分毫罅隙,而且,他因為年少,那分冷和傲,狠和鋒芒畢露,比當年血洗夜秦的玉鏘侯更加稜角分明。
宇文鋒忽地想起,夜秦王稱帝後,大燕神童,不過十歲的秦湑所說的話。
「犯我大燕者,雖遠必誅。」
一陣冷意,但宇文鋒強忍著頭皮發麻,叱道︰「有何可笑?你一十歲小兒,竟敢辱我大秦使臣!」
秦湑竟毫不理會宇文鋒,靜靜地輕啜了一口酒,然後眸子冷冷一轉︰「若你剛剛那也算是箭術,想來我大燕婦孺也可輕易勝之。」
我大燕婦孺,也可輕易勝之!
燕帝眉角一斂,心下暗暗贊嘆,秦家有後,此乃大燕之福。
「你你,你真是囂張,既然你說婦孺皆可輕易勝我,不妨來試試,你這十歲小兒,也算是稚子了罷!」宇文鋒急得跳腳,目中怒火幾乎要燒到秦湑。
秦湑靜靜一笑,撩袍起身,他今日一襲武裝,英氣敢叫山河無色,日月無光。
莫非,中了圈套?
宇文鋒一驚,秦湑早就穿著一襲勁裝,而非國宴時的朝服,那麼,從一開始他便料到今日要跟他比箭?
可是為何要比箭?宇文鋒如何猜想,也不得而知,只覺得脊背發寒。
這一場國宴的目的,究竟是什麼……他看出圈套時,卻已經身在圈套中,無法月兌身了,那麼這個圈套的最後,他會經歷什麼……
無法想到,索性拼了,宇文鋒冷哼一聲道︰「既然如此,那便比一場罷,可是要怎麼比?」
秦湑聞言,冷聲道︰「箭法,無非是比精準,力氣,射程。我們三局兩勝,前兩局我們各自決定一局的比法,最後一局,就去殿外,比比看誰的箭射程最遠罷。」
宇文鋒細想,也看不出哪里不公平,便道︰「既如此,你先來決定。」
秦湑望向龍座上的燕帝,後者微微點頭,秦湑便朗聲道︰「今日是我大燕的上元節,此時殿內花燈林立,張燈結彩,本侯覺得還差一些節日氣氛,我們便比比,誰一箭射出,墜落在地上的花燈數最多罷。」
秦湑話音剛落,宇文鋒便陰狠一笑︰「這有何難!」
說罷,他便張弓搭箭,對著大殿穹頂掛著的一長串琉璃彩燈,一箭射出。
那長長的白羽箭射出,便筆直地將第一個掛著彩燈的線擦破,一直飛到那一串彩燈的最後一個, 里啪啦地落了一地琉璃碎片。
整整一長排的琉璃彩燈,全部墜地!
殿內一時間氣氛凝重,如此厲害的箭術,小秦湑該如何獲勝?
「那麼,本侯要贏了。」宇文鋒還沒開始得意,便听見身側的秦湑冷笑一聲。
群臣矚目。
秦湑直直地拿起弓箭,卻漫不經心,甚至毫不發力地斜斜射出。
歪了?燕帝心下一凜。
大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地跟著秦湑的黑羽箭,只見,那箭穿破一盞琉璃燈,箭鏃上猶燃著火苗,那箭鏃輕輕擦到掛燈的細線上,線一著火,便燃燒了起來……
原來如此,殿內的彩燈雖然是一排排掛著的,但所有彩燈的線卻是連在一起的,如果點燃了線,不過多時,所有的彩燈都會墜落在地上!
果然,不過一會兒,大殿內全部的彩燈便依次 啷 啷地掉下來,碎片飛得到處都是。
宇文鋒愣在原地……細細回想,秦湑當時說的,確實是「一箭射出,比墜落在地上的花燈數」,不禁懊悔不已。
秦湑向燕帝微微頷首道︰「請皇上恕罪,臣將殿內的彩燈全毀了。」
燕帝漫不經心地道︰「無妨,想來玉鏘侯你也討了個歲歲平安的好兆頭。」
說罷,殿內歡笑聲連連,氣氛融洽。
「第二輪,我們便比比誰能一箭射出,便沒箭入石!」宇文鋒甕聲甕氣地怒道。
秦湑冷冷一笑︰「本侯奉陪。」
宇文鋒不禁竊喜,比起耍小聰明他確實不如秦湑,但他一個十歲小兒,怎麼可能拉得開強弓,一箭射進石頭里?
根本不可能!
正思忖間,太監便搬來了一塊花崗石。
群臣還未來得及擦亮雙眼,細細觀看,卻見一黑一白兩只箭飛出,直直射進那塊花崗石中……
不可能……
宇文鋒失魂落魄,不敢相信地看著一旁的十歲小兒。
再定楮一看,他拉滿圓的弓,竟是成年男子拉開的三石強弓。
眼前一襲黑衣的十歲小兒,簡直就是個妖類!
「如何是好?你與本侯的箭都沒入了石頭,無法比較誰的更深。」秦湑眸中那如蒙霧靄的黑色,冷冷浮起一絲淡漠︰「想必你太小瞧了我們秦家,我三歲便在城樓上一箭射穿兩個北梁賊寇的腦袋,你到底有沒有認真地跟本侯比箭?」
他斂了那絲嘲諷笑意,化成攝人心魄的威嚴︰「夜秦小國,果真不值一戰!」
宇文鋒冷汗涔涔,而大殿里鴉雀無聲。
多少官員其實雖然對秦湑畢恭畢敬,但暗地里對這個十歲小兒,根本不屑一顧,但如今看來,他卻是大燕上下三百年里,最多智近妖又英勇無畏的神童。
在場所有的人,無不心服口服。
可就在席上諸位對他肅然起敬時,卻听他寒聲道︰「最後一局,本侯不跟你比,你連孩子都比不過,想來也比不過我大燕的女子了。」
宇文鋒驚住,竟然果真要他跟女子比箭?
難道說,大燕婦孺真的皆可輕易勝他?
殿外,傳來一陣輕緩,若有若無的腳步聲。
江雲宛捧著一把弓,笑吟吟地走進殿內,那薄唇一揚,笑得天下失色。
「宇文壯士,既然你連小孩子都比不過,就來跟小女子我,比比箭罷!」她依舊桃花衫,碧玉釵,墨色青絲如瀑卻束在發冠中。
一襲男裝,金冠玉帶,這女子,笑意妖嬈,卻兀自將江山也不放在眼里似的,睥睨全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