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鋒大驚。♀
他四處望去,燕帝漫不經心地飲酒,群臣饒有興致地談笑,秦湑走回自己的座位就像什麼都沒發生般,眼前的女子,究竟是誰?
她穿著一襲男裝,而且殿外毫無通報,她便如入無人之境地走了進來,上至皇帝下至太監,並無一人覺得她無禮,反而在她入殿時覺得理所當然,她是宮女?公主?還是妃子?可再細細想來,卻全又不像……
她沒有秦湑的那份冷傲和殺意,相反,她眉眼安然,氣定神閑,如信步于自家庭院,漫看皇族權貴,九五至尊。
她並不是傾國絕色,但一顰一笑具是嬌美如花,氣質如蘭,仿佛周身沁著一層淡煙薄水。
那是另一種美。
「那麼,皇上和諸位大人可否移步御花園?民女要與宇文壯士一較高下了。」江雲宛露齒一笑,活月兌像只兔子,令一直凝重的氣氛一下子緩和。
她自稱民女?果真不是皇族中人。宇文鋒陷進了無限的疑惑中。
「哼,一個不過剛剛及笄的女娃子,竟然口出狂言!」宇文鋒咄咄逼人地瞪著江雲宛。
秦湑冷笑,她江雲宛嘴里吐出來的自然不是象牙。
一群人隨著燕帝的車輦移至御花園。
御花園內,有湖名曰乾華,此時雖是新春,但湖面結著一層厚厚的冰,舉目望去,滿目晶瑩,在月光下泛著幽幽湖藍色,連著遠處的天宇,偶爾有煙花在夜空中綻開絢爛,冰面上更是流光四溢,點點散盡光華。
「既然比射程,你我便向這湖中央射箭,此時湖面結冰,就算箭刺破冰層墜進去,也會留下個窟窿,咱們就比比誰的箭更遠罷。」江雲宛一彎眉眼,笑顏如花,令一肚子火的宇文鋒也無法開口反駁。
燕帝坐在湖邊近旁的水榭中,此時注視著湖邊的一舉一動。
江雲宛究竟如何贏得過箭法一流的宇文鋒?
他如何也想不破。
不由得心下暗嘆,江家小女,真乃奇女子也。
湖邊的氣氛,一時間有些緊張。
「壯士,你先請。」江雲宛嘻嘻一笑。
宇文鋒已按耐不住,即刻便發力,將那一張強弓拉滿一個極致的圓!
手中的力道一松——
那箭劃向遙遠的夜空,在綻開煙花的背景下,筆直,迅速,飛馳而去,可見他內力雄厚,箭法純熟。♀
但發出去的箭,總要落下。
宇文鋒的箭落在湖中央處,岸邊立刻便是一陣陣驚呼。
此人箭法當真是天下第一!
一群文武百官,宮女太監中傳來一陣唏噓。
「姑娘,得罪了。」宇文鋒得意地一挑眉,趾高氣揚地立在湖邊。
他立刻便听見身旁的議論聲,看來江家小姐一定會輸了,一個女子怎麼會射出這麼遠的箭,前兩局一勝一平,這一局即便輸了,咱們大燕也不至于丟臉……
江雲宛听罷搖了搖頭,嘆道︰「唉,本想用這只普通的箭贏了你,如今看來果然不行。來人吶,將本小姐的好箭拿上來!」
湖邊人頭攢動之中,一位小太監向江雲宛恭敬地遞過一只白羽箭。
箭長而粗,大約是普通箭矢的一倍,通體烏黑,但那白羽潔白如雪,箭鏃竟是空心銎式的三翼鏃,形制奇特,鋒利如刃。
可是——
宇文鋒僅僅一望,卻如五雷轟頂!那股寒意從腳底一只沖上發梢……
大燕的箭鏃全是實心圓鋌,只有夜秦的箭鏃會是這樣,而這支箭矢,無論從弧度,長度,哪一方面看來,分明和夜秦近日鍛造出的一批新箭一模一樣!
宇文鋒一直頗得夜秦王的賞識,他當然知道,夜秦秘密與北梁聯手,一個月後將于西境霆州發動戰爭,兩國聯手滅掉大燕,三百年皇朝即將毀于一戰,可如今——
這少女笑意含著狡猾,那雙縴細若柔荑的手中持著的那把箭,絕對是夜秦與北梁的一級機密。
前些日子,夜秦王下令,將兩翼鏃改為三翼鏃,箭長加長一倍,可遠在大燕,這位少女竟然對此了如指掌。
原來如此,什麼比箭,絕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這是大燕的一出好戲,目的就是讓他看見這一支箭罷了,想不到他夜秦軍營中竟有奸細,而且身份地位一定不低……
而細微到如此,大燕竟連他們夜秦打仗時用的箭矢都知道,必定還會知道其他更大的事。♀
這一場比箭,旨在讓他回去告訴夜秦王,秦軍中有奸細,此一戰若真打起來,夜秦必將敗北!
宇文鋒冷汗直流,湖邊的冷風吹來又呼嘯而去,卻令他無法平息那一份震驚,而江雲宛忽地抿唇一笑,說出了一句更讓宇文鋒心驚膽戰的話——
「不止是奸細,我們還有叛兵。」
什麼意思?叛兵?
難道說夜秦有人要謀反,看來與北梁聯手,攻打大燕,甚至連戰爭還未發動時,夜秦便會陷入一場內戰麼?
「你究竟是誰?」宇文鋒冷靜了片刻,陰狠問道。
湖邊,少女桃色衣衫迎風獵獵,她裹緊了貂裘的衣領,並未回答。
只是,輕輕地張開一張弓。
她笑得寧靜又溫煦,卻無端端從一汪春水里,蕩漾開一絲清冽的寒,徹骨的冷。
「雖然我只想讓你看這支箭,但,這一場比試,也不會輸給你!」江雲宛斂了笑意,緩緩地,將那張弓拉得渾圓,雖不是男子的強弓,她卻也凝神屏息,全神貫注。
「咻——」那支箭飛出!
筆直地飛進天空。
什麼嘛,一定輸了!周圍的人群里發出陣陣的惋惜聲……
然而,只見江雲宛忽地吹響一聲口哨,朗聲喚道︰「黑翎!」
濃濃的夜色里,深幽的夜空中,煙花鋪開映紅滿天,絢爛瑰麗的赤紅牡丹,流光紛紛滑進湖里,四周頓時響徹巨大的轟隆聲。
煙花齊綻,極盡頹靡,奼紫嫣紅,各色繽紛,流光溢彩瞬時爆開一場艷麗的百花爭艷圖。
而在巨大的轟鳴聲,嘈雜聲,贊嘆聲中,一只羽翼漆黑的雄鷹飛出,羽翅斜斜劃破蒼空,在宛如白晝的流火光芒里,飛進雲層,緊緊餃住了江雲宛射出的那一支白羽箭。
然後壓低翅膀,靜靜降落在湖對岸的陸地上。
將箭輕輕放下,然後飛回,消失在夜幕中……
僅七日之後,當秦湑和江雲宛聯手打敗夜秦使臣的奇聞在皇城上下傳得沸沸揚揚之際,西境傳來快報,夜秦王的弟弟宇文熵舉兵造反!
夜秦使臣宇文鋒快馬加鞭回到夜都後,深夜入宮參見夜秦王,將夜秦軍營中有奸細一事,事無巨細地稟告給了秦王。
秦王震怒,還未破曉,便披衣而起,率夜都禁軍十萬殺進了他的親弟弟,宇文熵的府邸。
宇文鋒頓時大悟,恐是中了大燕的離間之計,都怪自己心急,未將近日夜都發生的事都了解清楚再稟告,便勸慰夜秦王罷手,此乃大燕詭計,目的在于離間夜秦王兄弟二人,而已經殺紅了眼的暴君怎會听得進去,即刻便賜死了宇文鋒。
原來,在宇文鋒出使大燕後,夜秦王接到一封密報。
夜秦與大燕邊境處,發現一形跡可疑的商人,那商人在兩國之間販賣絲綢瓷器,因酒後失言,向青樓女子說出他是大燕派來的奸細這一事,于是夜秦王便將那商人關在天牢,準備嚴刑拷打,誰知逼問之前,那商人咬舌自盡,而在他衣服的暗兜里,發現了夜秦王弟弟宇文熵與大燕玉鏘侯通敵的一紙書信!
夜秦王按捺怒火,正待查明事情真相時,宇文鋒從大燕回國,第一時間便向他稟告說,夜秦軍中有奸細,恐有叛軍,夜秦王本就暴戾嗜血,手段狠辣,便舉兵殺進宇文熵府邸,屠盡宇文熵妻妾兒女,整整百條人命。
于是,逼反宇文熵,這場內戰正如火如荼,此時夜秦國都烽火連天……
※※※
而灝京玉鏘侯府中,卻是另一番安詳景象。
前些日子,江雲宛便從秦湑手下赤鋒營的密報中,听到夜秦要與北梁聯手的消息。
原來燕帝讓她擺平夜秦竟責任如此重大,當她听聞夜秦出使的宇文鋒擅長箭術時,便設了這一局離間、死間的連環計。
通過混進夜秦軍中數十年的奸細傳來的密報,江雲宛打造了一支一模一樣的箭矢,再通過江修與秦湑的協助,一步步將這局計謀盤算得細致入微,一面以一場比箭引宇文鋒上鉤,一面派出死士假裝商人,引起夜秦王的懷疑和怒火。
今日,局面穩定下來,江雲宛便吃了個定心丸,她一連幾日皆吃住在玉鏘侯府里,幾天沒睡,此時腦袋一踫上秦湑的書桌,便陷入了假死狀態。
秦湑捧著夜秦戰報細細看過,冷聲道︰「不出三日,夜秦王必敗。」
江雲宛剛在書桌上小憩了片刻,她抬起臉時,額上仍有紅痕,一臉嬌憨地伸了個懶腰︰「這是必然,宇文熵雖有幾分懦弱,但早年游歷過大燕,也是個知書達理之人,並且不知道比夜秦王聰明了多少倍。夜秦本就弱國寡民,每年靠著與我大燕通商,經濟才稍有起色,他稱帝後我國停止與它的貿易,夜秦百姓早就群情激奮,飽受顛沛流離之苦。再加上,夜秦王窮兵黷武,妄圖與北梁聯手,若真的滅亡了我大燕,北梁難道不會對夜秦區區小國下手?宇文熵其實早就想反,如今得了我們相助,定是勢如破竹!」
江雲宛一席話說完,秦湑卻連頭也沒抬……
果真還在賭氣,江雲宛跳起來,蹦蹦噠噠地湊到了秦湑跟前︰「喂,你還在生那塊石頭的氣啊?太小氣了吧!」
秦湑翻了大大的白眼給她,別過臉去。
原來,江雲宛怕秦湑輸給宇文鋒,便在那塊花崗石上做了手腳,誰知秦湑一箭發出,竟一眼看出了破綻……
小氣鬼,江雲宛一撇嘴,往嘴里狂塞了幾塊瀟姨做的桂花糕,鼓鼓囊囊地念叨︰「本來就是個小孩子,還賭氣,真是沒禮貌。」
秦湑無言,側臉望見窗外春風已溫煦和暖地拂過小庭的池塘,在孤余樓上可以望見南煙湖畔的柳枝發了女敕芽,桃花吐了蕊。
從南煙湖畔第一次見到江雲宛,已過了三年。
他還未長大……
若他跟她同歲,興許此番心事有關風月,也無人會過問罷。
若他跟她同歲,她眼里是不是便再看不進顏懷的一襲雪衣,卻望見他在她回眸之處,靜靜望她。
秦湑為何偏愛一襲墨色,只是為了,黑白分明,讓自己在她眼里,比那個人更加清晰罷了。
一陣風,書案上少女不知何時又睡著了,嘴里還氣呼呼地念叨著︰「這般無禮……看你幾時娶到老婆……」
秦湑幽幽地嘆了口氣。
「你若不嫁,我便不娶。」
他輕聲回答,然後推開門,走進一片天地溫柔的澄澈陽光之中。
五日後,宇文熵提著夜秦王的首級,一步步踏上大燕的朝堂,雙膝跪地道︰「臣宇文熵,誅夜秦王,將首級奉上,以彰我夜秦臣服大燕的忠心。」
燕帝允諾,封其為夜秦王,與大燕友好往來,夜秦再次成為大燕的和睦友邦。
次日,燕帝封江家小女江雲宛為大燕右相,其父擢為太傅,江家永享榮華,一時榮寵至極,權傾朝野。
七年間,女相輔佐燕帝,開創七年的「神佑盛世」。
天下太平。
七年後,大燕神佑十二年。
這一年,秦湑十七歲,江雲宛二十三歲。
(